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来做什么?”
屋中,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面色不悦地问,他长相风流,即便西装革履也能看出他的脾性。
俞枕夏听到自己的母亲踩着高跟鞋,将她一并拉了进去:“好歹我们夏夏也是老人家的孙女,该来看看的。”
如果是十二岁的她,这会儿大概满心的抗拒与彷徨,但对于现在的俞枕夏来说,这已经是过去了许多年的事情了,就算仍是不想面对,却也不会跟小时候一样无措了。
旁边一个看起来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操着一口变声期的嗓子,听起来又嘶哑又难听:“嗤,多大的脸……”他转向适才开口的中年男人,又说,“爸,能不能把她们赶走啊?爷爷现在都这样了,还要让给他看她们唱大戏啊?!”
俞枕夏听着熟悉的台词,抬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她今天的妆容有些素净,看不出平时精致到像是覆盖着一层假面的模样,反而有些脆弱。
好吧,是名为‘脆弱’的假面。俞枕夏心知她心理素质有多么强大,不会被她的外貌所欺骗。
身为赋予俞枕夏过人容貌的女性,她自然也是世间万般皮相之中的佼佼者,否则也不会跟俞家的公子哥有所交集了。
俞枕夏听她从容应答,不紧不慢,她就如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在旁边闷不做声,企图做个透明人。
俞枕夏努力思考着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首先,她被母亲薅到医院来探望病重的俞家老爷子,目的不用多说,自然是为了利益。
俞家众人为了老爷子的清静,没有大吵特吵,倒是句句不离嘲讽讥笑,但俞枕夏的母亲不是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笑脸迎人,待到晚上探视时间结束了才离开。
俞枕夏记得,自己在傍晚时分趁母亲不注意偷溜出病房,躲在楼梯口待了几个小时,后面惹得母亲气得点着她的脑袋骂她是个木头,给了她几张钞票,让她自己回学校。
这时候,她刚刚升上初一。
不过……这段记忆跟商贤予有什么关系啊?俞枕夏心口发闷,又有些气恼,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指,细长显瘦,空无一物。
这戒指是不是货不对板来着?说好的商贤予的现实记忆呢?!
俞枕夏愣神间,脑子里倏然响起一道空灵的声音:“没有错哦,请不要质疑我。”
“你想想……”这正是大狗的声音,也就是‘书’,“再好好想想。”
俞枕夏皱眉思索着,猛地想起来——商贤予身上和脑侧的缝合疤,苍白到有些透明的肤色,看起来跟病号服像极了的睡衣。
她灵光一闪,在意识中跟‘书’对话:“他也在这个医院?!”
那声音懒懒的,有些没力气:“没错……提醒一下,抓紧时间哦,这里的时间跟书中时间流速相同,等他梦醒了,你就要离开了。”
闻言,俞枕夏心神一凛,不想在这令人难受的病房中浪费时间了。
趁着母亲松开了自己的手的功夫,俞枕夏想要跑出去,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人……
老人也侧过头了,眼皮耷拉下来,浑浊的目光跟俞枕夏不期而遇,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曾经发生过的……
那时候,年幼的俞枕夏全程低着头,没有好好看过他,只记得老人熬过了这场疾病,还活了好些年,在俞枕夏大学毕业后,才走的。
俞枕夏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笑了笑,无声地说了声:“再见。谢谢。”
再见,回到现实世界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了;谢谢……在母亲抛下自己之后,老人曾说过可以资助她上学。
即使俞枕夏的自尊心让她拒绝了这一点好意。
但还是谢谢,他是俞家唯一一个对自己释放过善意的人。俞枕夏对此铭记于心。
老人像是笑了。
贴着墙,俞枕夏提着脚后,跟轻手轻脚地溜出病房,但很快被发现,女人追出来喊了两声,见女儿跟吃错药了似的,一溜烟跑没了影儿,低声骂了两句,却也没再管她了,返身回到豪华病房中了。
走廊宽阔,地砖光可鉴人。右手边的窗景如油画一般,蓝天碧湖,日光熹微。
这儿是当地有名的私立医院,来者大多是富豪权贵,因此装修豪华舒适,隐私性极强。
走廊里没什么人,偶尔路过一个护士,看到俞枕夏一个小女孩也没什么反应,在这里面的人不是病人就是来探望的人,都登记过了。
俞枕夏到了一楼,先去柜台询问护士有没有一个叫做商贤予的病人,以及他住哪个病房。
护士问她有没有预约,见俞枕夏摇摇头,笑容亲和但拒绝道:“小妹妹,没有预约不能告诉你哦。”
虽然出师未捷,但俞枕夏的心底还是激起了一阵激动——这就意味着商贤予的现实名字就叫这个。
不过,私立医院的片区特别大,她要是漫无目的地找,商贤予一觉睡醒,她也别想在这段记忆中见到对方。
俞枕夏企图头脑风暴一下,边思考边从从一楼长廊的出口转出来,沿着墙根走到后墙的小花园附近。
她想,虽然开场是自己的现实记忆,但这段记忆一定跟商贤予的现实记忆有重叠的部分。
也就是说,不管以什么形式,她跟商贤予在这个空间这个时间点,必然有过某些联系!
只是年岁已久,俞枕夏对于很多细节都记不大清了,只隐约记得……这天,自己搭乘公交返回初中,却被宿舍楼的执勤老师拦了下来,还被抓到校门口罚站了十五分钟。
这种类似于展览的处罚让俞枕夏记忆深刻,尴尬至极。
罚站的理由是什么来着……?她摸了摸下巴,仔细回想着。
微风抚动她的马尾,发尾扫到脸颊,有些发痒。
将长马尾拨到身后,俞枕夏的指尖触碰到左胸处挂着的胸牌,一道思绪如闪电般的劈过她的大脑。
因为,她没有戴胸牌。
“因为,写着我的名字的胸牌……”俞枕夏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喃喃自语,“被我不小心掉在医院了。”
会是被商贤予捡到了吗?这会是他们之间的交汇点吗?
这时候,俞枕夏站在走廊外,脸正对着墙内的走廊,她看到几位身着粉白制服的护士神色匆忙慌张地小跑过去,背影从窗前掠过,只言片语风送出来,听不大清楚。
“……跑了。”
“……术前……延迟”
俞枕夏被这几个字激起一小段不大重要的回忆,那时她已经偷跑出病房了,在走廊处独自坐了很久,期间也有几个护士急奔而过,后来离院的时候听说……
听说,有一个病人在手术前夕偷跑出去了。
“唰——”
树影婆娑,墙体米白。
有一条纯白的床单忽地顺着墙垂下来去,就垂在俞枕夏眼前,刚好落在她身前这扇窗的中央,将窗景一分为二。
俞枕夏:“?”这是什么鬼。
她顺着这条微微摇晃的床单向上看,险些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有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的人悬在窗外,两脚蹬在墙上,手紧紧握着床单,似乎用力拉了两下,然后他直接变成跳楼机本机,呲溜一下就顺着床单滑下来了,那速度之快,动作之灵活,简直就像是空中小飞人一般。
直到最后一段距离才减速下降,咚地一声跳到草地上,还伴随着一声小声的‘卧槽’。
俞枕夏的惊叫卡在喉咙里还没发出来,就被这一落幕给憋回去了。
这跳楼小达人背对着俞枕夏,身姿挺拔,四肢有劲,宽松素色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很合身,他两只手还往上拉着床单绳索,上衣被拉伸着,显出他手臂的肌肉。
光看背影,就知道这人有多么健气。
这是病人……?这是哪门子病人?!他都能从三楼飞下来!
俞枕夏还在目瞪狗呆中。
那人收回手,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过来,猝不及防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小女孩,被吓了一跳,冷不丁地往后缩了一步。
电光火石之间,俞枕夏看清了他的脸。
黑发半长不短,很柔顺,但此时经过半空中风的洗礼,看着有些凌乱。他面容隽秀,丹凤眼微微上挑,墨色瞳孔露出几分疑惑,声音好听:“哪儿来的小孩啊?”
这是……年轻版的商贤予。
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跟书中阴郁沉默的初印象截然相反,他体格矫健,朝气俊朗,鼻梁上没了那一副遮着视线的眼镜,眼眸中倒映着一整片星辰。
身后这小不点儿似被吓傻了,愣愣地出神,但分外可爱。商贤予弯弯腰,在唇间竖起一根食指,轻声细语:“小孩儿,嘘——”
“这是哥哥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知道没?”
眼前的小女孩脸上带着没有褪尽的婴儿肥,中国式的校服很宽大松垮,显得她的颈子格外细长,在斑驳的日影中,可爱精致得像个小精灵。
商贤予赞叹一句:“太可爱了。”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又说,“哥哥先走了,赶时间。”
咦?
下摆传来一阵阻力,商贤予疑惑回头。
他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少女的手。
俞枕夏像是抓住了一抹初升的太阳,又像是抓住了一缕飘渺的风。
她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双眼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如透明珍珠般,扑簌簌划过圆润的面颊,砸得商贤予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面无表情的神仙落泪!
他着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刚伸出手要给这小孩儿擦擦眼泪,想了想,手臂抖抖,把袖子抖出一截,用衣袖给她拭泪,嘴巴还安慰着:“哎……?哎,别哭别哭,怎么还哭了呢?”
俞枕夏面无表情,一点哽咽的音都没有:“你要去哪里?”
商贤予轻轻扯了扯衣摆,被抓得死紧,默默道:“出去玩儿。”
俞枕夏继续落泪:“我也想去。”又添了个称呼,“哥哥。”
此时,走廊里有模糊的说话声传来,商贤予扭头看看,先带着俞枕夏躲到小花园中的一处隐秘之地。
月季灌木丛茂密翠绿,藏住了这一大一小的身影。
商贤予循循善诱这个奇怪的小女孩:“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要跟陌生人乱跑啊小孩儿,快点放开哥哥,他们要查监控了,我等下跑不出去了。”
俞枕夏当然不能让他一个人走,反正是过往的记忆,她干脆拒不合作,就算商贤予摘了一朵月季哄她也没用,直接表演一个‘泪炸了出来’。
这纯属是激动的。
俞枕夏只觉得自己堵塞了二十来年的泪腺一下子被打开了,眼泪哗哗的,简直就像是个水龙头。
少年版商贤予差点失意体前屈:这是……哪来的小冤家啊!
但瞧着她两眼红通通,手还紧攥着花的模样,又突地被击中了内心。
如是真想要脱身,就凭她那只小手,商贤予也不是真的没法子。但是怎么说呢……嗯……感觉内心好沉重啊!!
那只手好像是无形的枷锁,牢牢铐在了商贤予的良心上。
他宣告认输:“好好好,你家长是谁,联络信息给我一个,啊……还有地址。”他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反应过来对方穿着校服呢,凑过去看了眼,一字一语道:“俞、枕、夏。”
“名儿挺好听的……才初一啊。”他捋了一把额发,笑容比日光更耀眼,“认识一下,我叫商贤予,叫哥哥就行,我高三了哈哈哈哈,比你大。”
俞枕夏松开衣摆,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大手握着小手,上下摇晃了两下。
月季的香萦绕在周身,夏日的蝉鸣时强时弱。
两个人相遇了。
俞枕夏想:我男票不仅是个甜妹,还挺活泼的……超级可爱。
商贤予歪着头用肩头蹭了蹭侧脸,也在想:哇……奇奇怪怪但是好可爱啊!
商贤予显然对病院的地形一清二楚,带着俞枕夏弯弯绕绕,居然从一个后门绕了出去。
翻墙的时候,他再次展现了矫健的飞人技能,一爬一跳,就出去了。
独留俞枕夏立在墙内风中凌乱。
俞枕夏:“……”
下一瞬,一颗脑袋从墙外冒出来了。
商贤予:“……差点把你忘了。”
他翻回来,试了几个方式,但俞枕夏体格有限,体力也有限,怎么也上不去,最后商贤予叹了口气,背对着她半蹲下去:“来,哥哥背你。”
俞枕夏鼻子一酸。
她上前两步,伸出手臂紧紧搂紧商贤予的脖子,他炙热的体温透过衣物,直达俞枕夏的心口,滚烫如焰火。
商贤予:“还是……稍微松开点,哥哥快要被你勒得缺氧了。”
俞枕夏松开一点,心想:我还被你亲得缺氧咧。
她又一次问了这句话:“我会不会很重?”
商贤予站起来,垫了垫:“超轻的~”然后叮嘱了俞枕夏一句‘抓紧了’,轻快一跳,两手攀着墙沿,肌肉瞬间涨起来,两个人就跳上了墙,下来的时候也是一样轻松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