不那么遗憾。
走出紫辰殿,明明还是白日,天却是暗的。
已经下起了雨。
雨势渐大,却洗不尽深宫里千千万万人的悲哀。
雨一直下一直下,在夜晚将至时停住。
我突然又愿相信世上神明之说。
因为雨停后不久,便有口谕,今夜皇帝要在凤栖宫用膳。
姑母不安又疑惑,竟是找了我来,如同洛辞般在殿里来回踱步。
百思不得其解。
“姑母还是先妆扮一下吧,说不定陛下真的只是想来吃个饭,毕竟咱们凤栖宫的厨子这么棒。”
姑母停在我面前,立刻就说了句。
“不可能。”
叹口气,我站起来,将姑母按到梳妆台前。
“我来给姑母上妆吧!”
话落,不给姑母任何反应时间,我已经拔去她头上的一支金玉凤钗。
拉扯过后,姑母果然投降。
今夜我可是有计划的,怎么能轻易就被姑母打断。
如我所料,姑母一睁眼就发了火。
“萧樛儿!你这给我梳的什么头?!”
“念巧,快把这剩下的头发梳上去。”
念巧姑姑早被我收买,为难地看着我和姑母,却是半步都未动。
“念巧?”
我偷偷朝念巧姑姑挥挥手,她便如获大赦地跑出去了。
姑母也未追究,只是看向我,她当然知道这事定然是我的主意。
我笑了笑,不说话,转身将提前准备好的衣裳拿过来,完完全全展示在姑母面前。
淡蓝色的云锦,绣着展翅的白鹤。
那是姑母在还是太子的陛下的生辰宴上的衣裳,是少女的样式。
今日我给她梳的发髻也是当年的飞云髻。
姑母一见便愣住了,盯着衣服,好久都没说话。
“陛下今日会来,是因为你,对吧?”
避而不谈,只开口说道。
“陛下说今夜要来尝酒,姑母快换上吧。”
“不然,要来不及了。”
走到姑母身边,我帮她换上衣裳。
明明是二十多年前的衣服了,可还好似新的一般,不曾有半点褶皱。
姑母一定很爱护它。
“姑母今日真美。”
我说的是最真诚的赞美。
姑母不再盘发,不再戴着金黄的珠钗凤冠,不再穿着正红的宫装。
重回年少时,即使岁月不再,今夜她也一样耀眼,
皇后姑母不回应我,只看着铜镜出神。
而那清丽的脸庞上,是我初见姑母时她露出的笑容。
她一定又回忆了一些无比美好的记忆。
殿外响动,宫侍高声,皇帝来了。
我上前,将手搭在姑母肩上,语气轻快。
“心上人到了,姑母快出去吧!”
姑母初见皇帝是幼时,宴会匆匆一面,却是一眼万年。
二见皇帝是生辰宴,东宫梅酒作陪,蓝衣白鹤,恰似今夜。
看着姑母的背影,脚下步伐慌乱。
我想今夜她的心脏会再次跳动的,会再一次迎接年少时的悸动。
今夜一眼,便是终了。
我已经闻到醇香酒味,带着青梅酸涩,是多年纠葛苦恋,万物皆有灵。
姑母亲手酿造,亲手埋下。
那坛尘封在凤栖宫二十余年的梅酒承载的是姑母整个灵魂。
第37章 殉情
当凤栖宫的酒被饮尽,皇帝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宫内众人涌动,跪成一片。
我远远看着,皇帝一身金黄龙袍,而姑母身着蓝衣,长发随风无律摆荡,皇帝的双眼紧闭,面上苍白又安详,倚在姑母的怀里。
而姑母低着头,她看的是皇帝,一手紧握着皇帝,脸上的晶莹在今夜月光下闪烁光芒。
姑母今夜第二次失仪。
“娘娘,快放下吧,陛下已去。”
是皇帝身边的宫侍,弯着腰在一旁不停劝着姑母。
可是姑母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脸上的泪水越发肆意,手上力度越来越大。
“咚——”
“咚——”
“咚——”
丧钟已鸣,一声盖过一声,萦绕在每个人耳边,都城的每一个人都将会知晓君主今夜已逝,不过几日,消息便会传至每个元安百姓的耳朵里。
最后一声钟音落下,重回深夜寂静,姑母的手终于松了。
我也松了一口气。
原以为这就是结尾,哪知宫中水不是水,乱时如波涛汹涌,怎会轻易平静?
第二日,红色的皇宫内众人素衣。
宫墙外,众生跪地祈祷,感逝先皇。
姑母将再次忙碌起来,与太子,不,元安的新皇主持葬礼的各项事宜。
三日后,新皇登基,会与封后大典一齐举办。
而待我今日在皇祠祭拜完,明日便可出宫回府。
走在皇宫的方砖上,一步一步朝着宗祠走去,身边是凤栖宫里面生的宫婢,念巧姑姑陪在姑母身边。
一路无言,我能感觉到宫婢的恭谨和紧张。
经过芳华宫,皇贵妃柳意冉的寝宫时,我瞥了眼芳华宫的牌匾,正准备抬脚离开,继续向前走时,却看见两个宫婢慌张地跑出来,脚下错乱。
我身边的那个宫婢反应倒是快,挡在我身前,大声呵斥。
“大胆!竟敢冲撞郡主?!”
那两个宫婢就听到立刻跪下,跪在那方砖上,由于太过大力,碰撞声清晰地传入我地耳中。
“参,参见郡主!”她们语气颤抖,甚至喊不齐声。
不过我此刻只好奇,芳华宫究竟出了何事让她们如此惊慌?
“无事,是芳华宫出事了吗?”
宫婢顷刻便出口,神色还是惊魂未定。
“是皇贵妃娘娘!娘娘她自尽了!!!”
皇贵妃,柳意冉,我只见过她一面,是凤栖宫内,脑海里是她明艳的面容,犀利的言语。
还有一颗完完全全,和姑母一样深爱皇帝的心。
而现在宫婢们身上的白衣提醒了我,皇帝已逝。
皇贵妃是殉情。
像是有一种执念,我魔怔了般地踏入了芳华宫,一步步迈近的是皇贵妃还未冰冷的尸首。
我该害怕的,可我的脚下步子无法停止。
我好奇她,她像一朵红色的玫瑰,好似有着一颗浑浊又透明的心。
人已逝去,她的故事我却想再多知道一点,再多一点。
芳华宫内金碧辉煌,光彩溢目,满目金银,放在他人身上定会觉得庸俗非常,可想到柳意冉鲜红的唇瓣,上扬的眉眼。
我想,这就该是她的寝殿。
柔软巨大的地毯上正静躺着一个人,她融化在金黄璀璨的寝殿内,是我今日所见唯一未着白衣之人。
瞳孔紧缩,我认出来了。
柳意冉此刻身穿红色嫁衣,头上插着一支牡丹发簪,发丝凌乱,发簪不稳,我已经看见了,那是一支有年岁的发簪,簪尖已旧,珠宝好似也是暗淡的。
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纤细的手腕从宽大嫁衣的衣袖中伸出,一只手洁白,掌心中有一把银刃,而另一只手尽染鲜红,正躺在血泊中。
还想迈近,那把匕首像是闪着奇异的光,诱使我一步步靠近,再靠近。
听说死亡是众生皆惧之事,那匕首划在手腕,一定很痛很痛。
我企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痛苦的表情,可皇贵妃和皇帝一样。
他们死去,是那么安详。
我甚至在皇贵妃的嘴角找到了一点点上扬的角度。
让我觉得死亡对于她来说,似乎不是痛苦,而是莫大的幸福。
仿佛像找到了归宿般,那么安心。
可宫婢喊住了我,从思绪中抽离,那强烈的味道直冲颅腔,红色占据整个瞳孔,我就再也看不清了。
胃中翻腾,忍不住朝着殿外跑去,大口吸食新鲜的空气。
宗祠跪拜时,便少了本该前来的皇贵妃。
皇帝的尸首正躺在棺椁内,殿内梵香掩盖了所有气味,鸦默雀静,庄严肃穆。
无人记得皇贵妃。
赵洛辞在我身侧,不停地在流泪,可是宗祠跪拜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她只能忍着。
忍到浑身颤抖,满头汗水。
我不禁皱眉,偷偷将掌心搭在她的手背上,却没想到她流得更凶。
失去至亲的滋味,我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但若是有一日母亲父亲离开我,与世长辞。
那我一定是痛不欲生,剜心剖肝。
是连想象一次都快要承受不住的剧痛。
面前太子的脊背笔直,理智坦然,看不出一点悲伤。
而我仍觉得恍然,再过三日我便真要嫁与他,我便要为人妇了。
离宫的前一夜,我第一次没有歇在凤栖宫。
我去昭阳宫找赵洛辞了。
翊妃娘娘总是欢迎我,在这样的日子也能挤得出笑容,准备了好多糕点,让我带去和赵洛辞一起吃,今日她滴水未进,不曾用膳。
洛辞的寝殿像装了个三四月的的春天,明媚灿烂,可惜今日她却是灰色的。
递了一块糕点到她嘴边,她难得的无动于衷。
“不吃?”
也不强迫她,我放下糕点,悠悠开口。
“我明日就要走了。”
听到这句话,洛辞如我所料地有了反应,但眼眸里是更深地悲伤。
无疑这让她更难过了。
“姐姐明日就要走吗?”
“嗯,再过几日太子殿下继位,我自然也要入主凤栖宫,要回府待嫁。”
“再说了,我母亲也在家等我呢。”
笑了笑,我尝试缓解今日沉重的气氛。
“快吃一块吧,你今天什么也不吃,翊妃娘娘块心疼坏了。”
我又拿起一块,递到她手里。
赵洛辞还犹豫着,似乎不想吃。
我又开口。
“这可是翊妃娘娘亲手做的,姐姐都尝不到娘亲亲手做的糕点,你还不好好珍惜?”
我是打趣她,好在奏了效,她终于吃下了那块糕点。
然后是一块接着一块,吃饱了才开口。
“姐姐······等你当了皇后,我能不能还叫你姐姐啊?”
赵洛辞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分明含着泪,满脸疲惫,浸满悲伤。
像被雨打湿的粉色花苞。
这话倒是让我愣了一瞬,霎那间热流涌上心头。
我笑起来,摸了摸洛辞的头。
柔声开口。
“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喊我姐姐。”
赵洛辞不会知道,我其实和她一样,无比希望能够一直一直听她唤我“姐姐”。
一辈子都不要改变。
这一晚,我和洛辞同睡。
她拉着我的手,拽得好紧好紧,仿佛我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
第38章 回府
当我再一次站到巨大的宫门前,明明只是几月时光,我却很感觉像是度过了好几年一般。
萧府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候,这一次的护卫比上一次进宫时更多。
皇后姑母今日特意来送我。
她上前,走到我身旁,拉住了我的手。
“姑母······”
宫中事务繁多,几乎都由姑母一人操持,她如今已经憔悴得暗淡无光了,念巧姑姑的手艺一向极好,但纵然脸上妆容精致,眼睛总是瞒不了人的。
姑母她很累。
但她却还在担心我。
扬起嘴角,我想将自己眸里的光也传达到姑母眼里,让她安心。
“姑母在宫里也要多当心身体,不要太操心了。”
“嗯,姑母知道了,你此次回府,也,也要多多保重。”
姑母拉着我的手更紧了。
“姑母这话说的,过几日樛儿便来了。”
“好好好,那姑母在宫里等你。”
只是,再进宫时,我便不能唤她姑母了,我该喊她“母后”。
踏上萧府的马车,今日长生婆婆没有来。
联系姑母曾经和我说的话,我只想快快回府见到我真正的母亲。
马车的轮子缓慢地滚过街道,我沿途看到了无数跪拜的百姓。
粗布白衣,面容虔诚,无比整齐。
已然逝去的皇帝,他的故事就将要被埋葬,或许流传于世的只有他的圣明,万民爱戴,是难得明君。
但其中真实秘辛,究竟几人能真正得知?
马车内不似往日,我没有闻到母亲制的熏香味道,如今车内无味,简单空气竟让我心慌,不适。
案几上空无一物,心下一沉。
手越攥越紧,此刻我只想快些回府。
踏下马车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无数熟悉的场景,熟悉的面容。
萧府门匾一如往常,不染纤尘,高贵辉煌。
在府门外,一众家仆,是我在萧府十余年来的熟悉面孔,管家、婢女、侍卫……还有长生婆婆,而为首最难忽视的自然是我的父亲,史正萧源。
我还不知如何开口,他已然先行动了。
可我并不庆幸,因为听到的并不是他的声音,我只看到了他弯曲的后脊,上面光滑的白色丝绸上绣着白荷,还看到了他后脑上我往日未曾注意过的白发。
这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官臣与我行半礼,父亲行的正是半礼。
下一刻,我不会再诧异,因为我又听到了熟悉的言语。
父亲他说,“参见郡主。”
众人跟随着他,府内一声又一声,我只觉得心里复杂,可同样我也已做过太多次,毫无疑问,我同样可以如同在皇宫里一般。
所以,我不会低下头颅,昂首挺胸,若是嬷嬷在此定然会夸赞我,定然不会再责骂我。
“平身。”
父亲直起身,此时他高于我一头,可我不会像几月前再害怕他。
进入府中,几乎是踏进红木门槛的那一刻,我便开口,抢在他前头。
“母亲呢?”
我竭力克制,母亲院子距离府门不远,母亲不会不来的。
长生婆婆亦在身侧,父亲看了她一眼,长生婆婆终于开口,不似往常,皱着眉头。
心中了然,却不肯再多想一步了。
“夫人她让老奴迎接郡主。”
长生婆婆不善撒谎,何必要唤我“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