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大嫂子吓了一跳:“哪里来的虾,怎么爬到屋里来?”
一天道人装傻充愣,满地乱爬。
鱼大嫂子脸色渐渐变了。
她先作不知,趁一天道人不备,拔剑乱砍。
这一剑比先前鱼二娘子强上百倍,因这剑是鱼大嫂子家祖传的宝剑,锋利无比,虽没叫一天道人伤筋动骨,却也使他破皮。
一天道人翻身一滚,从虾子变回人样,穿件破道袍,踏双臭芒鞋,吊儿郎当,不成正形。
他也不管胳膊上被砍出的伤,嘻嘻笑道:“你怎么识破的,我变得哪里有差?”
鱼大嫂子冷嗤道:“在我面前变虾,还少了两百年道行,我倒不曾见过海里的虾天远地远跑到湖里来。”
湖虾与海虾差得远,旁人或许分不清,鱼大嫂子这样的虾精还能分不清?
也是一天道人吃了没文化的亏,叫人家一眼看穿。
鱼大嫂子招呼家人:“贼道上门找死,快快合力将他拿了。”
她自家使剑,她丈夫使刀,李婆婆拄着龙头拐,鱼二挥着开山斧,齐齐上前,要把一天道人捉拿。
一天道人不慌不忙,吸一口风,往地上一吐,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众人皆被狂风迷了眼,都东倒西歪,辨不清方向。
待风停沙散,一天道人早已消失无踪。
鱼二娘子惊惶惶问道:“贼道走了么,贼道走了么?”
鱼二定神道:“或者走了,或者还藏在家里。”
于是高声喊道:“还要仔细,看看家中是否有旁的生灵,若有,就把他捉了。”
各处都乱哄哄翻找。
鱼大嫂子找着门柱上有只臭虫,说:“这臭虫定然是他。”
虫儿受惊,慌忙要跑。
鱼大嫂子一掌拍去,不防将虫子拍扁,弄得一手臭汁。
原来是这是个真虫,不是变化了的假虫。
鱼二在院子里瞧见一条地龙,就喊:“这个才该是他。”
他一斧劈去,把条倒霉地龙劈作两节,在地上胡乱扭动。
没头苍蝇般乱了好一阵,到底李婆婆人老稳重,做了个定海神针。
只听她厉声道:“莫要忙乱,只要他徒弟还在手里,就不消慌张。”
鱼二娘子忙说:“女娃娃我抱着哩。”
她一手一个,左边抱着小鹤,右边抱着鸭梨儿,看护得十分周全。
一干人清醒过来,说:“切勿自己慌了手脚。”
这回定下心,慢慢查找。
一天道人暗笑:看你何时找得出来。
他性情促狭,大模大样在桌案上呆着,只看一群精怪在那里找来找去。
找了半天,连个屁也没找见,众人不由灰心:“莫不是已经走了罢。”
一天道人笑也笑死:道爷在这里哩。
又找了一会子,实在找不见,鱼二就说:“恐怕真走了,不要再找,大家歇一歇,吃口茶润喉。”
刚坐了,鱼二娘子不经意扫过桌案,禁不住“咦”了一声。
李婆婆鬼精,立刻询问:“女儿,你是瞧出异样了么?”
鱼二娘子素手指着案上花瓶,犹疑道:“这瓶儿里怎么插了四支碧桃?”
因三合道家衍化之数,她常年只供三支碧桃,而四属不吉,绝无供四支碧桃的道理。
话音刚落,突然腾起一阵青烟,花瓶中只剩得有三支碧桃花。
鱼二一拍大腿,悔道:“原来贼道还在,险些叫他欺瞒过去,方才分明找着他,却又手慢,没能将他捉住。”
这下还吃什么茶,找人罢。
鱼大烦躁道:“贼道千变万化,可怎么找才好。”
既可以变人,又可以变鱼变虾,还可以变作折下的桃花,什么都变得,焉知他变不成锅碗瓢盆,变不成桌椅板凳?
即便把宅子拆了,也不定能找出他来。
天大的难题摆在面前,没有一个想得出良方。
鱼二火大,在屋里转着圈叫骂:“天杀的贼道,你出来,咱们面对面赌斗,不要东躲西藏,好不小家子气。”
屋顶上传来一天道人没脸没皮的嬉笑:“我不出来,出来了你们要合起伙来打我。”
“在屋顶上,在屋顶上。”满屋子嘈嘈杂杂说道。
鱼大鱼二两兄弟跳上屋顶,四处去看,哪里有人。
鱼大惊吓道:“莫非变作了瓦片?”
那岂不是要将屋顶都拆了?
鱼二脸色铁青,叫:“我把屋顶拆了也要叫他死!”
鱼大赶忙阻拦:“只是猜想罢了,倘若猜错了,不是白拆了屋子么?”
鱼二已气得发狂:“白拆便白拆,拆坏了再修就是。”
鱼大劝道:“屋顶有声,你就拆屋顶,若墙里有声,难道你还要拆了墙壁?待他变作锅碗瓢盆,你是要将碗碟都摔碎了?待他变作桌椅板凳,你是要将桌椅板凳都砸了?”
一番苦口婆心,才将兄弟劝住了。
鱼二喘了两口粗气,又抹了把脸,把心静下来。
心一静,他就恢复理智,转身跳下屋顶,回到室内,从老婆怀中抱出大气不敢出的小鹤,走到院子里,作势要下狠手。
“那贼道,你听着,若再不出来,我把你这个徒儿活活摔死,看你可还忍心!”
话音刚落,鱼二自己打了个冷颤。
不知怎地,他觉得有股凉气从怀里的娃娃身上漫出,激得他毛骨悚然。
小鹤不知自己有猫相护,此刻欲哭无泪:完蛋了呀。
她心中拔凉拔凉,已做好魂归地府的准备。
第11章
屋顶传来朗声大笑,一天道人现出本相,翘脚坐在人家屋檐边,嬉皮笑脸谴责道:“好心毒的人家,我徒儿比你儿子还小些,你也下得狠手。”
鱼二冷笑:“是你欺人在先,好意思装模作样倒打一耙?”
这贼道先是欺辱了他的妻儿,又来他家戏弄他一家子,着实可恨,着实无礼!
他把持着小鹤这个人质,威吓道:“快快引颈受死,若不然,死的就是你亲徒儿!”
一天道人故作惊怕:“真个要我死啊?”
鱼二怒道:“不是真的,难不成是假的?”
一天道人盯他两眼,见他满脸愤恨,十分认真。
于是斜斜拱手,试探道:“打个商量,我给你赔个礼,把我徒儿放了如何?”
鱼二作势要摔,“你看我肯不肯放!”
徒弟在人家手里,一天道人服了个软:“讲实话,你要怎么才肯放——要人性命太过了些,总不能真把我杀了。”
鱼二细思片刻,略让一分:“不要性命也罢,你哪只脚进的我老婆卧房,就把哪只脚砍了!”
一天道人瞅瞅自己两条腿,自言自语道:“那岂不是成了个残疾人?”
他又问:“两只脚都进了如何?”
鱼二道:“便砍了两只脚!”
一天道人愁眉苦脸道:“不好吧,一把年纪少了腿脚,怎么自谋生计?加之要养两个徒弟,一家子都要饿死了。”
小鹤听了,也觉得责罚太过。
真要砍了她师父两条腿,还不如把她摔死了事,大不了再投胎罢,她这一世本就是白捡来的,何苦连累了便宜师父。
只是一想到来世未必遇得到师父师兄这两个冤种,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遗憾。
正满腹心酸地想着,突然听得她那个师父相当慈爱地开口:“既如此,我那徒儿就随你处置。”
小鹤:嗯?
等等,你说的啥?
她疑心自己出了幻听,或者是在做梦,不然怎么听得到这样慈爱的话。
鱼二惊声道:“就不管你徒儿了?”
一天道人理直气壮:“死一窝不如死一个,我徒儿孝顺,也该懂得师父一片苦心。”
甚至觍着脸问小鹤:“你懂的罢?”
小鹤:“哇哇哇哇!”
她懂个屁!
这老东西!
怎么好意思问她的?
她看不单要砍了脚,舌头也该割了!
虽然猜到这般作派约莫是砍价套路,可一天道人说的话怎么就那么不中听,小鹤听得鬼火冒。
但凡他脸上装出点虚假的愧疚或不得已,她心里也想得开,连装都不肯装,太过分了些!
一天道人好似已下定了决心:“事已说定,贫道不便多留,这就告辞了。”
鱼大夫妇拦在他面前,喝道:“贼道哪里走!”
一天道人大惊小怪道:“徒儿都赔给你了,做什么拦我?我已说了,这徒弟随你们处置,蒸了也好,煎了也罢,或煮或烤,不必过问意见,这样舍不得我走,莫非还想留我吃上一顿?”
他假惺惺推拒道:“到底是我亲亲徒儿,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师徒情,我是不忍心吃她,快莫拦我,我还要赶回去给我小徒弟烧纸念经,祈福来世哩。”
这意思是他已把自己当作了死人?小鹤眼中喷出怒火。
她气得吱哇乱叫,拼命挥舞着并不听话的四肢,想要扑过去咬那没心肝的师父两口。
一天道人看着手短脚短的徒弟蛆一样蠕动,气得两颊通红也扑腾不过来,顿时乐不可支,面上虽是装得严肃,肚里已笑得翻江倒海。
鱼二将小鹤塞回老婆手里,咬牙切齿说:“贼道狠辣,用人质要挟已不管用,你把小娃娃看好,我再动起刀兵,把他拿了!”
又扬声嘱咐家人:“大家都要仔细,万莫再叫他变化了。”
众人领会,鱼大守卫东方,鱼二守卫西方,鱼大嫂子守卫南方,丈母娘李婆婆守卫北方。
鱼二娘子把两个娃娃藏在身后,举起压箱底的定风盘,以防一天道人再使风法迷眼。
先前是没得防备,才叫贼道吸风吐气,这遭有定风盘在此,看他还怎么弄法!
一天道人笑道:“乖乖,好凶恶的一家人,赔了徒弟不够,还要把我一网打尽。”
众人骂道:“贼道休要贫嘴!”
东边的鱼大舞着虎虎生风的大砍刀,劈头盖脸砍来。
西边的鱼二使着寒光凛凛的开山斧,煞气腾腾杀来。
南边的鱼大嫂子,三尺青锋光焰焰,直令人毛骨悚然。
北边的李婆婆,人老威犹在,腿脚利索,眼疾手快,龙头拐用得出神入化,更比他人强三分。
一天道人左躲右闪,腾挪转移,莫看他吊儿郎当,动起来脚比疾风快,身比燕儿轻。
人家四五个打他一个,他也游刃有余,莫想挨着他一丝皮。
鱼大的刀砍上了鱼二的斧,鱼大嫂子的剑对上了李婆婆的拐,分明是同心协力对付贼道,却不知怎么打上了自己人。
小鹤看得目瞪口呆。
她头回晓得便宜师父有这个本事。
小鹤上上下下打量着一天道人,可从头到脚,哪里有一丝半点高人气质?
莫非这年头的高人就是这个德性?
她打了个寒颤。
发觉贼道本领高强,鱼二忙叫:“不要打自己人,看那贼道在哪里。”
身后传来戏谑声:“你看我在哪里。”
鱼二忙回身,却一斧劈了个空。
肩上搭了只手,那贼道在他背后说话:“还在你身后哩。”
鱼二大叫:“可恨!可恼!”
鱼大喊道:“兄弟莫怕,我来助你!”
他急吼吼奔来,一天道人脚下轻点,闪身避开,鱼大收势不及,险些一刀砍掉亲兄弟的脑壳。
鱼二唬得魂飞魄散,忙叫:“哥哥,不要莽撞!”
一天道人见状,笑得前仰后合,险些背过气去。
一边笑,一边还取笑人家:“天,天,我已被逗得肚疼,再惹我发笑,那就不消再打,只因我早晚要活活笑死!”
这副贱兮兮的嘴脸,哪个看了不想打他?
然而古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只顾得笑话别人,哪里看到人家悄设机关。
鱼大嫂子身出名门,世世代代都是东海龙王手底虾将,世人说龙王多宝,此言不虚,所以鱼大嫂子家底丰厚,身多宝贝。
她扯下腕上五彩绳儿,低声念咒,那绳一变二,二变三,勾结成一张大网,当头盖下,把一天道人束缚其中。
一天道人不知五彩大网利害,犹自谈笑:“这渔网该不是夫人吃饭的家伙,怎么拿来罩我?我身上有些脏臭,恐怕弄污了它。”
鱼大嫂子冷笑:“死到临头还扯嘴皮。”
李婆婆赶上来,要打贼道。
一天道人忙使法诀缩小身形,好从网眼里钻出去。
没成想五彩网非同一般,十分灵性,他大,网就大,他小,网也小。
一天道人闪避不及,挨了李婆婆一拐杖,顿时化作烂泥一滩,连魂魄也灰飞烟灭。
李婆婆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下手也不重,怎么就把他打死了?”
第12章
死了?
真死了?
被打成肉泥了?
小鹤不可置信。
分明刚才还活蹦乱跳,怎么眨眼间就浪死了?
她拼命支着脖子去看。
那五彩网里确是一滩肉泥,糊烂糊烂的,已辨不出样貌,只有和肉混在一起的破衣烂衫,才认得出死的是她师父。
虽与便宜师父相处不久,但小鹤也真心实意把他当个亲人,如今亲眼见着他在面前被人打死,起因还是为她,她就悲痛难忍,伤心大哭。
“呜呜哇哇……”她如死了亲爹一般哭丧。
这便宜师父,分明走得脱,为何得意忘形,把自己性命弄丢?
就是去了阴司地府,阎王爷问他怎么死的,他说是浪死的,也不好听呀。
小鹤越想越悲伤,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险些哭得岔气。
听得小娃娃哭,鱼二娘子率先回魂。
在小娃娃面前把人家师父打死,她既是心虚,又是不忍。
“乖娃娃,莫看莫看。”她把小鹤连同鸭梨儿一同抱起,又把两个娃娃的脸压入怀中,不使他们见到血腥。
其余几个精怪盯着地上尸身,个个两眼发直:“爷爷啊,闹出人命来了!”
鱼大面色凝重,说:“这可怎么是好?”
鱼大嫂子咬牙道:“不如把他悄悄埋了,对外不要声张。”
鱼二道:“不妥,不妥,他家里人找来可怎么好?”
鱼大嫂子起个狠心:“就说不曾见过他,哪个晓得他在哪里?”
众人皆默。
半晌,鱼大说:“便糊弄过去,也太亏心了些。”
鱼大嫂子微怒:“我如何不知亏心,难不成一家子都给他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