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正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精力抬头去管唐朝朝,听着是个女声,便直接随口说了一个柔和一些的酒名:“醒春,喝不醉。”
唐朝朝心想这喝不醉的酒慕饮秋能喜欢吗,但一想到他醉酒的场面,她还是决定不要给他买烈酒了,一来不伤身子,二来能省得她受累。
“那便拿两壶这个吧,不用开口,带走的。”
掌柜依旧在拨弄他的账本,指着一边一个挂了“客官止步”的木牌的房间,说道:“你去那里跟里面的小厮拿,我现在实在没有空闲,银子直接给他就是了。”
“好,那你先忙着。”对于同行的包容成度,唐朝朝是要宽容很多,毕竟自己有时候忙起来,也很讨厌有人突然打扰,一不小心还要从头来过,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恼火。
她听了掌柜的指示走进那房间,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酒缸,只有一个小厮小心地擦拭着,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打扰了,掌柜的说让我来你这里拿两壶醒春酒。”
擦拭酒缸的小厮懒散地站了起来,露出了他缺了一只耳朵的脑袋,说话有些含糊:“一共五十文,我给你取。”
小厮说着转过身,看见唐朝朝后,手上提着的两壶酒险些脱手。
唐朝朝震惊地张了张嘴,皱眉道:“程铁?”
程铁眉毛也竖了起来,虽然咬字不清,但情绪之中的阴狠却不被断掉的舌头影响,他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恨不得吃了她一般一字一字道:“唐朝朝!”
唐朝朝向后退了一步,与程铁拉开了些距离,以免他暴怒出手,自己来不及反应。
不过这一次,这大庭广众之下,唐朝朝不会再与上次一样逃跑了。
她不太想和程铁闹出什么大动静,也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会出来给别人做伙计,还刚好就在她来的酒楼里面。
唐朝朝伸出手防止他近身,平静地安抚着程铁的情绪:“你冷静一点,打翻这些酒,你这一年可就白干了,你要想清楚。我不想和你起冲突。”
这句话立马吸引了正在柜台算账的掌柜,他本来就因为这堆算不清的烂账心烦意乱,如今又被打断,火气直冲冲的往外冒,指着程铁大骂道:“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把酒砸坏了,我叫你赔的裤子都没得穿!”
完蛋了!唐朝朝无奈地想。
掌柜的这一通怒斥,彻底把程铁点着了,他发狠地笑了起来:“我不砸你的酒便是了。”
他说完便如恶狼一般扑出了藏酒的房间,在他印象中,唐朝朝只是一个在他面前只能恐惧流泪,惊慌失声的娇弱美人。
但他似乎忘记了,那一日如果不是他带来的那些混混兄弟将她束缚住,只凭借他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少爷,根本就伤不到她。
不过这一年来给别人做工,力气倒是长进了不少,这猛地扑出来,唐朝朝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她提膝撞在程铁小腹,一脚将这个不知羞耻的男人踹开,迅速与程铁拉开了很远的距离,还顺便拨弄了一下挡在眼前的碎发,心有余悸地轻喘着:“我说了,我不想和你起冲突。”
她根本就不想看见这个恶心的男人,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倒霉,出来买壶酒还能遇到这档子事。
程铁捂着剧痛的小腹躺在地上没有起来。随着疼痛消逝,身子也渐渐躺平了,在地上颤抖着笑了起来,似乎是一瞬间着了魔,笑得十分可怖。
“我差点忘了,唐家小娘子是个身手好的,没有那些任我呼来喝去的蠢货,我不过一个连做伙计都做不好的残疾人。”
这话语本该是忧伤自怜,但从他口中说出来难免有些滑稽。没有了舌头,连悲伤都成了旁人了笑话。旁边响起几声小小的笑声,却被程铁一眼望去立马收住了。
酒楼里的客人去了大半,掌柜的确认过自己的酒都安然无恙后才从房间里出来,庆幸地抚着胸口,随后拿来两壶醒春给了唐朝朝:“我们家这个小厮没了耳朵和舌头,偶尔脾气是会暴躁一些。惊扰了客官,这两壶酒,就当是给您赔罪了,莫怪莫怪。”
唐朝朝欣然收下,笑道:“掌柜的对他倒是不错。”
掌柜摆摆手,叹了口气道:“我当初也是看他可怜的快要饿死了,才好心让他来给我做工。给他一口饭吃嘛,行善积德,下辈子或许就是东家,不是掌柜了?”
唐朝朝点头轻笑,也没有戳穿这人是原先程家那个纨绔不堪的少爷,拱手道:“多谢掌柜,祝你愿望成真。”
“哎,哎,多谢,多谢。”
掌柜的送唐朝朝出门,此时躺在地上还没起来的程铁却突然叫住了她:“等等,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唐朝朝顿住,不知自己与程铁之间还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事情,却听他不做回答,咬牙切齿:
“我要给我爹娘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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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酒楼掌柜的专门腾出一间包房给唐朝朝与程铁二人。
唐朝朝手中握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匕首,静静地等待着这位曾经的富少开口。
程铁垂眸,双手交握放在桌子上,身子佝偻,衣着简朴,毫无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的他,已经彻底融于这劳苦大众的群体之中,此生恐怕都无法再翻身。
他口齿不清,于是说得很慢:“你嫁给那姓慕的将军的事情,望都众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都知道了。我没想到你去了那虎穴还能这般好好的活着。不过活着也好。”
唐朝朝并不给程铁好脸色,旁人看着这位缺了耳朵和舌头的落魄之人或许会怜悯,但在唐朝朝眼中,这般模样都算是便宜他了。那日羞辱,差点酿成大祸,不管这位少爷今后是否真心悔过,又如何惨遭报应,都是他活该。
“我不想在这浪费时间,如果你相说的只是这些,恕不奉陪。”
程铁始终低着头,从喉中挤出一阵奇怪的声响,不知是哭是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除了长得更好看了些,一点都没变。”
唐朝朝起身欲走,程铁不慌不忙地继续保持着他那慢悠悠的语调,说的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使得话语保证清晰,能让唐朝朝听得懂。
“常韦然杀了我母亲,因为她知道他太多的秘密。我躲起来,装疯卖傻,藏在死人堆里,险些被他的人一把火烧死。但我没有死,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我没死,那个狗官就别想好过!”
唐朝朝停在包房门口,重新将门掩住,站在门口静静等着,手中的匕首一直未曾收回。
程铁没有抬头,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并不知道唐朝朝此刻在不在包房之中,却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他给了我们程家一大笔钱,将望都的商铺一大半都置于我家门下,凭借这个,我们家如日中天,一跃成为望都首富。后来他在县外搞了个山寨,引诱我爹与那山寨合作,官府那边多次派人剿匪,却总是做做样子。县令为了此事日后被揭发时自己不被影响,便给我们程家行方便,让我爹那傻子将那帽子自己戴上。”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程铁有些累了,他端起一杯茶水来喝,歇息了很久还是没能说出清楚的话来。
站在门口的唐朝朝突然说:“我被黑风寨之人抓住,恰好遇到来剿匪的沐丘,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程铁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唐朝朝:“可若常韦然本就知道慕饮秋躲在这望都,直接派人来找便是了,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程铁阴森森地笑了:“看来你对你这个夫婿,并不是很了解嘛。”
他这样一说,唐朝朝似乎就明白些什么了。
沐丘辞官做了乞丐,为的便是不被朝中那些人找到,不论是想杀他的,或者是想让他回朝的。然他的性格却不容许他对百姓受难坐视不理,这个圈套,是慕饮秋甘愿入的。
只不过他原本并不认为自己见了常韦然一面,便能被忽悠回长安,坐在那个只要存在一日,便会令他蒙着阴影一日的将军座位上。
唐朝朝想,若是换作现在的慕饮秋,恐怕常韦然的计划就不奏效了吧。
程铁此后再没有说话,他所知道的也就仅仅这些。或许上天没有让他死,也没有让这个倒霉的小美女死,就是为了有今日这样的相遇,虽然彼此带着仇恨,却有了不得不坐在一起说话的理由。
程铁不会因此忏悔自己曾经对唐朝朝所作的一切;唐朝朝自然也不会因为这小小的提点而选择放下。事情可以了解,仇恨永远放不下。
这日之后,慕饮秋便拖家带口的离开了望都,去了定州的州府。
他悄悄的去的,却声势浩大地闯入了府衙。
“将军,您就饶了小的吧,这卷宗乃是机密,非陛下同意,就是知府大人也不能看的啊!”掌管卷宗的官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慕饮秋脚下,他已过知天命之年,从没想过自己这后半辈子还会有如此羞耻的一日。
但是眼前这位他不敢惹,长安龙椅上那位他更不敢惹,他们这些做小官的,成日拿不到多少俸禄便罢了,还要成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拦着这个拦着那个。
昨日他们这还来了一个年轻的京官,虽然官职不大,却是带着长安侍郎那等大官的命令来的,一来便要闯他这藏宗阁,好在那个年轻人心比较软,没有太逼着他。
本以为昨日之事过了就过了,这今日却又跑来一个,还是一来便要闯阁,还一张口就是国之机密的卷宗。然而眼前这位可不似那年轻京官那般心思柔软,更是不好对付。
人的一生,怎得这般命苦?
慕饮秋这动静,很快就把定州知府引了过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官员。
与那还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小官相比,知府就显得镇定很多,他推手作揖,面上带笑:“竟不知慕将军远到至此,可为何要强闯我这卷宗楼阁?”
知府的官职要比慕饮秋这个闲散将军打上很多,但面对这样一个不守规矩的人,应对起来也是有些头疼的。
慕饮秋看了一眼身下那个还在抽噎的官员,冷声道:“既然大人不愿意,慕某不看便是了。”扔下这句话便大步离开。
“这什么人啊,真是的。”知府摇摇头,故作轻松姿态。
温信将地上的老官员搀扶起来,皱着眉头问知府:“慕将军这是何意?”
知府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仍是摇头:“这位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啊?”
“他为何突然来定州,福州事毕,不应当回长安复命吗?”温信继续问道。
知府回答道:“应当是为了慕老大人的事情吧。”
“那件事,不是早就找到真凶,为何还要为此而来?”温信不解。
“孩子,老夫想提醒你一句,莫叫人利用了你的真心。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你变了,想一想,你当初为什么要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知府语重心长地说罢,便离开了藏宗阁。
温信一人站在阁中,手边还搀扶着受了惊的老官员,不解知府为何忽然说这些。
“哥哥!”惊喜地声音打断了温信的思索,他转过头,看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
那个与他妹妹差不多大的男人他不认得,但是站在那男人身边的女娃娃,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将老官员扶到座位上坐下,走出去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
阿喜抱拳:“总听温柔说起你,果然是一表人才。”
温信回礼,轻轻拍着扑入怀中的温柔,腼腆轻笑:“都是她胡说的,我只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兄长。”
“怎么会呢?能在京城做官,可一点都不普通。”或许是爱屋及乌,阿喜对于温信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他们兄妹重逢,他自己心里也是欢喜的很。
于是温信被两个小孩子气的家伙拉着去了他们住的客栈,点了一桌子好吃的,直到慕饮秋落座,气氛忽然变得紧张。
温信不知道他们身后的大人就是今日来定州强闯藏宗阁的慕饮秋,他一见到,便急忙站了起来,桌上的酒杯被他的动作带倒,撒了他一身。
温信丝毫不去理会这小插曲,颤颤巍巍地作揖:“下官温信见过将军。”
唐朝朝惊讶地看了慕饮秋一眼,问道:“你这是做了什么,把人家吓成这样?”
慕饮秋摇摇头:“只是上午在藏宗阁见了一面。”
他抬起头,正色道:“你就是温柔的兄长?”
“正是。”
慕饮秋:“你先坐下,别那么紧张,我吃不了你。”
唐朝朝原本在偷笑,随后就被慕饮秋的表现无语到了。
他说着让别人别紧张,却似审问犯人一般,一句令人放松的话语都没有。
“常韦然派你来的?”
温信不敢说谎,低头称“是”。
慕饮秋接着问:“他派你来这,是为了什么?”
温信身后汗津津,如实回答道:“侍郎大人命下官来定州找知府大人取一宗卷宗。”
“什么卷宗?”
“定州近些年的粮食收支账簿。”
慕饮秋拿起筷子,淡淡说道:“吃饭吧。”
一旁的唐朝朝人都傻了,她是第一次看见慕饮秋这么严肃的样子,以前与他在一起时,未曾有机会见到什么人,如今一看,才知道外界对他的传言还是有所保守了。
这样寥寥数句便仿佛被用了刑罚一般的感觉,实在很难给人一个好印象。若是他对她一直都是这种相处模式的话,还不等慕饮秋自己发病将她杀了,她就得先疯掉了。
慕饮秋在定州府也没有待太久,具体做了什么唐朝朝也不清楚。
只知道他这些日子精神状态都不怎么好,为了避免他再发病,唐朝朝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生怕那句话说错了,再让他崩溃发狂。
一日清晨,唐朝朝从房间里出来,从楼上眺望下去,慕饮秋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吃着早餐,身边还坐着一个身材壮硕的陌生男子。
男子穿得不算规矩,衣服看着已经用了几年,破破烂烂的完全没办法挡风。他有说有笑地与慕饮秋吃着东西,慕饮秋看着也是十分快活,那种灿烂的笑容,唐朝朝发誓她从来没有在慕饮秋脸上看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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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雪线似利刃一般,时刻不停歇的从万丈高空俯冲而下,擦过将士们粗糙的面庞。冰天雪地之中,偏偏生出灼烧一般的痛感。
这痛楚转瞬即逝,又络绎不绝,不会划出血淋淋的伤口,也不会划破人的皮肤,却无法忽视,始终消磨着这英勇之师的意志。
“援兵什么时候才能来?”
一个小战士瘫倒在雪地里,身下是与他身穿同一战甲的人,与小战士不同的是,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一波的漠人大军被他们打退,下一波却不知何时就会再来。可小战士已经拿不动武器,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战士身旁,是一个骨瘦如柴,须发尽白的老兵。老兵还能坐着,一只腿上插着一根箭矢,却没有人能给他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