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之于他,究竟是好是坏。”
汀兰安慰道:“夫人宽些心吧,奴婢瞧着这位小夫人还是听话,没惹出什么乱子来。”
白长娇摇摇头:“她并非听话,只是还被蒙在鼓里。但愿不要因为秋儿的感情伤了她才好。”
“夫人一片苦心,小夫人一定会明白的。”
白长娇低了低头,未说什么,眉头轻皱着,继续看着这宫墙之内落英缤纷之景。
慕家上下都忠贞于国,却不过都是棋盘上被吃掉或者将要吃掉的棋子。只要有利于大程,死了还是疯了,不过是一些不足挂齿的代价的罢了。
将军府西院,小神医江锦立在他师父身侧,慕饮秋的病症,她的本事还只能在旁观望。
神医拔出银针,神色有异:“与我猜测的差不多,除了巫毒之外,还被种了蛊。”
江锦大惊:“这世上怎么可能还要蛊术存在?那东西不是都被销毁了吗?”
唐朝朝未曾听闻过,但见两位神医脸上表情都很严肃,也跟着皱眉,问道:“不好治吗?”
“这……”江锦垂下头,不愿与唐朝朝对视,纠结这不知是否要将实情说出口。
唐朝朝见她为难,也大致知道这个叫“蛊”的病症并不好治。
“直说便好。”
江锦弱弱地道:“不是不好治,是压根没得治……”
唐朝朝看向神医,神医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巫蛊之术本是一门,这种手法在早些年很常见,是南北之境一些小国惯用的方法。后来程高祖南征,统一了南境,将蛊术需要的蛊虫销毁。北境得不到蛊虫补充,便只剩下巫这半门邪术。”神医负手立在窗前,细细讲道。
“皇帝虽称御天下,但本为凡人身,目不可及,耳不可闻数不胜数。自然,也不可能真的把蛊门斩断干净。”
江锦忽然想明白什么,张大了嘴又停住,继而小声道:“那倭国与那北境漠人……”
神医点头:“那个漠人是容器,从倭人手中取蛊,再经大程带回漠北,若不以人为容器,很容易被发现。”
他说到这,神色凛然:“故,他们来那福州四处作乱……”
“只是掩盖此事的幌子。”唐朝朝与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的慕饮秋异口同声道。
“他们以我这小徒弟要挟我给那漠人容器治病,应当是不小心装了太多的蛊,蛊与蛊之间争斗导致容器难以承受。”
慕饮秋寒眸闪烁,低声冷冷道:“常韦然这个老家伙,嘴里果然没什么实话。”
唐朝朝独自垂眸,站在一边。她对这些阴谋诡计不感兴趣,只是听到神医说这病治不好,心口就开始阵阵酸痛,呼吸也有些费力。
“真的没有办法吗?”
神医转过身说:“这是巫蛊之术,破其一便可保命,只是蛊虫已入血脉,无法可除。但巫毒尚未蔓延扩大,只要找到解毒之法,蛊虫留在身体虽听着不舒服,但对阳寿无碍。”
他把住慕饮秋的脉搏:“但我从前与你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毒,只能去漠国大巫那里,才得清毒之法。”
江锦看着唐朝朝纠结,上前拉住她的手。小女孩抬头看着这个曾经就算自己害怕也要保护她的大姐姐,安慰道:“没关系的,只要保证将军情绪稳定,巫毒便不会快速蔓延。还有许多时间。”
的确,还有许多时间。
可慕饮秋会愿意随她去那漠人地盘?漠人又如何会愿意给一个击败他们国家的敌国将军治病?
慕饮秋:“事情未了之前,我哪也不去。”
神医拉着江锦离开了,唐朝朝问道:“究竟什么事,值得你不要命也要去做?”
慕饮秋穿上鞋站起,走到桌边坐下,神色转向门外,黄昏的边界将天空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其中交杂着太多情绪,却没有一种占上风,听来便又觉得平静:“与你一样的事。”
屋内气温骤降,慕饮秋声音一停,便寂静的叫人通体发寒。
“蛊虫是我主动服下的。”
唐朝朝惊愕后退半步才站稳,眼睛瞪得浑圆,却高呼不出声音。
“是为了,向常侍郎表忠?”
慕饮秋颔首,端起茶杯慢慢品茶:“常韦然想要这天下,我只想要一片小天地,够我与母亲度过余生。当今皇帝不愿给我这片天地,那这天下换个人也未尝不可。”
他抬起头,那种令唐朝朝凌然生畏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在他身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将她这只弱小的猎物扑咬至死。
慕饮秋给了这个国家新生,又要给这个国家带来灭亡。却不知这皇帝心中究竟打的何种算盘,要把这炸药桶留在身边。
一个能够埋藏于众皇子之中,暗中发展势力却毫无破绽,一举成为这新朝皇帝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常韦然此人的野心,和慕饮秋私下的交结。
皇帝利用慕饮秋制衡其他野心之官,那他这个本身便野心勃勃的官,又该由谁来制衡?
那个如今住在后宫偏殿,生命摇摇欲坠的慕家老夫人?还是那桩使得他失望辞官,甘愿做了三年乞丐,衣不暖食不饱的那桩贪污大案?
“那我呢?”唐朝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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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神医走之前特意嘱咐了唐朝朝二人,要他们尽量控制巫毒的蔓延,否则加快巫蛊之术的两门结合,不仅可能导致毒素遍布全身伤身要命,还有可能彻底沦为下蛊之人的傀儡。
届时不管他们心中究竟有什么盘算,想要做什么都再由不得自己。
比死更可怕的,便是毫无神智的活着,违背理念的做事。
然而神医前脚刚走,后脚便控制不住场面。
慕饮秋的情绪随着呼之欲出的谋算愈来愈不稳定,唐朝朝一句“那我呢”算是成功打断了他继续激动下去的情绪,但效果也只维持了不久。
慕饮秋双拳紧紧地攥着,能清晰地听到骨头发出咔吧闷响,呼吸声浓重,俨然成了一头发狂的猛兽。他的病症一次比一次严重,从起初理智还能将毒素压制下去,到后来尽管巫毒并未发作,情绪喝脾气也受到影响。再到如今,分明才用药压制毒素扩散没有几天,却仅仅只是回忆过去,便能催发巫毒。
依照这样的程度,下一次诱发巫毒的原因,就可能只是下人没有做出令慕饮秋满意的饭菜,或者仅仅是看谁不顺眼。
唐朝朝上前握住他的手,企图趁着还没完全发作时将他唤醒。
“将军。”唐朝朝担忧地抬头看着慕饮秋那一双因为强忍痛苦与扑将上来的巨大怒意而爬上血丝的眼睛。
那一双坚实的手臂不停地颤抖着,浑身上下都透散出一种危险的气息,这些气息无不告诉唐朝朝一个讯息——快跑!
一声从喉间挤出来的嘶哑之声响起:“走……跑!快跑!”这声音痛苦不堪,说话之人忍得痛苦,听话之人心中痛苦。
唐朝朝摸了摸身上,才记起自己走的时候把所有药膏都留在府里,自己身上没有,于是松快手快速跑了出去。
慕饮秋见她离开心中才安心了些,佝偻着身子坐在院子内,紧咬着牙齿,手心被掐出血来,从指缝间流出。
唐朝朝冲到房间内翻找,好在慕饮秋并没有把那些药膏放在不好找的地方,待她将那装药的瓷瓶拿出来后,院子里忽然一声巨响。
她急忙走到门外,院落里的石桌断裂了一块,罪魁祸首正是站在一旁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慕饮秋。他还是没能将毒素压制下去,被爆发的巫毒控制了神智,成为了一个只会发泄怒火的野兽。
见到唐朝朝出来,慕饮秋一双已经全红的眼睛猛然盯上那身娇体弱的女子,活物总要比死物更加吸引他。
如今慕饮秋这个样子,倒是让唐朝朝回忆起了望都时险些被那程铁要了身子时,那个喝醉之后双目微红,毫无理智只图爽快的男人可怕的样子。
程铁当时为了要到她带了一大帮人将她控制住以免她反抗,但这里的慕饮秋一个人就能等同于那一群人,就算唐朝朝身手不错,但面对这个驰骋沙场杀人无数的将军,与猛虎追逐弱兔无二差别。
但若是此刻想跑,凭借唐朝朝的本事还是做得到的。
但慕饮秋仍然抓住了她,毫不费力的一拳冲到她的面门,被她抬起小臂挡住后,整个人就被搂在怀中。二人相拥,远远看去像是分别许久的情人团聚时,看不出一丝不对劲。但那其中滋味,只有当时之人才能感觉得到。
窒息感渐渐涌出,唐朝朝开始气力不足,却任由慕饮秋一点点将手收拢。
血腥味突然浓重起来,那血不是从穆吟秋手中流出,而是出自唐朝朝的右小臂。
黑蛇匕要比寻常铁器锋利,布匹皮肉这等柔软之物,只要与刀锋接触,轻轻划擦便会造成不小的破坏。
匕首在地上发出叮当挣扎之声,血水便已经大股大股流出,那味道刺激到了慕饮秋,令他更加疯狂起来。
谁也不想看到曾今温柔相伴的朋友亲人变成动物一般只有本能的样子,身上的疼痛大不过心痛,那血不仅吸引着慕饮秋,也成了治愈唐朝朝心中酸楚的良药。
慕饮秋咬住了唐朝朝的手臂,或许是毒入心脉抽干了慕饮秋的力气,或许是唐朝朝窒息过久支撑比起身体。二人双双倒地,靠在门框之上半是交叠的坐着。
慕饮秋的胸膛就在她的手臂之下,中心处那把握着人之命脉的器官跳得奇快,却分明绵软无力,再弱一些便难以感受到。心率浮弱,便是机体衰竭的征兆。这一次发病之后,慕饮秋的身体状态已经开始下滑。也就预示着,他的生命正在加速流逝。
手臂上刀锋划过的刺痛被那吮吸感揪起来,更是痛了不少,使得她再也无法忽略,五官皱成一团。
她颤颤巍巍抠出瓷瓶中的药膏,每动一下便会更疼一分,加上齿人扎入皮肉,疼痛一层加上一层,连绵不绝,不知何时能止。直到慕饮秋吸收了药膏之后平静下来,唐朝朝已经浑身湿透,无力地依靠着门框保持坐着的姿势。
慕饮秋满嘴是血,沉沉地睡了过去。没过多久,她便也没有了支撑眼皮的力气,昏昏入了睡梦。
醒来不知到了几时,身边也没有人,外头看着天光大亮,最少也都到了第二日早上。
手上的伤口被人包扎齐整,隐隐作痛令她难受地哼了几声。
外面,江锦听到她的动静急忙跑了进来,搁下手里端着的汤药,担忧地到床前替她换了药:“这药能镇痛,很快就不疼了。”
照顾病人的江锦像个真正独当一面的小大人,安抚好唐朝朝后说:“我先去给将军喂药,晚些再来看你。”
“慕饮秋他怎么样?”唐朝朝坐起身就要下床,被江锦拦了下来。
“你现在自己的身子都照顾不好,还有闲心管旁人?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江锦说完一笑,便匆匆拿着药出去了。
她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分明挂着难以遮掩的疲惫,恐怕是一个人忙上忙下,照顾了他们两个一晚上。
醒来后便再难以入睡,她便静静半躺着,神色落在自己那条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逐渐失了神。
一直到江锦回来都没从那种怅惘的氛围中走出来。房间四下无人,温暖的春风从窗外徐徐而入,暖光照得外面一片温和繁荣,满是生机,她却偏偏觉得这世界一片空虚。
这感觉如她险些失贞那夜有些相似,但绝望是因为还有希望,虚无则是真正毫无希望的绝望。
“把药喝了吧,你昨晚失血太多晕过去,需得好好把血补回来,不然伤身,是会留下病根的。”江锦端来一碗汤剂,送服入肚,还边调侃着:“将军府这地方真是不错,就连食补的药材都是上好的。”
唐朝朝身子还是虚的,笑起来有些难看,但她自己却看不见:“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也快些去休息吧。”
江锦笑嘻嘻的,似乎以为自己这样就能掩饰疲惫。
“姐姐竟然不先问将军的病情如何?”
唐朝朝摇摇头,低头喝了一口热汤,笑道:“你的心情就挂在脸上,若是他真的有事,这小眉毛小眼睛必然是紧紧皱在一起的。但是现在他们告诉我,你很累了,伺候人的活就交给府中的下人去做吧。”
江锦不悦地撇撇嘴:“那些下人毛手毛脚的,一会质疑我的医术,一会又阻止我取药喂药,缩头缩脑一点没用,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不然被他们这么拖下去,我的病人都要死了。”
唐朝朝勾了勾江锦的鼻子:“我知道我们家小神医最厉害了。”
“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回来,你师父呢?”
江锦道:“师父他进宫去了,那个声音奇怪的公公只允许他一个人去,我不想一个人住在客栈,便折回来找你。谁知道一回来就发现你们二人晕倒在院子。”
她说着眉头就又皱了起来:“不过慕将军的病情越来越控制不住了,这一次恐怕没有个十天半月醒不过来。师父的醒神膏可以令他在不发病时保持理智,但不能有效延缓毒的发作。想要保住他的命,必须要远离一切诱因,让他的情绪保证稳定才行。”
“这长安城太乱,实在不堪为一个养病的好地方。”唐朝朝忧愁低叹。
可她又要从哪里去找一个养病的好地方呢?
江锦接过空碗:“那姐姐便带慕将军去别处,青山绿树远离世俗纷扰之地很多。只是交通不便,生活定然是比不上长安这般舒服。”
唐朝朝笑着摸摸江锦的头:“姐姐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将军那边我来照顾。”
慕饮秋这一睡便是十日,醒来后见到唐朝朝的第一句话便是抱歉,然后又说道:“你当时应该走的,若是那药没奏效,你会死的。”
巫毒只是将他的情绪放大,代替了理智控制他的身体,但他什么都看得见,也都记得清楚,只是无力阻止而已。
唐朝朝嗔道:“我走了,你就要死了。”
慕饮秋低垂着头,像一个做错事无法善后的孩子。在这个房间之内,没有什么千里杀敌的大将军,有的只是一个大病初愈,还需要人照顾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唐朝朝认可的丈夫。
他袒露道:“昨夜那无力感似曾相识,上一次还是……”
“别想那些了,快把药吃了。”
现在的唐朝朝对于慕饮秋的过去没有丝毫兴趣,她不想知道战场上的慕饮秋有多英勇,也不想知道那些曾经伤害他的人有多不堪。
她只想这个人活着,有自己的思想,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直到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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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暮春,长安平淡无事。
城内那对住在将军府的夫妻愈发恩爱,日日缠绵一处,行走成双,打情骂俏好不幸福。
无人知道他们表面虽是夫妻,实则已经是个独身之人,如果看上另一个合眼之人,能够立马扔掉对方奔赴新宠。
那封和离书至今还锁在唐朝朝房间的小盒子中,埋在院里的桂花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