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坐在这?”他蹲下来问。
白雪抬头露出的双眼惊惧,瑟瑟发抖的身体实则没了呼吸。
他扶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反而惊得她夹紧手臂。
“怎么了?”她的脸是冰的,他整理她的头发,右手落下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不认识我了?”
白雪双眼通红,嘴开了又阖,嗓子如被堵住,难发出声音,“我要回去……”
听到的全是她飘摇的气声,申燃问:“你要回哪?”
白雪却怔住,小心翼翼地看着房间,察觉到贴在她脸上的那只手,她拿下来,看这只手,又看他的脸。
她喘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活过来了,额头再一次贴着膝盖,后背一下又一下明显起伏。
她渐渐平复,却蓦地松开他的手,攥拳缩在胸前,声音全都闷在身体里,“关灯。”
申燃的右手从虚握到张开,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他往折叠床的方向看,确定并无绊脚的东西,站起来走向顶灯开关。
他还未走到墙边,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折叠床嘎吱作响。他在关灯之际转身,白雪已经侧卧着面朝墙。
早上的厨房拥挤,连续几日,申燃都要将加热过的汤药端给白雪,看着她喝完才去上班。
白雪刷完水杯放回房间,要离开时,手机在写字台上震动。
她打开手机,是叶棠发来了消息。
哥:“中午飞美国。”
白雪:“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
哥:“今天休息?”
白雪:“没有,刚好回房间,你的消息就来了。”
哥:“现在应该有年假了吧?”
白雪:“有,五天。”
哥:“早知这样,我决定之前应该问问你。”
白雪:“跟你一起去美国吗?按照你的工作进度,五天够用吗?”
哥:“算上休息日,九天总该够了。”
白雪:“九天?这样其他老师不知道要连续工作多少天了,我可能会引起公愤。”
哥:“满脑子的工作,到了什么时候都一样。”
白雪:“要不你等等我,我收拾行李?”
哥:“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带给你。”
白雪:“没有。江夏应该有,她知道你今天去美国吗?”
哥:“那天打电话她就知道我还会去,当天就把单子列出来了。”
白雪在这边笑,“哪天回来?”
哥:“一周左右,我争取早点。该安检了,晚些聊。”
白雪:“注意安全,到了给我消息。”
白雪将手机模式调整为响铃,扎进了孩子堆里。
电动推子嗡嗡响,她把小凯堵在墙角。小凯仓皇逃跑,不小心摔了一跤,沾了满身的鸡屎,笑得她直不起腰。
她打开一包饼干,分给孩子们吃,到了小凯面前,把拿出的这块放进自己嘴里,故意嚼得嘎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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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君子兰是她
微寒的清晨因孩子们的欢声充实,人手一块月饼,要和白雪分着吃。
白雪看到长桌上的礼盒包装,“哪来的?”
孩子们抢着回答:“邢叔叔给的!”
申燃走过来,拿给白雪一块月饼。
白雪只看了一眼,便要收拾礼盒包装。
申燃撕开包装袋,将月饼对半掰开,其中那块带咸蛋黄的给了她,“我吃不了。”
一个月饼还不足手掌大,白雪自然不信他的话。
申燃:“我不喜欢吃月饼。”
白雪只好收下这半块月饼,咬一小口,却皱起了眉头。
申燃拿她没办法,拿走她手上的月饼,“这么难吃?”
白雪:“腥。”
申燃顺手拿起她吃过的那块尝,吃一口觉不出异样。
白雪看不惯他的小动作,收拾起长桌上的礼盒包装。
申燃站在她身后,“跟我去拆线。”
白雪:“我有事。”
申燃:“你休息。”
白雪解释:“工作以外的事。”
村长走过来,“申老师,该去拆线了吧,让小雪跟您一块去。”
村长吩咐的事,白雪只能答应了。她拿走长桌上的礼盒,放在院子西南角的废品堆上。
拆线仍是在城区的医院,结束后,白雪留意时间,快步奔着医院大门。
申燃追上她,拉着她走向停车场。
白雪挣脱不开,“申老师,我中午有事!”
她终究坐上了他的车,眼见着错过回曙光的路口,在十几分钟后开进那家中医馆。
回程遇到多个红灯,驶上北向的高速公路时,太阳的角度已经直照着车尾。
天色渐暗,越是北行越是阴沉,尤其东北角的位置,灰蒙蒙一片。
正午十二点,车子驶出高速公路。
白雪拨打电话,久久等待,电话却未被接通。她换了一个号码再打,结果还是一样。
车子还没停稳她就下了车,跑进曙光,从储物间拿出几块月饼。
云迷锁雾,黄沙漫天,她顶着风走,来到陈爱莲家,喊了一声奶奶,走进北屋。
申燃跟她一同来,站在这座破旧的院子正中环顾。
红砖房的表面粉化脱落,破砖头垫成的院子坑洼。暗沉的颜色从小西屋的脏玻璃透出,闲置物品堆了满屋。
风吹得房檐下那串风干的蘑菇哗啦作响,还有那辆破三轮车在原地轧着车辙。
只有墙角那棵柿子树苍劲有力,结满了待熟的柿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白雪跨过一道门槛,从屋里出来。
她低着头,走得慢。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凌乱地糊住了眼,却迟迟不去理。
申燃起疑,朝她走过去。
风吹掉了她手里的纸,“小雪”两个字在风中飘摇。
小雪:
你来的那年冬天很温暖。
我看着你长大,做你的奶奶,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美好的事。
存折里的钱是我的全部积蓄,是我给你的嫁妆。
人生路长,你慢些走,我先到你的婚礼上等你。
陈爱莲
地上的纸无暇捡,申燃立刻冲进屋里。
平整的土炕上,一身整齐着装的老人正闭眼躺着。
老人头发干净整齐,上着浅绿色上衣,下穿黑色长裤,脚穿黑皮鞋。双手搭在一起,置于腹部,睡得安详。
枕边,一串钥匙压着数张面值不等的纸币,下面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还有几块月饼。
再去摸老人的颈侧已是冰冷,申燃垂在身旁的手攥成了拳头。
风势加剧,零星几点细雨落下,被风掀偏了方向,拍在窗上,滴滴顺着玻璃滑。
面前的男人站了很久,遗书在他手上,让这场噩梦化为了现实。
白雪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令申燃死皱起眉,尽力舒展让她安心,“交给我,我帮你处理奶奶的后事。”
一句“后事”让太多事回不了头。
“是我不好……”白雪连连倒吸着气,“我应该尽早带奶奶去体检的,是我把她的病耽误了。”
片段记忆在她脑中重现,老人推着三轮车走远的身影,还伴着干涩的齿轮摩擦声。
她此刻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要靠推三轮车才能走路,我居然不知道。她把我送来的排骨冻在冰箱里,我就该想到她吃不下东西。我早就该让她在家休息,还捡什么废品?她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要靠低保生活,她凭什么给我存钱?”
见她这样,申燃不知所措,“这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奶奶走得很安详,这是她的福气,你应当为她开心。”
“爷爷走后的这些年,一直是奶奶一个人。”白雪无论如何也不信他的话,“福气……她哪来的福气?”
无数个日日夜夜独自守在这座空荡的院子,燃起炉灶也只做一人食。
老人走远的背影独占白雪的脑海,一块块碎布头往她心上缝,“那些钱……她是因为我才拖着病重的身体去捡废品吗?一个水瓶值几个钱?她要捡多少?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就这么给我了?我不要……我不要……”
霎时间,大滴的雨点砸在地上。
申燃带她来到屋檐下,捧起她的脸,“你就是她的福气,你对她的好,她都知道,她也是在用她的方式对她的孙女好。”
“我不要钱……她就好好待在家里就好。”白雪悔恨交加,被捧着的脸难做摇头的动作,“这么近,我应该每天都来。有我在,她不用再做其他的事。她这个年纪,早就该待在家里享福了,为什么还要整天在外面捡废品?”
究竟要如何安慰她,申燃不知,眼睛也跟着红了。
“哪会有连奶奶生病了都不知道的孙女?她一个人……”白雪不敢想,“她的血汗钱,我不配要,我更不配做她的孙女。”
“不许你这么说。”雨下响了,他说出的话,自己都听不清,恨不得用大喇叭喊,“知道吗?你配得到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他把她牢牢抱进怀里,“你很好,你很好,你做了你能做的。”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满目皆是飘摇风雨下的破瓦寒窑。白雪抑制不住,开口全是哭腔,“她有预感,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电话就在她旁边。”
她深吸一口气,才不至于哭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刚刚摸她,她……她是不是还有体温?是不是还有得救?”
她突然推开申燃,撒腿冲了进去。
申燃立刻追上去,在她就要跨进里面的房间时把她拽回来,弯着腰,让她看清他,“白雪,你看着我,你听我说,奶奶是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去和爷爷团聚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她最不愿见到的,她怎么可能忍心把你叫过来?”
白雪听不见他的话,“申老师……你让我进去!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你帮我,你帮我叫救护车,给杨叔打电话,他那有急救药。你配合我给奶奶做心肺复苏,一定来得及!”
她拧着脖子往里看,“申老师……”
申燃扳过她的脸,“我帮你!我帮你!”
他往房间里看了一眼,老人静静地睡在土炕上,“奶奶没走,她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你看这里,那盆君子兰是她,风铃是她,照片里的她一直在看着你。”
安慰人的话,白雪一个字都不信,掰他的手,急得眼泪快要掉下来。
“你们约定好了你结婚的时候她会去,是不是?”申燃慢慢说给她听,“那就等一等,你是她唯一的孙女,那天,她一定会去。”
“你骗我……”白雪仰着头,把泪水流在眼眶里,“我没有亲人,我不可能办婚礼。奶奶不在了……她不在了!她怎么可能来我的婚礼?”
申燃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你有亲人,村长是,曙光的孩子们是,我也是。奶奶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着你,只要你还想着她,她就一直在。”
白雪推他,却推不开,竭力强忍,整个身体都在颤。
申燃给她戴上帽衫的帽子,隔着帽子摸她的头,“好了……好了……”
纸糊的顶棚上遍布茶色印子,干涸后又添上洇湿痕迹。泛黄的墙皮脱落,露出石灰墙壁。
土炕上,两床被子靠着墙放。紧邻的窗户,一左一右的窗花褪了色。
老式电视机和冰箱是这里仅有的值钱东西,老家具上只摆着寥寥可数的日用品。
日历翻到了今日,9月15日这一天。
雨停了,那辆车头绑着黄色花球的灵车在这个才下过雨的午后轰动了整个村子。
村民们奔走相告,那个常在大街小巷捡废品的老太太去世的消息,一下子在村子里传开。
院门接连被推开,几个同陈爱莲年龄相仿的老人蹒跚着脚步而来,却扑了空。泪眼婆娑地哭诉着连最后一面都没看见,埋怨逝者为何不说一声就走,许下百年后再见的诺言。
白雪送走最后一位老人,回来时已临近六点。
跨过一道被踩圆的门槛,置身在兼具门厅和厨房功能的房间。若不是来往的客人踩着泥泞而来,这里本是干净整洁的。
冰箱、菜筐空荡荡,饭桌上的或许是家里仅有的菜。
糖拌西红柿、家常土豆丝、还有那碗清炖排骨皆已凉透,只有厨房方凳上的电饭锅还亮着保温灯。
同是两人食,却没了往日的家长里短,嘘寒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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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闹翻天了
两日后的上午,碧空如洗。
村西头的坟地,那块历经风霜雨雪的墓碑,左边陈爱莲的名字被描成了金色。
墓碑前,焚起三支香,摆着逝者生前爱吃的水果、点心,还有一束菊花。
村民们自发而来,聊表心意烧上一叠纸钱,直至烟气散尽,纸灰积了满满一盆。
“申老师。”白雪跟在申燃身后走出坟地,“我在饭馆订了桌,吃完饭再去工作吧,离这不远。”
申燃看过时间,不得已拒绝了她,“不了,下午有个会。你多吃。”
热情的阿姨过来拦人,“大周末的上什么班?跟着忙活两天了,吃完饭再去。”
坟地外等候的长辈全都拥了过来,开口留人,更有人拽着申燃的手臂。
申燃敌不过长辈们的一再挽留,只得一起去了村民委员会旁边的饭馆。
长辈们坐了几桌,其中一桌格外吵,阿姨们中气十足,不止一瓶酒伸过去,抢着倒酒。
申燃已然被阿姨们团团围住,就连站都站不起来。
白雪顾不上再在其他桌倒酒,“叔,您自己倒,我去那边一下。”
她从人缝挤进去,挡在申燃身前,“刘婶,他不能喝酒,一会儿还要开车。”
刘婶把她往外赶,“做人家女朋友可不能这样,又不是天天喝,有事还不让喝酒就是你的不对了。”
白雪被推了出来,束手无措地站在一边,见酒瓶又一次伸向申燃手里的酒杯,她硬着头皮挤了进去,拿走他的酒杯。
闹哄哄的饭馆里,她只能喊:“刘婶,他真不能喝,他酒精过敏!”
刘婶只当她是假托理由,跟她抢起酒杯,“不碍事,喝一杯没问题!”
白雪被阿姨们挤得后倒,全靠申燃在她身后把她扶稳。
她将酒杯护在怀里,“他真不能喝酒,一喝就住院,有生命危险!”
刘婶见她神情这般严峻,不好再劝,“那好吧,要是真不能喝就算了。”
白雪长舒一口气,把这桌的酒全拿到了另一桌,提着茶壶去了收银台,结账后提着蓄满热水的茶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