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开亭子四周垂下的纱帘,云靖蓉拿杯的手一抖,温热的茶水即将打翻时被一只白的发青的手稳稳托住。
“靖蓉拜见云翎宫掌门。”她立即握住那只手,随后屈膝行礼。那只手任由她握着,她不松开,孔莲德便也不收回。
云靖蓉缓了一会儿,才终于藏起满眼恨意,抬头看向那害了自己母亲的人。
已经将近一千岁的孔莲德看着仍旧很年轻,三十岁的面容,头发尽白。他没有云靖蓉想的那般凶神恶煞。相反,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还会当他是个极具仙风道骨的正派仙君。
别说云靖蓉没想到,偷偷和少年一起藏在屋顶后的池落也没想到。她见过孔莲鹤,那孔莲鹤雌雄莫辨,表情阴阴的,一看就不像好人。
但这孔莲德,从外表看,还真配的上他名字里的“莲”和“德”字。
她被少年箍在身前捂着嘴,话说不出来,走也走不了,只能远远看着那禽兽的手在云靖蓉脸上摸来摸去。
她看到云靖蓉给孔莲德敬了一杯茶。
若她没猜错,茶里应该下了折龙草的毒。云靖蓉的手上、脸上和身上,应该也像她之前一样涂了草汁。
但孔莲德喝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奇怪,孔莲德身为云翎宫掌门,修行时一定吃了不少腾龙松,体内肯定还残留着药性,怎么吃了折龙草一点事都没有呢。
亭中的云靖蓉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再又一次倒茶时慌得洒了水。
“落落,你想我救她吗?”烛君燃从背后环抱着小姑娘,忽然俯身在她耳侧问。
池落嘴被他捂着,只能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身子突然一轻,她又被少年抱了起来。
紧接着,一道灵力形成的强劲“滚刀”从他们脚下刮过,一连削去了数个房顶。
十六、七岁冷情少年,像鹿一样灵动的小姑娘。
孔莲德看着躲开自己“羽刀术”的俩人,怔了怔,旋即笑起来:“我正愁去哪找你们,原来在这。”
说罢他又拽着云靖蓉挡在自己身前,说道:“云瑶,你果然生了个好女儿。不仅愿意替你安慰我,连我想要的,都给我找来了。”
云靖蓉原本正疑惑为何孔莲德没中毒,此时见到池落和烛君燃,更加心惊。她被孔莲德掐着脖子,当了他的盾牌。她看得出,自己身后的人,对池落和少年有所忌惮。
孔莲德空出来的那只手施法祭出了神器九凤琴。琴立在身侧,手指带着灵力拨动琴弦。
“铮铮”的琴音如狂风带着滔天的神力和灵力卷向烛君燃。
烛君燃在心中唤出鸣蛇,让它在小姑娘周身缠绕一圈,将人护在了里面。而他自己则迎着这神器的攻击一步步向孔莲德走去。“风刃”在他身上划开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毫不在乎。
孔莲德眼看着他身上的伤口在极短的时间内愈合,终于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凡人。凡人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九凤琴的威力!
“你是,你是…烛…”孔莲德只说了一个“烛”字,后面的话就被瞬移到身边的少年一拳打得说不出来了。那一拳没有用上任何法术和神力,是极为普通的一击,却叫他骇得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云靖蓉趁机从孔莲德手里逃开,但九凤琴的余威叫她生生吐了几口鲜血,倒地不起。池落担心她的安危,正欲过去,就见鸣蛇尾巴一卷,把人勾到了小姑娘身边。
鸣蛇用自己的身躯形成了一道屏障,像龙卷风一样,护着风暴中心的两个女子。
云靖蓉还有呼吸,只是昏了过去。池落稍稍松了口气,转头通过鸣蛇蛇身间的空隙去看外面的战斗。
孔莲德为了阻止少年近身,一直拿着九凤琴在天上飞来飞去,远程攻击。少年满身血伤,不知疲倦地一次次追上去,每次都是直接上手揍人。
明明看起来更狼狈的是少年,可池落看着他脸上那始终从容的表情,就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可是亲眼见过少年把孔莲鹤压制得无法反击。按理说更弱一点的孔莲德更没什么好怕的。
烛君燃的确没把孔莲德放在眼里。但他对那把九凤琴产生了兴趣。
世人都说那是神器,确实,因为那里有他的神力。而被他神力封印的,是九凤。
同鸣蛇一样,他“封印”九凤也是意外。
人族将九凤驱赶到了他身边,他不愿绕路,自是把碍事的东西清除了。那时他不懂也不在意,现在看来,他不过是卷入人族的争斗中被利用了而已。
小姑娘喜欢漂亮首饰。这九凤,做簪子刚好。他以血为引,如在蛇山洞穴里一般,将压制九凤的神力重新收回。
一声嘹亮的凤鸣自九凤琴上发出。
孔莲德“啊”地一声惨叫,一低头,发现琴已经断了。和那琴一起断的,还有他自己的手。
凤翔于天,天降祥瑞。
南云国子民见此奇景,都跪拜祈福。有人认出神凤落入的方向,像是云靖蓉公主住的瑶水涧。众人欢呼雀跃,皆传靖蓉公主乃是神凤化身,将来必定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
九凤化作一道红光落入了烛君燃手里。
他摸了下凤簪的形状,大了一些,不像簪子,更像他之前听人说起的“凤冠”。他没见过“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但九凤随他的心意而动,让他不禁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难道还要他亲手送她嫁人?可笑。
他又将九凤变的小巧玲珑,成了适合小姑娘平时佩戴的小凤簪。他将簪子收进衣袖中,没有立刻送出去。
九凤琴没了,孔莲德的手也断了。
人从天上摔到地上,五脏六腑受损,痛苦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纵使学了千年的术法,在神面前也如儿戏一般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说:
男主:给老婆攒彩礼中……
下章二合一,“寄信发现”明(冥)场面,周五晚更新~
第30章 原有夫君
烛君燃只是动用神力废去孔莲德的修为, 暂时留了他一命。
鸣蛇变回手镯,云靖蓉悠悠转醒,池落扶着她起身走到孔莲德身边, 看着云翎宫高高在上的掌门如今像瘫烂泥一样躺在地上, 七窍流血。
“你杀了我母亲。”
听见云靖蓉的质问, 孔莲德脸色一变,比在认出烛君燃的身份时还要激动。“不许…不许污蔑我对云瑶的情谊!”
他明明都快死了,却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焦急又愤怒地说着:“我只想让她一直陪着我,我怎会杀她!我为了她, 不再修炼功法,我一心所求, 只云瑶一人……”
池落恍然大悟,难怪折龙草对孔莲德没用,原来他已经十五年不曾服用腾龙松。
“那我母亲因何而死?”云靖蓉才不信他的话。“是你拆散了我们一家人, 是你害死了我母亲。”
血水不断从孔莲德口中溢出, 他颤巍巍地拿出藏在胸口的玉瓶,拼着最后的力气要把里面的东西往嘴里送。
他眼中疯狂的迷恋叫云靖蓉忽然想到了什么, 立刻把那瓶子夺了过来, 不敢置信地说:“这是, 这是我母亲的骨灰?”
“还我!”孔莲德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地上站了起来。
烛君燃及时把俩人护在身后, 却也没再出手对付前面的孔莲德。
“不给我也没关系, 我要死了,我要和云瑶永远在一起了!”
孔莲德四肢扭曲, 背后的脊椎一节节断开。体内的灵根犹如半透明绿色细蛇飞腾至半空, 最后分成两条, 一条颜色较深的追逐着另一条,纠缠不休。他的身躯倒下,没了呼吸。
池落瞧着那诡异的绿色“东西”,明明是大白天,仍觉得后背发凉。“玄竹,那是什么?”
“人的魂魄。”烛君燃面无表情地敛了敛眉。
人死后灵魂应当消散于世间。但孔莲德用了禁术,将人的灵魂养在自己灵根中,过了这么多年,不散不灭。
“为什么有两个?”
“另一个不是他。”
烛君燃没说是谁,但池落和云靖蓉都猜出来了。
“娘亲,娘亲。”云靖蓉踉跄着上前几步,追着那半空中自己母亲的灵魂,泪如雨下。“娘亲,我是蓉儿啊……”
池落瞧着揪心,便轻轻拉了下烛君燃的衣角,请求说:“玄竹,你有办法帮帮靖蓉的母亲吗?”
两个死人,烛君燃并不感兴趣。但小姑娘的请求,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指尖轻点,一闪而过的血色红光将孔莲德的灵魂“捆绑”到地上,现出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池落看到那红光,赫然一怔,觉得分外熟悉。
当初在折龙山,自己快要被李源丰一剑刺穿心脏时,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线红光”割下李源丰的手,给了她反击的机会。
视线落到少年一向冷峻的侧脸上,她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测,难道那时候,是少年救了她一命?
只剩灵魂的孔莲德是十五年前初见云瑶时的装扮,墨绿色素锦直缀,黑布鞋,简约素雅,像一个白面书生。
那颜色稍浅一些的“灵魂”缓缓落到地上,化成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正是南云国前任国主云瑶。她身着杏色冬袄,是往常和夫君女儿在房间里嬉戏时常穿的。
被定在原地的孔莲德深情地看着云瑶,在注意到她那身打扮时,满眼嫉恨。
人死后灵魂会呈现出他最为珍视的那段时光里的模样。
而让云瑶牵挂的,始终不是他。孔莲德知道自己从未在她心里有过半分位置,可他仍不死心:“云瑶,你到底为何自焚?纵使你心里没有我,我也不曾亏待过你,我是真心爱你……”
“不曾亏待?就凭你,也配提爱?你想想你都干了什么!”云靖蓉将母亲的灵魂护在身后,冷眼看着他,骂道:“我母亲已经被你逼死了,你竟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云瑶并没有心思和他理论,甚至都没心思看他一眼。她只是虚空地摸着自家女儿的头,目光柔和:“蓉儿,你过得好吗?”
云靖蓉听到母亲的声音,便也不再理会孔莲德,只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边撒娇,一边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思念之情。
孔莲德的灵魂被钉在原地,没能过去打扰云瑶母女二人的团聚。
烛君燃听他那歇斯底里的声音觉得心烦,便将他禁了声。
“人死之后,灵魂可以一直存在吗?”池落看看半透明的孔莲德,再看看地上的尸身,一脸好奇。
“不会。”烛君燃回答:“他本想融合二人灵魂,修成魔身。但另一半不愿,只能慢慢消散。”
池落点点头,又拽了拽他的袖子,问:“李源丰要杀我时,是你阻止他的吧?”
“那个要杀你的人?”烛君燃嘴角微微勾起,极浅地笑了一下。“落落,救你的不是我,是你痛恨至极的‘毒咒’。”
小姑娘失望地“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以为少年心中还有善念,日后说不定会主动放她离开。结果和初见时治好半死的她一样,又是“毒咒”的附加作用。
“那孔莲德是不是认识你?”过了一会儿,池落又记起了孔莲德喊出口的那个“竹”字。
她不认为那是“玄竹”的“竹”。能让一门派掌门惧怕的,最可能是那个“烛”。
见人不回话,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试探:“玄竹,你留着我,是想要我的心脏吗?”
烛君燃心中一滞,面上神色却无任何波动。良久,他曲起手指轻扣了一下小姑娘的额头,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你这提议,倒是不错。”
池落没心思反驳他明显的玩笑话,只专注地看着他,手始终攥得紧紧的。她咬了咬唇,深吸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出口:“那你是魔神吗?”
烛君燃这次是真的笑了,不是嘲笑,不是冷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并不温柔。“落落,你想我是吗?”
“不想。”池落被他的笑晃了一下心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即否认。
原书中的魔神从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没必要。所以少年没承认时,池落便当他否认了。
但她还是好奇少年的身份:“可孔莲德说你是‘烛’,你不是魔神,那你到底是谁?”
烛君燃略一沉思,淡然回道:“我的名字,是你取的。在这之前,我没有人的名字。”
在他眼里,“烛君燃”是他作为/神/的名字。
池落放下心来,只当玄竹跟齐天大圣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神秘精怪。“算了,是我想多了,你在这看着孔莲德,我去那边提醒靖蓉公主一下,要她好好跟母亲道别。”
小姑娘走远后,听到刚才俩人对话的孔莲德忽然无声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困住他的“血丝”震颤不止。
他的声音别人听不到,烛君燃可以。
神魂之间的交流,叫他清晰地听到了孔莲德的嘲笑:“神竟真的爱上了一个凡人?!哈哈哈,可笑啊可笑。”
“爱”这个字让烛君燃的心禁不住颤了颤。这是个于他而言很陌生的字眼。
“你为何不敢在她面前承认你是魔神?不想否认,不敢承认?你是怕她从你身边逃走吧。”孔莲德自知时日无多,便无所顾忌地肆意嘲讽着:“神若动情,天道毁之。烛君燃,那小姑娘厌你恨你,不用等天道,你将自取灭亡,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闭嘴!”烛君燃一声冷斥,叫方圆百里内的灵气都跟着震了震。
他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孔莲德的话,但自身至心至神魂,都本能地抗拒着他那样的下场。
孔莲德因着对云瑶的执念本就已经几近入魔,融魂失败后更加疯狂:“哈哈哈,爱而不知,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更惨。来啊,来看啊!看看我所做的一切!看看我的下场!烛君燃,你虽为神,却连我都不如。”
他用生出的那点魔力代替逝去的灵力,“燃魂”后将过往一切如梦境般展示给了烛君燃“看”。
烛君燃原本并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蝼蚁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但那焚烧后的灵魂碎片却不容拒绝地一点点侵入了他的神魂之中,让他不得不在脑海中看到了那些叫孔莲德心生魔念的一切。
二十年前湖边初见,红衣女子眉目如画,一见倾心。
彼时化作书生的孔莲德有事在身,日后想再寻佳人时,找遍了整个南云国,却不见踪影。
五年后,他作为云翎宫掌门恭贺南云国新任国主继位,见到了大殿之上那身着盛装的新国主。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是他找了五年的人。
但站在他心心念念的人身边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清雅秀美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她看向那男人的眼神温柔缱绻,叫他失了理智,当众杀了那人。
事已至此,他便一不做二不做,强迫人跟自己回了云翎宫。他想着只要对她好,那往事一笔勾销,她总会爱上自己。
五年里,他对她千依百顺,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了她,不再修行,不再要别人,愿意同她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