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抓起一把白雪,点缀着似乎像是红浆果酱一般的红色,融化在他口中,却吃不出那令人不适的血腥味道。
他口中本就充斥着血气,这口染红的雪水,甚至将他口中的腥气冲淡了几分。
老兵满足地咂了咂嘴,声音沙哑,几个字是挤着说出来的,模糊不清。
但小战士还是听懂了,他说:“不会有援兵了。”
小战士看着天,风雪没有停下来的样子,第一波死去的人,尸体已经被掩埋大半。
“我们会死吗?”没有害怕,只是孩子单纯的提问,他在求一个答案。
老兵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地面便轰隆隆颤栗起来,一个还有力气的年轻士兵惊恐地高声大喊:“敌军来了!”
小战士伸出手,想要拿起落在身旁的那柄剑,身体却不受他的控制,已经罢工不干了。
他们没有将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慕家军的威名此后定会传遍整个大程——如果那时大程还存在的话。
又是一声呼喝:“不是敌军!是援军!援军来啦!”
小战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天迎接满天冰雪,举起了他的那把已经断掉的剑。铮铮铁骨如钢刃,马踏大漠冬雪残。
那日,漠人失去了主心骨,被大程援军打得节节败退,最终缩回漠国,成就了慕将军千里之外取敌将首级的伟大功绩。
那日,才有番号的慕家军打出了大好儿郎的不屈英魂,彻底让慕这一字,在大程军伍之中有了赫赫威名。
那日,三万慕家军,将帅被俘,仅剩五百人活着回到家乡,吃上了他们期盼已久的裹腹之食。
却无人为他们死去的战友讨回公道。
这是慕饮秋在定州府时讲给她听的,在遇到那个让他开怀大笑的战友之后,他看到了站在二楼,凭栏观望的唐朝朝。便将自己的过去都告诉了他。
慕饮秋身上背着慕家军两万五千条不止的人命,依旧不要脸的活在这世上。享受着这原本无需存在的荣光,却找不到一处能够对他们的牺牲有所交代的地方。
如今,他们已经回长安许久了。
积雪消散,回归于可见或不可见的天地之间。长安的街道上遍地都是好看的花。有的叫的出名字,有的则只能被称作野花,却不妨碍它们都有独特的美丽之处。
这番美景,府中那小两口还算喜欢。她这位当家的妇人却无心欣赏。
算算日子,他们回来这长安也已经有小两月之久。
长安城的日子一切如常,慕饮秋还是那个经常逛花楼,吃山珍海味的奢靡将军,但这一次他办好了福州匪患一事,不论是朝中还是市井,对他的批评声都少了许多。
可令唐朝朝觉得疑惑的,是这陛下对慕饮秋的封赏。按理说慕饮秋这一次办成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为剿匪征战出了不少力气,加官进爵应当是板上钉钉之事。皇帝却只赏了将军府黄金百两,着实是有些抠门了。
但这对慕饮秋来说却是个还不错的奖赏,若是加官进爵,反倒让他心里不舒坦。这个人,压根就不想升官,更不想给朝廷干活。
他接下福州的事情,是因为他要铲除妄想吞没他国家版图的宵小国度,是为了……谋反。
这事成了唐朝朝郁结于心的魔障,尽管她不能就这般断定慕饮秋就是那要谋反之人。毕竟当日在那酒肆旁,那谨予承说的那番话,显然是故意讲给她听的。
直到慕饮秋亲口讲出了他在北境的那段经历,唐朝朝便觉得他背着这么大压力,脑子一昏便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也无可厚非。
如果她是他,或许会比如今的慕饮秋更出格,更暴戾。再坚强的人也难以承受住这么多冤魂的哭喊声。
唐朝朝完全可以理解慕饮秋的一切行为,就凭他要承受的一切。或许死掉对于他来说,不足这件事带给他万分之一痛苦。
他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他企图通过玩乐逃避现实,又总是因为痛苦驱使他为这现实谋一个交代。
不论他做什么,都没有错,这是这个时代欠他的!
在那段故事里,慕饮秋只将他被俘后反杀敌军主将之事用一句话轻轻盖了过去。但这其中究竟经历了何种屈辱艰险,他越是不说,越会让听了故事的人想得可怖。
纵使这般,唐朝朝仍然无法接受一个有着叛国之心的人,与她以亲人关系待在一起。
倒不是因为她对这个国家有着多强烈的归属之情,只是她也并非感情用事之人,失败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如若这世上只有她孤单一人,她可以跟着慕饮秋上刀山下火海,可以为了他的仇怨放弃很多,甚至可以为了他拿起刀剑,剑指龙首。
理由很简单,他救过她,她喜欢他。
可她偏偏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她有父母亲人,她不能像一个忠诚的报恩者,愿意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她的救命恩人。
但慕饮秋却没有给她回应,这令她很难安心。
一如平常,慕饮秋带回来了两袋玉面坊的点心,坐下后将纸袋打开。
面点的甜腻味道瞬间冲出,都是唐朝朝喜欢的样式。
慕饮秋话语中有些得意:“我回来时刚好赶上最后一批出锅,新鲜的,还热乎呢,快来尝尝。”
一如往常,慕饮秋总会在回家时给她带些吃喝玩乐的小东西,还总能把她的喜好记得十分清楚。无论是口脂的颜色,还是点心的口味,从来不出差错。
这日子过着还是幸福的,有时总令唐朝朝陷入一种此后都将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这几日,她总是梦到战争。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将军。”
“嗯?”慕饮秋看着她的目光总是温和的,与看旁人截然不同。
“你答应过,会放我回家。”
慕饮秋的目光从她脸上移了下去,看向手上捏着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糕点,沉默着将之送入口中。
唐朝朝微愣,记得慕饮秋平日是不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的,除了她从苏四娘那里拿回来的糕点之外,慕饮秋就没有吃过这些东西。
他小口小口抿着,也不配着茶吃,就那么干巴巴地,一点也不觉得噎地吃掉了一整个。
之后才轻轻说道:“真的这般想走吗?在长安的日子,不是很好吗?”
慕饮秋说的慢悠悠,不像是问唐朝朝,而是对着自己说的。
唐朝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这样能让她克服羞愧与胆怯。她收敛表情,认真且诚恳:“朝朝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女,该过的是普通人的生活。能与将军有缘走过一遭已是幸运,还该……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才是。”
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底气。
慕饮秋没有就这她这拙劣的借口剖析,而是又拿起一块糕点,用手指一点点碾碎,话语中听不出喜怒:
“若是我说,我反悔了呢?”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慕饮秋专心地捏着手中的糕点,唐朝朝站在床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慕饮秋反悔了,没有任何缘由,轻飘飘却不容人质疑地反悔了。
尽管早就有所准备,但亲口听到慕饮秋说出这句话,她仍旧有些难受。
她恼怒道:“可你明明答应过我!”
唐朝朝没有再称呼慕饮秋为将军,但她知道,自己的愤怒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慕饮秋依旧是淡淡的,重复着那句:“可是我反悔了。”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唐朝朝,将她逼坐在床边,居高临下的低头。那眼神中是逼迫,是审视,是不满,是不甘。
慕饮秋好像变了,这一次不仅仅是对人展现的样子变了,他的心性也变了。
他双手压在唐朝朝肩膀上,说:“你既然已经嫁给我,便从内到外都是我的。我慕饮秋想要的东西,不管是黄金,权利,你,还是这天下!”
他松开手,笑容奸邪:“就没有我得不到的!”
“你疯了!”唐朝朝震惊道。
慕饮秋摇摇头:“我从来都是这样,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在那将我和我的尊严都踩在泥土里的地方活下来,还能绞杀他们三员主力大将,使得这个国家反败为胜的?”
慕饮秋的状态开始不对劲了,若再放任他这样下去,发病只是早一时,晚一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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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春色满园,人却不如这关不住的春意,无法从高墙离去。
自从那夜唐朝朝提了分开的事情后,便成了这院中困兽,笼中之鸟。
慕饮秋没有明令禁止她出入将军府,但她若是想出去,身边必定跟着二三孔武侍从。美其名曰实行保护之职,实则却是怕她跑了。
这一次,他是彻底决定要强留她在身边,没有一丝商量余地。
尽管慕饮秋还是与从前一样经常来看她,给她带些喜欢的东西,陪她聊天吃茶。但唐朝朝能感觉到,他没有从前那般有耐心了。
那夜他差点病症发作,为了缓和他的情绪,唐朝朝几乎没有犹豫便改了口,用留下来换来如今看起来的安稳。
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安稳还能维持到几时。慕饮秋的情绪就像个被水泡过的炮仗,不点着便不知会不会爆炸。为了不被炸伤,唐朝朝一直很顺从的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察觉到,慕饮秋脾气在一点一点朝着不好的方向改变。
这改变是微妙的,或许慕饮秋自己也未曾察觉,但唐朝朝能肯定这确实存在。
慕饮秋说他后悔了,还说她听到的那些事情都是他故意为之。唐朝朝与他提出要放她回家之事时,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就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她提出这件事的原因。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理变换,下巴靠在她涨红的脸颊上,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吹打着她的耳廓。
“我本想对你坦诚相待,放你回那自由之乡安稳度过余生。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后悔了,唐朝朝我后悔了。”
他还说:“原本我想杀了你,以此保证我计划的万无一失。但我做不到。我本该杀了你的,就在你嫁过来的那一天。错过了那一次,便次次都会心软。”
回想起那夜,她却不再有惧意了。
摊开手掌,一片橙黄的花瓣飘飘荡荡,最终落于唐朝朝手心。风一吹来,花瓣便飞走了,于她这个暂时栖息之处毫无留恋。
唐朝朝坐在院中石凳之上,支着脑袋看着庭中漫天花落。算算时日,待到花都谢了,便又要到那令人苦熬的夏季了。
轻歌带着几个下人为唐朝朝布菜,唐朝朝诧异抬眼:“将军呢?”
轻歌低头做着手里的活,对唐朝朝还是那般不咸不淡:“将军去皇宫了。”
“为何突然去皇宫?”唐朝朝问完便兀自笑了笑,摆了摆手将轻歌他们赶走。
慕饮秋这一去便是五日不归,突然不见他这么久,唐朝朝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但听带着阿央来玩的隆德全老帮主说,慕饮秋去宫中不到一日便离开了,至于后来踪迹,他们也没有找到。这不免令唐朝朝担忧。
她不担心慕饮秋的安全问题,毕竟长安城能伤到他的人屈指可数。能杀他的,除了那天子之外,当真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但他越来越差的脾气一直在给唐朝朝传递一个信号——巫毒随时可能爆发。
若在外边,不能及时上药干预,他殒命的风险便多了几分。虽然她不满慕饮秋对她的玩弄和欺骗,却也不想利用他的死而使自己全身而退。
她想着要去把慕饮秋找回来,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隆德全和他那些遍布长安各个街头巷尾的帮众们都找不到,她一个人漫无目的,自然更是大海捞针。
此时,院外响起了打砸的动静,几个仆从求饶高呼之声此起彼伏。
慕饮秋回来了,且状态十分不好。
唐朝朝还没来得及出去看情况,慕饮秋已经到了她的小院门前。此时的慕饮秋浑身酒气,神色迷离,能够认得到唐朝朝这里的路,恐怕靠的是这几个月日日来访的肌肉记忆。
她搀着慕饮秋进了屋,从怀中摸出从福州求来的抑制巫毒的膏药,将慕饮秋扑倒。
慕饮秋似乎还留存着一些意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面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女人堵上了嘴。
她捧着他的脸,如饥似渴的寻求着那些从前她羞于做,怯于做,却又频频想做之事。
粘稠的黑色半凝固状物覆在慕饮秋两个穴位之上,药效发挥的很快,片刻之后,他那股收拾不住的灼烈气息便有所收敛。
深吻渐渐从索取变成了绵长的交流,那是夫妻之间仅靠气息便能读懂对方的默契。
唐朝朝双臂压在慕饮秋肩胛之上,喘息片刻后又贴住了他的薄唇,这一次她在啃咬,似乎是发泄心中不满。
慕饮秋一动不动的平躺着,任由身上这头猛兽撕咬自己的身体,疼痛像是奖赏,至少证明这个女人对他有情。
直到唐朝朝再一次放过他。
主动权依旧掌握在这个本该弱势的女人手里。但很可惜,慕饮秋如今毫无力气,不管他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为之。现在的他就是砧板上的肉,唐朝朝现在就是杀了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唐朝朝起身走到床的另一头,弯腰从床底勾出一方木匣,从中拿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宣纸和一块印泥。
拓印的过程很轻松,期间慕饮秋未做任何反抗,也没有说一个字。他看到那上面与自己笔迹一模一样的文字,无声地轻轻笑了笑。
唐朝朝收好那份休书,也笑起来:“今日之后,我们便也算是真正的夫妻了。”
州交界处的客栈,唐池搂着苏四娘,看着窗外的夜,月光被云遮挡,是无尽的漆黑。
苏四娘似乎觉得如今的气氛不好,便打趣道:“就这么丢掉了长安的生意,你舍得吗?”
唐池扭头看着苏四娘:“生意哪里有女儿重要?给你选,你是要那生意,还是要朝朝幸福?”
苏四娘叹了口气,靠在丈夫的肩上,黯然神伤:“朝朝只说慕将军好心写了休书放她离开,可我总觉得这孩子没说实话。”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彼此安慰着对方,又倚靠对方安慰着自己。
“朝朝长大了,她自己拿了什么主意,我们两个老家伙跟着做便是。咱们这两年存下来的银子,足够随便找个地方开间点心铺子。我老了,没有年轻时那股精气,亦不想在这金钱的江湖道中打拼。但若是夫人觉得捡点着过日子辛苦,为夫还能再努力几年。”
苏四娘嗔怪地瞪了唐池一眼,气道:“你娘子我是那般娇生惯养之人吗?”
“夫人总是心疼我的。”唐池笑呵呵地回道。
房间内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房间外,唐朝朝独自喝着闷酒。
醒春,在定州时她与慕饮秋喝过,口感绵柔不冲,酒劲不重亦不辣喉。唐朝朝此等不擅饮酒之人也能喝上一坛而不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