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说是甜酿才更合适一些,叫它酒都有些委屈那些她喝一杯就倒的酒了。
“朝朝姐姐?是了,是朝朝姐姐!”江锦穿着一身好看的白衣,小姑娘皮肤很好,与这洁白的衣裳一配,颇有些小神仙的滋味。
唐朝朝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碰到江锦。她离开福州时,甚至连见一面道别都没有。从海下密室逃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江锦他们第二面。
“你们怎么会在这啊?”唐朝朝惊喜地捏了捏江锦软乎乎的脸蛋。见到这个小家伙,把她一路上的担忧和抑郁都暂时冲散了。
江锦道:“师父他老人家受人所托来长安为人治病,我和我徒弟都是来给他帮忙的。”
“你师父?他很厉害吗?”唐朝朝下意识问道。
她还在想着慕饮秋的病,尽管此事以后与她再没多大关系。
江锦骄傲地仰起头:“自然,天下就没有多少我师父治不了的病,我那小徒弟都被师父救回来了。那时候他可是差点就死了!”
唐朝朝转过身,看到了后方桌上坐了两个人,面对她的就是江锦收的徒弟,那个大限将至,死而无畏的沐启良。
如今的他看着容光焕发,朝着唐朝朝招了招手。
她摇摇头笑道:“你把他收入门下了?”
江锦点头:“嗯!不过是这家伙死缠烂打,一定要我收他为徒。不然他这般资质平平,我才不要。”
唐朝朝轻轻笑着,看向了那桌背对着自己的另一人。从背影看是一个中年人,那身形总让唐朝朝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因为印象模糊,完全想不起来。
“那位就是神医吗?”唐朝朝问江锦。
江锦如今对神医这个称呼没有那般敏感了,她猜一定是被那沐启良喊得听顺了耳。
江锦:“我师父这个人脾气怪,不喜欢和人打招呼,朝朝姐姐不要介意。”
江锦等着唐朝朝摇完头表示无事后,问道:“对了,姐姐你不是早就回长安了吗?怎么如今还在这里?”
唐朝朝刚想回答,那神医忽然站了起来,露出了半张面容。就这一眼,她那被尘封的记忆立刻跳了出来。
“是他!那个住在小岛上的医士?他是你师父?”唐朝朝毫无形象地大声说道。
原来她早在刚来福州没多久时,就已经见过了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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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唐朝朝坐在神医师徒孙三人之间,正在努力帮助神医回忆起她。
神医挠了挠下巴,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那个找我治痔疮的小丫头。”
唐朝朝崩溃地趴了下去,这位神医究竟是多烂的记性,不管唐朝朝如何形容,他就是想不起来自己见过她。
小神医江锦突然插嘴:“我师父他记性不好,姐姐不然直接问吧。”
唐朝朝了然点头,将慕饮秋的症状从头到尾,发病了几次,以及每次发病后细枝末节的变化全都说得清清楚楚,生怕错漏了一点。
沐启良摇晃着折扇,悠哉悠哉:“我说你这人真是奇怪,明明都已经跟他撇清关系了,还这么关心他的病情做甚?”
客栈内七嘴八舌的声音依旧,却总有种说不上的寂静。唐朝朝沉默不语,神医还在回想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见过的这位姑娘,江锦怒目看着不会说话的沐启良,沐启良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有些尴尬的拿折扇挡住半边脸。
“你的那位朋友,恐怕体内不止一种毒。”神医冲破了安静,“天下毒种万千,有的毒片刻就能取人性命,有的毒则可以毫无中毒之症,延缓几日再杀人,有的毒则特殊,需要身体遭受一定的刺激才能激发。但不变的是,不论什么样的毒,只要中了一种以上,必然会催促毒素蔓延,加快寿命流逝。”
神医治病救人从不推脱,断绝生死也毫无情绪:“说白了,他就算极力控制,也撑不过两年。”
江锦默默给唐朝朝倒上茶水,她深知这种难受。当时自己倾尽所有手段想要保住沐启良的命,却如何也无法挽救时,她觉得自己的头顶的那片天随时都会塌下来。
如今的唐朝朝也一定是这样的感受,她虽然小,但是不是不通人情。唐朝朝离开慕饮秋看似绝情,但心中恐怕难以将之放下。
啪的一声,沐启良手上折扇合起,露出他那张看淡生死的脸,感慨起来:“如此痴情一女子真是天下少见,但是天底下痴情之人,多不会落得一个好下场啊!”
他们毕竟有过相遇又相逢的缘分,加上自己那小师父又很是喜欢这位看着挺聪明,实则拎不清现状的小姐姐。能拉一把便是一把。
唐朝朝垂眸,为自己辩解:“他救过我几次,就算不为情分,只还恩情,我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死掉。”
沐启良无视了自家小师父警告的眼神:“我看你也不像是蠢笨之人,怎得在这感情上总是将你那脑子藏起来不用?先不说慕饮秋这种人多精明,救你是否有自己的意图,又是否是利用你完成他的事情。就算真是他善心大发,与他不过举手之劳,你若回去了,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恩未报成,人也死了。你那还在此处的双亲如何?你那情人又救活了吗?”
“说什么为了报恩,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点感情,痴人说梦,最后只感动了痴人而已。”沐启良字字珠玑,毫不留情地骂了唐朝朝一通。
唐朝朝点头:“你说的对,的确是我将感情看得太重。”
沐启良身子微微后靠,扇子再度在他手中摇晃起来。他惬意地喝着茶水,眸子瞥向江锦,得意地扬了扬眉。
江锦扭过头去不看他,继续安慰着唐朝朝。
虽然她也同意沐启良的说法,毕竟她和慕饮秋没有过焦急,单凭唐朝朝口述,便觉得这个男人就是再好也不适合与人成家。
唐朝朝沉思许久,问道:“你们此行要去往何处?”
江锦:“我和师父去长安找那位寻医之人,沐启良说他要先回家一趟,将自己病好了的消息告诉家人,之后再来长安找我们。”
唐朝朝终究还是负了沐启良的好意,随着神医师徒上了回长安的马车。不过这一次,虽然还是有感情在前,但绝对不是先前那副愿意为了情而毅然赴死的傻瓜行为。
沐家是个神奇的家族,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偏偏无人找得到他们的踪迹,就是此番沐启良坐在这里,与自己的师父师祖也是不能交代家族的位置的。
唐朝朝将自己的父母拜托给沐启良,自然不是指望沐启良把人藏在沐家。只是沐家这么能藏,再找出地方藏上两个人不在话下。沐启良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虽然他还是觉得唐朝朝是个为爱抛弃一切的绝世大傻蛋。还吐槽说:“你这样的人,也就能在那些江湖情爱的话本子里能找到了。”
让她决定回去的原因且不止于这一个,最主要的是神医答应亲自去看看慕饮秋,以便查清他身子里的两种毒究竟是什么,才好想出缓解他死亡的办法。
而她此次回去也是一身轻松,休书已经有了,她不需要再以妻子的身份的被禁锢在那将军府中。
也无需考虑他谋反与否,无需担忧自己与父母会否受牵连。
她此去的目的很单纯,为了得到他,仅此而已。
“你真的不和你爹娘道个别?”马车里,江锦看着探出头望着车后那渐行渐远的客栈,不愿回头的唐朝朝:“如今走得还不算远,我们可以回去的。”
直到客栈在雾霭之中消失,她才依依不舍的回过头:“到我这个年纪的女子,大多都嫁人生子,为人母亲。他们说要养我一辈子,我又哪里真能一辈子靠着他们生活?”
江锦小小的脸上,眉头轻轻挤在一起:“这并不妨碍姐姐你去与他们告别啊?”
唐朝朝微笑着用手刮了刮江锦的鼻梁。一想到父母,唐朝朝总是鼻尖酸涩。从那乱世一路走来,走了一个至亲之人,又来了一个弥补她所失去的东西。
想着想着便讲起了故事:
“那年先帝突然驾崩,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死在了朝堂之上,就在众大臣眼前魂归天外。那时候,太子之位尚未定下,前朝皇后独揽大局,推着当时痴傻的七皇子坐上了帝位。不日,皇后薨逝。”
江锦自小跟着神医学医,虽然尝遍百草,走遍千山,但对于这皇朝的历史是一丝耳闻也没有。她不知道那所谓的乱世,甚至于慕饮秋大败漠国一事,也只听说过他的功绩,后续退朝又返京之事亦是一点不知。
但却一语道破了这令当时天下之人视作天怒鬼案的真相。
“毫无征兆的突然死亡,只能是中了毒。不然皇帝皇后尊贵之躯,身边都有太医盯着,就算突发恶疾,也不能死得那般快。”
唐朝朝点头:“先帝先后的确是毒发而亡,太医署之人在帝后死后三月才查出毒物残留。而那时,如今的皇帝也已经将皇位坐稳了。”
“那三个月,争权之人四方迭起,大程境内几乎没有太平之地。我当时五岁,躲在河边的石头下面,血水顺着留给我透气的缝隙灌进来。等到外面平静下来后,我爹把我从下边拉出来,河边,河里全是死人。走到哪里都一样,没有一处是没有血迹的。巨大的阴影包裹着我,加上我娘离世,我几乎成了一个不会说话,没有感情的废人。”
“后来我爹又带了个女人回来,我讨厌她,欺辱她,做尽一切让她难过的事情想要赶走她。但她却不走,她逼迫我读书,逼迫我交流,教会我要面对而非逃避。就这样我恨了她好些年,怕了她好些年。”
唐朝朝说到这却停了下来,她轻轻抚摸着江锦的脑袋,回答了沐启良的问题:“现在就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在我面前,他需要一个像她那样的人助他走出深井。如果当年我娘离开了我和我父亲,便也就没有如今的唐朝朝了。”
江锦看到唐朝朝的眼眶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却很快消失了。
“既然如此,你爹娘更会理解你,为何还不愿走前去见他们一面呢?”
唐朝朝吸了吸鼻子,呵出一口气后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她扒开窗帘,外面云去雾散,一轮皎月静静悬挂于天,除了马蹄与车轮滚滚向前的声音,一丝风声都不存在。
“便是因为如此,我才更不敢去见他们。”她看江锦还是不理解,于是只好装腔道:“有些事,等你长大了便知晓了。”
月明星稀,云薄风柔。
将军府夫人的小院,慕饮秋独自坐在院中饮茶。
外人不知还有夫妻不住在一处的道理,但在这府中,每个人都习惯了将军与夫人互相奔波到对方那里,明明情意浓浓却偏偏一个住东边,一个住西边的恋爱节奏。
茶杯忽然脱手而出,哎呦一声,角落里爬墙的贼掉了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好痛……”说话的贼委屈的揉着被砸红的手背,随即大骂:“慕饮秋你就是个混蛋!”
慕饮秋慌乱地站起身,跑到那小贼掉落的地方定睛一看,那人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家伙又能是谁?
“你怎么?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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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簇簇花落,春也有些消融的念头了。
唐朝朝捏着手中热茶,安然接过了慕饮秋披在她身上的斗篷,轻轻吹着茶面上悠悠而上的热气。
听闻慕饮秋柔声责怪:“走时怎么不多穿些?”
唐朝朝很是诚实,黑夜看不清茶水之中自己的倒影,但她猜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带着坏笑。
“这不是生怕跑晚了被你抓去,哪里来得及穿衣服。”语气中没有责怪,尽是玩笑。
慕饮秋却不知听没听出来她只是在打趣他,轻轻揉捏着唐朝朝的双肩:“抱歉,我原本并非有强留你的意思。”
“我知道。”唐朝朝温和地说。
其实自她发觉慕饮秋脾气愈发暴躁之后,她便猜出来了。只是那时候还只是猜测,为了确保父母无虞,她只能先把保险上好,之后的事情,之后再凭心境决定。
她之所以回来,也大多是因为这个猜测。
若慕饮秋不是被病痛影响导致的霸道食言,她坚决不会与他再生任何情愫。这样的慕饮秋,不是她愿意交托自己的人的样子。
“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能仿造我笔记写休书,甚至偷用了我的府印。”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平平整整的纸张,被他一点点展开后,其上最大的字赫然是——和离书!
他未看唐朝朝诧异的目光,手掌抚摸着那张带着他怀中温度的纸面,很久后才依依不舍将那和离书交给唐朝朝。
“其实我很早就发现自己开始有些不受控制,便提前写好了这封和离书。你那张休书仿造的足以以假乱真,但为了你日后再嫁方便,还是不用那个为好。”
在大程之内,但凡关注实事之人都知道慕饮秋娶了一个商人家的女儿。唐朝朝的身份很好打探,若是被人知道她是遭休弃,自然是不好再找夫家。
却听唐朝朝笑声无奈:“二者其实区别不大。无论是休弃还是和离,天底下都没人敢抢慕饮秋的东西。虽然我并不乐意这般形容自己。”
“况且……”唐朝朝没有再说下去。
——况且她也没想过再嫁人了。
慕饮秋抬了抬头,握着茶杯臂的手指尖泛了白,很快又被血色冲散。
他原以为唐朝朝此去一别,他们二人终身不会有再见的机会。虽然很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如此突兀的分别,还是令他愁绪难抑。
但这说到底还是怪他自己意志不坚,被毒占了上风。若他能晚一些被巫毒影响心智,或许还能有个美好的分别回忆。
“所以……你怎么又回来了?”慕饮秋再度问出了这个问题。
唐朝朝:“我已将父母送至安全之处,没了要挟,便有底气。有了底气,自然要按心意而行。”
“心意……”慕饮秋念叨着:“心意……”
“我喜欢你,想和你一起面对一切。这就是我的心意。”唐朝朝言色决绝,羞涩不在,也无畏惧。
这原本就是她的模样,只是接踵而至的打击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但自从与慕饮秋的感情越来越亲近,这种勇气又慢慢回来了。
要问她为什么如此,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原因。
这日之后,二人还是如往常一般继续过着安静且幸福的日子。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两人其实已经没有了名义上的夫妻身份。
甚至长安关于他们的话题,还是以慕饮秋转性,将军府夫妇二人恩爱之类展开,这事早就传到了宫中,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慕老夫人也对此有所听闻。
白长娇坐在轮椅上,于廊亭之内观亭外落红。耳边婢女的讲述声停了下来,她才缓缓说道:“想来我这个儿子,是真的遇到能让自己心生欢喜的女子了。”
她说完叹了口气,低垂的双目中是一双淡褐色的眸子,在白日的光辉之下,似乎琉璃一般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