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鱼大也没得话说。
眼看着人已死透,拼也拼不回来,众人背后都渐渐渗出冷汗。
鱼二后悔道:“只说教训他一顿,没成想一时不慎要了他性命,早知如此,当时实在不该过分逼迫。”
见此事不好收场,李婆婆开口道:“人是我打死的,要偿命只该找我——也怪贼道不经打,身板比豆腐还软些,然而不管他是软是硬,既死在我手里,就是我的责任,与他人概不相干。”
“娘说的哪里话,”听到母亲要独自承担责任,鱼二娘子哪里忍得住,“真要论起来,也与女儿脱不了干系,不如叫女儿偿命罢。”
一家人争执起来,这个说“该我偿命”,那个说“该我偿命”,闹嚷嚷的,没个定论。
小鹤仍是伤心掉泪,只有鸭梨儿,懵懂不知事,在那里扭头张望。
一只指甲大的小飞虫停在屋檐边,探头看院子里嘈杂乱相,心想:真以为老道死了哩。
一天道人暗笑:愚蠢啊,我只变个假尸,就以为把我打死,如若我这时趁其不备,卷了徒弟就走,多半也追我不上。
只是转念一想,他是来赔罪的,就这么走了,多半要结下死仇。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倘若一天道人是个孤家寡人,天大的仇恨也不惧,偏偏身边有两个拖油瓶,为人行事不免收敛两分。
想到此处,一天道人也后悔先前戏耍了对方。
来时还记得要赔礼,斗起法来忘得一干二净,只顾自己耍得痛快,却把人家越发激怒。
心里想通,他也不再隐藏,当即现身,对院中诸人说:“莫争执,贫道没死,还在这里哩。”
争执声一停,五六双眼睛一齐把他盯住。
鱼二看看地上肉泥,又看看突然冒出的贼道,将信将疑:“当真没死?”
一天道人往地上一指,肉泥瞬间消失无踪。
鱼二这回信了。
他立刻火冒三丈:“好个贼厮,仗着有两分本事,施障眼法作弄他人,着实可恨!”
一天道人奇怪道:“我活着不好,难不成真想把我弄死?”
鱼二恼火:“是你先来欺辱我妻儿,我才找你算账,你不说诚心诚意赔礼,还上门作弄苦主,真当天下无王法么?”
一天道人笑说:“我诚心赔礼,你却要砍我一双腿脚,这是谁家的王法?”
鱼大给兄弟帮腔:“凭是谁家的王法,也没有得罪了人家,嘴上赔个礼就够了的,我把你砍了,嘴上赔个礼,说声对不住,你可认么?”
两边说的都有理。
一天道人沉思片刻,冒出个主意:“不如我们各找个德高望重的中间人,居中调解调解,商议怎么个赔礼法儿,才让你我都满意。”
听了这话,鱼二一家子凑在一处,叽叽咕咕讲了片刻,觉着并无他法,就也答应下来。
彼此约定了隔日会面,一天道人抬脚要走,突然良心发现,想起自家伤心欲绝的徒弟,不由转脸看她一眼。
小鹤正面无表情盯着他。
见便宜师父看来,小女娃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到一边。
一天道人难得心虚,赶忙灰溜溜走了。
却说一天道人找的中间人哪个?
自然是背时倒运的凤仙。
“不必说话,早已猜到你要来勒掯我。”凤仙似笑非笑道。
一天道人嘴硬:“我徒儿在你观中被绑,你有脱不了的责任。”
羊生立在凤仙身侧,听两人说话,得知还未救回小鹤,煞是失望:“师父,你好废物啊。”
一天道人黑着脸,凿了大徒弟两个爆栗,教训道:“近日少打,师父给你松松皮。”
羊生摸着头,一脸不服:“实话也听不得,好小心眼。”
不然怎么说一物降一物,一天道人在外头戏弄人家,回来就要被徒弟气到心梗。
他自袖中变出一柄掉毛的拂尘,满地里追打羊生,边追边骂:“报应啊,真是个报应。”
羊生上跳下窜,一边撒丫子乱跑,一边忙里偷闲抽空回嘴:“定是你作恶多端,才遇得着我这个报应。”
一天道人一口气不来,喉头一甜,喷出红艳艳的血来。
羊生原本还野狗似的跳,见状吓了一跳,失声道:“我把师父气吐血了?”
他也不逃,他也不跑,回身搀扶师父,嘴里认错:“师父,我只知道你心胸狭窄,不知已狭窄成这般模样,实在气得慌,便打我出出气,不要把自己怄到吐血。”
一天道人指着他,骂道:“大孝子,快快住嘴。”
正当羊生心慌,凤仙过来,递给他一瓶丹丸,安他的心:“莫慌,这个不是你的过错,是你师父本有旧伤,跟人斗法牵动出来,你把我炼的百花玉露丸喂他一丸,他就不吐血了。”
羊生诧异:“我怎么不知道师父有旧伤?”
一天道人没好气道:“因为你孝顺啊。”
羊生本想回嘴,念在师父有伤,好歹把到嘴的话儿收了回去。
他把丹丸倒出一丸,和水喂了师父,担心道:“不知这个药治不治得好师父哩。”
凤仙道:“也只治得标,断不得根。”
羊生问:“怎么才断得了根?”
凤仙暼一天道人一眼,半笑半恼:“这个得问你师父,他自家寻死,旁人也救不得他。”
羊生欲再问,一天道人已吃了百花玉露丸,站起身,打断道:“还不动身去救我小徒弟,怎么只顾说闲话?”
第13章
一天道人一行人抵达凤尾湖时,鱼二那里已请来长者,在正厅吃茶说话。
因晓得贼道有天香山娘娘做靠山,怕遭人以势相压,他特托了干娘,把干爷爷请来。
鱼二这个干爷爷,乃是东海龟相,至今寿岁八千,给龙王爷做了三千年的丞相,深得龙王倚重,十分的德高望重。
即便凤仙素有尊名,以龟相的辈分也不落下风。
鱼二亲手为龟相端茶倒水,十分殷勤孝敬,只巴望干爷爷为自家做主。
龟相略饮了一口茶,说:“我已知晓你的孝心,不必侍奉,坐下说话。”
鱼二恭敬应“是”。
于是垂首肃容,静听教诲。
那龟相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穿一件瑞气腾腾的圆领缂丝麒麟踏浪袍,腰系玉带,脚蹬云履,模样稳重,气态端方,手把茶盏,说道:“干孙,爷爷事先同你讲清,这件事,你两方都有错处,他那里又请了凤仙娘娘,因此我也只论公道,徇不得私。”
鱼二心中郁郁,正张嘴欲言,又被龟相摆手止住:“我也不是不爱护你,该给你讨的,一分也少不了,他闯了你媳妇卧房,你绑了他的徒儿,虽是都有错处,然而到底是他先来招惹,后又变化了来你家闹腾,还是他没理的多。”
龟相给他吃定心丸:“只除了砍手剁脚,其余的你自家斟酌着拿捏他,有我替你撑腰。”
鱼二面露喜色,起身长揖道:“多谢干爷爷做主。”
爷孙两个说着话儿,忽然听得敲门声。
鱼二娘子说:“是那贼道来了。”
亲去开了门,却并未见着人影。
正纳闷间,忽闻女童声音,十分不满:“看哪里,在你脚底下哩。”
鱼二娘子低头,看见两个三尺高的小仙童,噘着嘴儿,满脸气恼模样。
见她看来,忍着不快,作礼道:“拜见夫人,我等乃天香山昭灵显化九德元君座下侍扇童子,我家娘娘顷刻便到,特来告知。”
昭灵显化九德元君是哪个?
鱼二娘子愣了一下,才醒过神,原来是那位凤仙娘娘。
人间只叫天香山那位女仙为凤仙娘娘,少有人记得她在天庭的封号。
一般捶珠与捣玉也不这么叫自家娘娘,这时候之所以搬出名号,是想把架势摆足,好让人家不敢小看。
难为她两个屁大的小童一口气说这么长一串话,竟一字也不漏。
听闻凤仙将到,鱼二一家也做足准备。
待凤仙到时,一家子连同龟相,都起身相迎,口称“娘娘”。
倒是一天道人师徒,本该是说话的主角,却被人家不经意忽略了。
只有那见多识广的龟相,觉着他有些眼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因要待客,正厅里早已铺设好桌椅板凳,都抹得干净,摆得齐整,入眼处洁净生光,案上又摆得有各色果品,及喷香清茶,十分周到齐全。
众人依尊卑主次坐了,再慢慢叙话。
羊生坐在一天道人旁边,磨皮擦痒,好似屁股上生了痔疮,怎么也坐不住。
一面磨屁股,一面探头探脑,左右张望。
小鹤哩?
他那个被绑来的小鹤哩?
因不见小鹤踪影,他忍不住发问:“主人家,你们把我绑来的师妹放在哪里?”
这话一出,大家都不免有些尴尬。
鱼二娘子不好为难小孩家家,便说:“在后头,我抱出来给你看。”
就转去罩房,把小鹤抱出。
约莫是鱼二娘子这里伙食好,小鹤还胖了些,她穿着五彩斑斓的百家衣,胸前系着口水兜,脖子上挂个银项圈,头脸干净,比在一天道人身边还体面些。
然而羊生十分钟爱他这个师妹,小小年纪已有了把小鹤当作亲生孩儿的觉悟,纵是人家把小鹤养得千好万好,他也挑得出毛病:“哎呀,小鹤怎么穿了件破烂流丢,我看街边乞丐也没得她身上补丁多。”
他自家跑过来,摸摸小鹤的手,又捏捏小鹤的脚,十分心疼模样。
鱼二脸色霎时变得难看。
鱼二娘子性子好些,还跟他解释:“这不是什么破烂流丢,这是百家布缝的百家衣,得百家之福,小孩穿了身体康健,没病没灾。”
当初怀鸭梨儿时,鱼二娘子实实在在走了百家门户,各家求一块碎布,一针一线亲手缝了两件衣裳,巴望祛魔退邪,保佑亲儿子长命百岁。
小鹤身上这件,还是她从亲儿子那里匀出来的。
借着这个话头,凤仙就拉人情抬高轿:“果然是良善之家,作风正派,德行高洁,虽与我这不成器的老友起了纠纷,也还善待他的徒儿,半点不曾苛待。”
以凤仙的尊位,如此和颜悦色说好话,很让人脸上有光。
鱼二娘子心中止不住的喜悦,嘴上却说:“娘娘谬赞,再是怎么有仇,也不至于虐待她一个小女娃,况且这女娃娃合我的眼缘,好似天生该投到我肚子里,做我的亲女儿一般。”
凤仙一听,这话锋不对啊。
一天道人豁然变了脸色,恼怒道:“你这妇人,还不死心,要把我的徒弟拐去做你的女儿!”
羊生听到这样说,登时从圈椅上弹起来,跳脚道:“不可,不可,小鹤是我的亲骨肉,怎么能去别人家!师父,不许应她!”
原本众人面上皆现怒色,眼看着要吵起来,经羊生打岔,一时竟无人出声。
凤仙一半好笑,一半想恼,责备道:“胡言乱语,你才几岁,就生得出亲骨肉了,再这样胡说,仔细你师父教训你。”
羊生气呼呼的:“虽不是亲生的,我心里当她是,她就是了。”
一天道人忍不住赏他一道封口咒,骂道:“这个刁钻徒儿,胆敢自长身份,跟你师父称兄道弟?”
羊生嘴里说不出话,眼神却写满不服。
凤仙清清嗓子,以使自己忍住不笑。
她又看向鱼二娘子,说:“莫讲玩笑话,亲徒弟怎么能送到别人家做女儿。”
鱼二娘子真心喜爱小鹤,凤仙当面,又不知该怎么说。
鱼二替老婆说话:“娘娘此言差矣,这女娃娃若跟着贼……道人,成日家餐风饮露,连口奶也要讨人家的,不定养得大,便是养大了,跟着这么个师父也未必学得好。”
“若来我家就不一样。”鱼二指着小鹤说,“虽我家境贫寒,却愿把她当亲女儿来养,我儿子穿的百家衣,也给她穿,我儿子戴的银项圈,也给她戴,日后也教她念书,教她修行,也给她一副嫁妆发嫁,岂不比跟着道人喝风来得强?”
“是了,”陪坐的鱼大夫妇与李婆婆也说,“若叫小娃娃自己来选,定然也愿有爹有娘安稳过活。”
众人纷纷看向襁褓中的女娃。
小鹤眨了眨眼睛:看我做什么,我只是个孩子啊。
万万没想到,她还在襁褓之中,就已显露出褒姒妲己一般的祸水之相,真是天大的罪过啊。
小鹤心中得意洋洋,却虚伪地唾弃自己: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女娃娃,为何生得如此可爱,为何要讨这么多人喜欢?
第14章
众目睽睽,小鹤紧闭口,作呆相。
万幸她如今说不得话,所以可以装聋作哑,不然啊,岂不是要难为死了。
然而小鹤忍得,羊生忍不得。
耳听得鱼二一家越说越有道理,他就惶恐起来:小鹤莫真被弄走了呀。
他心中急切,于是跑过去,一把将小鹤抢来,自己牢牢抱着,眼珠子瞪着鱼二两口子,打死不肯撒手。
鱼二讥讽道:“好有家教的道童。”
羊生被施了咒,不能说话,嘴里噫噫呜呜的,似乎在骂粗话。
凤仙与一天道人见了,一味装瞎,只当不曾看见。
甚至于一天道人还递个眼色,暗暗称赞徒弟:干得好,莫要还他。
羊生翻了个白眼,不给师父留颜面。
他心中老大怨念,既怨不成器的一天道人,也怨不中用的自个儿。
人家鱼精还能给小鹤吃好穿好,他同师父却穷得叮当响,吃也没得吃,穿也没得穿,只能带小鹤去别人家里讨口。
因想着亏待了小鹤,他心里闷闷的,可难受哩。
小鹤看他神色沮丧,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便冲他咯咯发笑,又伸出手来轻轻摸他的脸。
被这么一摸,羊生低头看向小鹤,情不禁发起了呆。
他还记得初见时小鹤模样,又瘦又小,鸡仔一般,全身上下也没二两肉。
如今吃了几顿有灵气的奶,就飞快胖起来,如那泡发的大馒头,脸蛋鼓鼓囊囊,蓬蓬松松。
好想咬她一口耶。羊生不由想到。
他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手脚比脑子还快,心里想着,身子已动了起来。
“叭!”他把小鹤大大香了一口。
女娃娃柔软的脸蛋上,留下小师兄湿漉漉的口水。
口、口水?!
感受到脸上湿润的触感,小鹤心神震荡。
为什么要亲她?
亲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留口水?
对口水的嫌弃使她立刻起了报复心。
“啐!”小鹤用尽一个婴孩最大的力气,狠狠唾了回去。
羊生下巴上崩到了一点唾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