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里应外合的,恐怕那日我去浪涛客栈找你商议之前,你就已经与将军全都谋划好了吧?”
沈柯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看向烟花消散的地方。
这沉默,证明了唐朝朝猜测的正确性。
沈柯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个女子比他预料之中要聪明很多。能被他们蒙在鼓里,看上去似乎像个傻子一般做着自以为有用实则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事情,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信息差距太大。再加上,这位将军夫人,有些过于信任她的那位郎君了。
换成正常夫妻,这种无条件的崇敬与信任会成为一个完美的粘合剂,能够使二人同心,感情更近。
可她的夫君不是常人,过于依赖与信任,反而最终会成为一把长枪,将二人之心串联,看着虽在一起,实则痛不欲生,相隔天涯。
沈柯沉默,是害怕自己说着说着说漏了嘴。
如果这个女子思想简单一些,说出这些倒也没什么。但偏偏她的本事超出沈柯预计的太多,言多必失,不如闭口不言。
旁人的生活,他一个短途同行的陌生人,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阿喜从林子里走出来,看着夜色中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焦急道:“你们怎么还在这?”
沈柯摊手,无辜道:“这姑娘的夫君不喜欢我碰他的女人,我又有什么办法?”
唐朝朝如一滩烂泥一般四仰八叉地躺着,翻了个白眼。这沈柯明明就是故意让她在这里看到那信号弹,才没有立即带她的走的,还非要说出这么一个令她……无法反驳的理由。
阿喜傻愣愣地点点头:“你说的也是。”
唐朝朝有些受不了,他们就不能不要在这种危险的环境里,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吗?
“我腿麻了。”唐朝朝哀嚎着,想要引起一些注意。
阿喜立马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这个过程很痛苦,唐朝朝感觉自己的双腿正在被千万只虫蚁叮咬,只要一活动,便好像是把整条腿连着骨头一起拧了起来,脚心针扎一般酥酥麻麻,总之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你受伤了?”阿喜从那些不属于唐朝朝的鲜血之中,精确地找到了那些有小有大的,流着唐朝朝自己血液的伤口。虽说从乱斗之中冲出负伤在所难免,可若是安安稳稳跟着跑出来,不去与人搏杀的话,是不会受这么多伤的。
负责保护他安全的这位沈公子,可是江湖里有名的高手,即便没有他父亲的威名在前,也能凭借一身武艺和本领名震在野。护着一个人突出重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唐朝朝无力地摇摇头:“没事的,回去上药包扎一下便好了。”
腿上那难受得要命的酥麻感终于逐渐消退,身上的疼痛便紧随其后,开始折磨这位藏了一身武艺,装作柔弱胆小的姑娘的身体。
沈柯告诉阿喜她一路突围拼杀时的表现后,如愿得到了一双铜铃大的眼睛。
“你说夫人她杀了好几个匪贼!”阿喜激动得差点把身侧还需要他搀扶的唐朝朝扔出去。
唐朝朝低垂着头,似乎是被吵醒了,不耐地谴责:“耳朵要聋了。”
阿喜压低声音,又找唐朝朝确认了一遍:“沈公子说得可是真的?我怎么没看出来夫人竟然还会功夫。”
“不过堪堪防身罢了,哪里有他说得那般玄乎。”
至于杀人,这还要感谢一下那天在长安街上的巷子里,慕饮秋亲手将一个将死之人送到她手上。虽说那人不算是她直接杀死的,但这头只要开了,后面再做起来,也就没有那么多阻碍了。
况且生死关头,胆怯和道德只会要了她的命。
沈柯清点着包袱中的图纸,慢悠悠插话道:“她这个年纪,大程大统之争时,应当已经记事了。和你习武是因为爱好不一样,那几年死了太多的人,经历过的人但凡子女还活着的,都会逼着学上一招半式。”
“谁也不希望那样的乱世再次到来,也希望如果真的不幸又遇上了,不至与那年一样,毫无自保之力,坐在战火街头等死。”
唐朝朝看向沈柯的眸子垂了下去,如今再次听到有人将这往事说出来,心中反而没有悲痛和胆怯,却是仿若一场大梦一般,有些置身事外的不真实之感。
阿喜只是一头雾水地点点头,虽然理解沈柯所说的这番话,却还是不能与唐朝朝感同身受。
他毕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场面,纵使他年纪轻轻就跟着慕饮秋杀了不少人,将这样的他放到当时那种场景下,也不一定受得了。
沈柯将两人送到他租的一间小宅之后便告辞了。
这宅子在街坊之中,外面都是旁人居所层层包围,远离那海边是非之地,又有慕饮秋派来的护卫守着,安全得很。
至于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都没了消息。直到那些守着宅子的护卫们减少了一半,且允许唐朝朝带着十人傍身出去闲逛后,她才终于得知了一些关于匪患的事情。
慕饮秋联合附近三个县的县兵去围剿匪贼在这一带的基地,大胜归来。被抓去的百姓一个不差全都回到了家人身边。
后面半月,慕饮秋带着各处的军队将这伙匪贼在福州各处的藏身之处一个不漏翻了出来。
该杀的杀,该囚的囚,势如破竹,直接捣毁了这困扰福州几年的匪患源头。
但是直到现在,唐朝朝也没能见上他一面,除了坊间传扬着的有关他的英雄事迹,他这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就连沈柯也一起找不着踪迹。且不管她问护卫还是官员,都只得到了一个“不清楚”的回复。
匪患解决这件事被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消息到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大臣们在朝上议事。
士兵双手端着一宗卷轴,单膝跪于皇帝之下,群臣之间,声音不算响亮,却几乎在在场每个人耳中炸开。
“福州匪徒势力尽除,斩贼人三千,捉拿帮凶共犯总计五百,根茎已除,福州安定,此后无虞。”
皇帝拍案而起,一声“好”镇住了殿上的议论之声。
“不愧是千里取敌将首级的将军,这才去不到四月便将朕心头大患去除。”皇帝兴奋地夸奖完,朝着众臣振臂,不顾威严形象大笑起来。
众臣同声道:“恭喜陛下!”
下朝后,常韦然停在了宣政殿门前,很快看到了温信从中走出。
温信看出来这位侍郎大人在等他,恭敬地行礼道:“见过侍郎大人。”
常韦然将笏板插入腰间革带之中,背着手缓步朝宫外的马车走去,温信则一直默默跟着他。常韦然不开口,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私自离开。
虽然他在福州时从不巴结高官,也不屑于去做这些事。但自从来了这长安城后,自己所守的那些道义在这里更加不被人接受。
在福州时或许能够凭借自身的才华政绩勉强展露手脚。在长安若还只是空有一颗清明正直,一点乌墨都不愿沾染的心,那么在做官这条路上,他连路都不可能走稳。
若非这位高高在上的侍郎大人偶尔会帮扶他一把,他或许不会还有如今站在朝堂之上听君臣议政的机会。
直到二人上了马车,常韦然才和蔼地说:“如今你家的事情也都解决,你可放心些了?”
温信有些受宠若惊:“多谢侍郎大人关心,下官已然将心放下了。”
常韦然点头:“我手上有桩事情,不过我这些日子实在没空去做,便想着将这机会给你,温大人可有心替我去办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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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海边宅邸,唐朝朝坐在那已经与她多日不见的院外秋千上,轻声哼着家乡小调,面朝大海,心情不错。
入冬之后的福州温暖舒适,再不似她初来时那般热得想让人找个地窖钻进去纳凉。天气舒爽了,海滩上的人也多了。
县承站在她身边说:“去年冬日,这里除了出海打鱼的渔民,还见不到这么多人。”
唐朝朝微笑看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家三口,中间那个赤着脚丫踩沙的小童看着也就垂髫之年,朝着唐朝朝卖力的挥舞着手臂,很快就被父母拉着走远了。
“是因为匪患吗?”唐朝朝回应地问了一句。
县承双手在身前互握,望着眼前这亲切的水域,感慨道:“是啊!我们这些做小官的,活不过那些长安里黄锈紫袍的大臣,在这小地方靠着勉强糊口的俸禄,为的就是看着这样的画面,能有一些……这生活是自己为百姓创造出来的成就感。”
县承的声音逐渐从感慨变得欣悦:“随着年纪大了,少年时那份喜悦便很少再有了。如今倒是又体验了一回,让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不是吗?”
他低声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摇摇头之后收了声。
唐朝朝轻声道:“心有壮志便好,又何必在意年纪。”
县承认同地点了点头,憧憬道:“希望这太平日子,能维持的久一些吧。”
唐朝朝转过头看向县承:“对了,不知县承为何突然接我回这宅子来?”
“此前将军带兵去剿匪,留夫人一个人在城里,怕会遭到乱匪报复。如今大局已定,自然是要让夫人回来这舒服些的大宅子住下的。免得将军回来了,说我们这些人怠慢了夫人您呐!”
这话说得周全,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唐朝朝偏偏就听出来了县承的言下之意:“他该回来了吧。”
县承赞叹:“沈公子走之前,总是在我们耳边念叨您敏锐聪明,如今一看,夫人确实机灵。的确是将军吩咐下官将您接来的。”
慕饮秋前几日传书过来,说他能赶在除夕之前回来,要县衙将唐朝朝安置好,等着他回来一起过年。
阿喜前些天给唐朝朝打了招呼骑马回了他们初来福州时的那个县,唐朝朝猜他是要去见那卖糖水的小丫头,便没有阻止。昨日周方传信到她手上,说是阿喜已经启程回来,她便直觉慕饮秋也该回来了。
只不过这人还是会选时间,非要在这除夕前一天才回来。不过原本这事发在年末,他能在年前赶回来,已经算是不错了。唐朝朝原本估计着等他回来,最少也要到初五。也就没盼着他能回来一起过年。
消息带到了,人也带回这宅子了,县承也着急与家人共度良宵,今日之后,他便可以暂时放下他那为民求福的担子,好好陪陪家里人。
县承躬身拱手:“那下官便不多留了,提前祝夫人新岁吉乐。”
唐朝朝走下秋千,也朝他屈膝一礼:“恕不远送,也祝县承大人新岁吉乐,阖家欢乐。”
“多谢夫人,告辞。”
唐朝朝回头,看着站在宅前,这几天代替了阿喜负责护她安全的破军,问道:“你们不回家过年吗?”
破军低头道:“我们都是孤儿,没有家。”
破军说话不带一点感情,完全是一副低人一头的姿态。同为护卫,相比于阿喜,他和他的那些兄弟们应当更称职一些,只听命行事,从不偷懒耍滑,对于主人,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唐朝朝突然有些尴尬,偏过头摸了摸鼻子。
她原本只是想关心一下破军他们,毕竟这些时间他们就算没有功劳,也是十分辛苦的。唐朝朝翻墙跑了几次,还没走出那院落两步,就会有十几个护卫及时赶过来把她“请”回去。
时时刻刻就连睡觉的时候,她的门前都得站上两个看着。那段日子,她一度以为自己被软禁了。还因此骂了慕饮秋好几日,当然她也只敢趁着人家不在的时候过过嘴瘾。
“有人来了。”破军丝毫不在意提到这些,看见远处走来一人一马,正是那消失了将近一个月的慕大将军。
慕饮秋将马递给破军,看到唐朝朝转过来时,竟意外的有些阔别已久的感觉。
夫妻重逢,场面却一度有些尴尬。唐朝朝原本就已经很尴尬了,这一下,更是让她无所适从,眼神来回躲闪着,完全想不到该说什么。
慕饮秋看了看她身边,原本应该听到动静立马出来的小孩不在,终于是找到了一些可以说的事情,于是问道:“阿喜呢?”
“哦,他前些天去齐县了,今日应该就能回来。”
慕饮秋皱眉:“他回去那做什么?”
一说起这个,唐朝朝就不由自主的扬起嘴角,她忍者笑解释:“匪患这事一完就该回长安了,有些人便很难再见面了。”
慕饮秋一脸不解,他不太关心男女之事,如果不是那位非要给他安排一位将军夫人,或许他这辈子都得做个孤家寡人。不过能再次遇到唐朝朝,也不算坏事了。
两个人正聊着,阿喜便赶回来了,他朝着慕饮秋和唐朝朝挥臂大喊:“将军,夫人,我回来啦!”
唐朝朝走到慕饮秋身旁,眯着眼看过去,突然笑出声:“他把人家女孩带来了。”
阿喜笑得像朵花,介绍道:“这是温柔,我在齐县认识的。”
“这不是那个卖糖水的小姑娘吗?”
唐朝朝笑而不语,看了一眼终于明白了些什么的慕饮秋,拉着小姑娘先回了房。
温柔有些局促地看着唐朝朝,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将军夫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性格。常听外人说将军是个不好惹的,但却对夫人百依百顺。想来应该是个更加不好惹的角色。
唐朝朝给温柔倒了杯茶,看她如今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她刚来长安那一阵,只要见到慕饮秋便紧张地板着脸,规规矩矩的生怕惹了人家生气。
“别紧张,就把这当自己家。”唐朝朝温柔地笑道。
温柔放松了一些,端起茶杯喝茶,眼神悄悄看着门外,心完全不在屋里,一直杯外面那小子牵着呢。
“喜欢他?”
温柔弱弱地点头,虽然羞涩,但也坦率。
“你怎么想着和他一起来的?家里的糖水铺子不管了?”
“他说带我去长安玩,我没有父母,哥哥在长安做官,就想顺便去看看他。糖水铺子……如果不是上次将军给了那些银子,其实早该关了的。”
温柔就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与阿喜一样,老实本分,甚至还傻的可爱。唐朝朝都替她忧心,这个样子独自在外面谋生,若不是遇到了阿喜,早晚得被人骗走。
“没关系,你不介意的话,以后就留在长安吧,这样也能经常见到你的哥哥。”唐朝朝干脆当了这个媒人,反正她爹在长安有铺子,多养一个伙计而已,这个主她还是做得了的。
“温柔!”阿喜兴奋地跑到门口,看到唐朝朝又立即收敛了笑容,挠头道:“夫人,我带她回来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瞒……”
“行了。”唐朝朝打断他,看向温柔,亲切地说道:“去吧,有人正排着队等我,要着急死了。”
温柔谢过之后,跟着阿喜一同出去了。
阿喜的声音从窗户外传进来:“你在福州怎么没看过海呢?走走,我带你好好逛逛这里,很好玩的。”
少男少女手拉着手,看着自然又甜蜜。不像屋内这对夫妻,好不容易团圆,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