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身上淋了雨水,他闻言,视线越过袁罡望向那道银灰色的背影,他指了指自己的嘴。
袁罡依旧道,“大人,您去就好。”
王恭无法,只得留下那名年轻班直,自己撩起衣摆,走上阶去。
嘉王的手指拨弄着栏杆外浓绿的松针,指腹上沾着雨露,王恭走近,俯身作揖,却迟迟未见嘉王有丝毫反应,他心中打鼓,半晌,慢慢地抬起头,却发现嘉王的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这位嘉王殿下,是出了名的懦弱温吞,但王恭此时面对着他如此目光,竟也如芒在背,不知如何是好。
“王大人,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嘉王忽然开口。
王恭喉咙一动,他嘴唇紧抿。
“殿前司都指挥使总领三衙禁军,在你之前坐上这个位置的那四人,无不是爹爹看重之人,但很遗憾的是,他们都未能善终。”
嘉王看着他,“我知道你对爹爹一片忠心,可是光有忠心还不够,在你之前的那四人被爹爹处死,是因为他们不忠心吗?”
说着,嘉王摇头,“不,是因为他们坐上了这个位置,便从爹爹心中看重之人,变成了爹爹心中忌惮之人。”
“那么王大人,为何你不一样?为何你在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上,可以安然无恙?”
王恭心中一凛,他急忙比划着手势,但意识到班直不在身边,嘉王看不懂他的手势,他便一下顿住,俯下身。
“爹爹已经喂不进汤药了,今日你也在庆和殿中见过他,你此时来见我,想必也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我们索性便将话都摊开来说。”
嘉王抬手将他虚扶了一把,“我虽是爹爹的养子,却与爹爹同出太宗一脉,若非如此,爹爹当初也不会封我为亲王,我知道你在等爹爹的亲骨肉,可娘娘若心中无鬼,又何必加害爹爹与我?再者,爹爹只怕也等不到娘娘腹中的孩儿出世,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说,是不是?”
王恭张张嘴,没有声音。
“我知道你忠心于爹爹,也知道你的这份忠心里,还有你的惧怕,”雨声淅沥,嘉王说着顿了一下,才又道,“但你知道我,我不是爹爹,我不用你十年如一日地装哑巴。”
装哑一事倏尔被点破。
王恭立时低下头去。
“还不肯说话吗?”
嘉王审视着他,“王恭,我说,我准许你,往后在我的面前开口说话。”
此话既出,王恭心头一震,他一下迎上面前这位嘉王殿下的目光,他嘴唇颤动。
这个秘密,从他得知自己即将升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之前就开始了,他受重伤是真的,失语之症,却是假的。
正是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前,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任上已经死了四人,所以他忧惧之下,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只要他是一个哑巴,官家就不必担心他凭借自己的口舌号令三衙禁军谋反。
为此,他十年不敢在人前说话。
黄宗玉此前在庆和殿外的那番话,就令他十分警觉,他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知道黄宗玉在三衙里的人脉。
王恭在家中也不敢开口说话,但他有一个说梦话的毛病。
思来想去,应当是在五六年前,黄宗玉奉官家敕令巡检禁军之时,正逢他旧伤复发,在营中卧床养病。
那时他发起了高热,人事不知,身边亲近的班直慌了神,出去喊医工的功夫,回来就见黄宗玉在帐中。
班直见黄宗玉神色如常,而榻上的王恭气息平顺,没有什么声响,便没当回事。
但如今看来,
黄宗玉那时就已经发觉了。
但这么多年,他却一直按着此事,没有上禀官家。
“黄相公也知道你的不易,都是为臣的人,他做什么要为难于你?”嘉王仿佛察觉出他此时心中所想似的,“王恭,我也不会为难于你,你,明白吗?”
早春的雨露不断冲刷着松枝,满庭噼啪的声音如碎珠一般落在王恭的耳畔,他望着面前这位嘉王殿下,半晌,他低首:
“臣,明白了。”
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王恭的声音嘶哑难听,但嘉王闻声,却扬起眉,伸手轻拍他的肩:“如此,甚好。”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备受掣肘,朝堂之上的风云几度变换,官家病笃,以呈无力回天之势,元月廿三,东府西府两位相公令百官入朝天殿,共议储君。
旧党眼看着官家撑不到娘娘产子,而贵妃腹中的血脉究竟有没有疑,他们到如今也没有拿出实在的证据。
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在朝天殿上据理力争,称嘉王为官家养子,名正言顺的亲王殿下,理应继储君之位。
他手握三衙禁军,更为黄宗玉与孟云献二位相公增添一分威慑,以郑坚为首的旧党官员用尽了力气与手段,在春雨淅沥的二月初,还是未能阻止嘉王继太子位。
至此,新党意气风发,旧党凄哀颓丧。
孟云献趁此良机,以太子殿下赵益的名义,赏赐,或升官,对旧党官员进行安抚,使得一部分担心自己因党争而被迁怒的朝臣对太子殿下感激涕零。
二月十九,太子监国。
朝天殿上,夤夜司副使周挺呈上一份鲁国公亲手所写,亲自画押的供词。
却不是关于代州满裕钱庄暗账的供词。其上不但交代了代州满裕钱庄的暗账,还有鲁国公的父王南康王在世时,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勾结的始末。
吴岱令雍州前知州杨鸣私自调兵支援鉴池府,而潘有芳私自拦截玉节大将军军令,命谭广闻支援鉴池府,贻误军机,致使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
为掩盖真相,南康王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借着丹丘王庭此前意欲招降徐鹤雪一事大做文章,以叛国重罪,使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在雍州受凌迟而死。
结合蒋先明此前在泰安殿上呈交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这桩尘封十六年的叛国冤案,脉络变得无比清晰。
而孟云献一直在寻找的,窦英章的妻小大抵是听闻了潘有芳的死讯,他们正赶上此时入京,在孟云献与黄宗玉的面前,奉上了窦英章被潘有芳加害之前,送到他们手里的那封信件。
信上记录着他受潘有芳的指使,陷害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并帮助吴岱与南康王父子私吞文端公主府家财。
非只如此,
窦英章更在信上直言,潘有芳曾指使他从牧神山将身受重伤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带回,为防止玉节将军说出牧神山一战的实情,潘有芳给玉节将军灌下哑药,并差人将其送去雍州。
“列位臣工,为何不说话?”
太子赵益立在阶上,“在我没有告诉你们窦英章妻小之事前,你们吵吵嚷嚷,说鲁国公在夤夜司中是被屈打成招,供词不足为证。”
“可他是宗亲,是我赵家人,夤夜司敢对他动刑?”赵益轻抬下颌,盯住底下一人,“郑坚,昨日我请你去夤夜司中探望鲁国公,你如实告诉你的同僚们,国公爷在夤夜司中,过得如何?”
郑坚上前两步,低首,嘴唇动了动,“国公爷……的确安好。”
“有多好?”
“衣着整洁,瞧着,还胖了些。”
郑坚语气发涩。
他昨日所见,的确如此。
“国公爷可有亲口告诉你,他被周副使动了刑?”
“……没有。”
他没有与鲁国公说得上话,甚至没能靠近,那些夤夜司的亲从官簇拥着他,给他提鸟笼子,奉茶点,看似照顾得无微不至。
“好。”
赵益负手而立,“那今日,我倒是要问问诸位,如今究竟谁还有那个脸面,敢与我说当年的雍州军报便是铁证如山?那是铁证,那么今日的人证与物证,又是什么!”
朝天殿上鸦雀无声。
“我在问你们,为何不答?”
赵益一一审视着他们的面孔,“你们在京为官,哪一个不比玉节大将军活得长?他年十九,夺回的燕关,守住的居涵关,在他死后,又都沦落于胡人之手,十六年了,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夺回国土,护住那些遗民。”
“如此为国为民的一个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敢问诸位,尔等羞愧否?”
“郑坚,我在问你。”
赵益忽然的一声,令郑坚双膝一软,一下跪倒在地,他心中惶惶,“太子殿下,这,这是官家的敕令,臣等……”
“大胆郑坚!”
赵益立时打断他,“你难道是在怪罪君父吗!你的意思是使玉节大将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不是南康王,不是潘有芳与吴岱,而是官家?”
“臣不敢,臣不敢!”
此话惊得郑坚满头冷汗,他连忙伏低身体。
“二位相公。”
赵益却看向身着紫色官服的孟、黄二人,“我想问二位相公,为君者,是否只有对,没有错?”
“殿下……殿下这是在意指官家么?”
有朝臣伏低身子,“殿下万不可如此说话啊!”
“殿下,这是在朝天殿,您怎能如此……”
“请殿下慎言!”
谏院这帮老家伙的毛病又犯了。
“你们也知道这是朝天殿?”
赵益平静地道,“我身为储君,不过是在问二位相公,为君之道当如何,你们这些人,便要加罪于我吗?”
方才放言的几位朝臣一时哑声。
孟云献恰在此时上前,道,“殿下,臣以为,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应当审慎己身,做得对,才不会错。”
“那我如今要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将士翻案,是对,还是错?”
黄宗玉上前,“证据俱在,殿下如何有错?”
枢密副使葛让按捺不住,立时往前几步,“殿下!臣葛让,恳请殿下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臣苗天照,恳请殿下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苗太尉紧随其后。
“臣恳请太子殿下,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出来,声音几乎响彻整个朝天殿。
明朗的春光铺满朱红的殿门,赵益几乎被群臣身后的光线晃了眼睛,他的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此案,我亲自来翻,谁若阻我,我必杀之。”
第128章 四时好(一)
自正元二十一年二月中旬到三月底, 云京的春雨断断续续地下,沙沙的声音听得惯了,有时倪素的梦中也都是潮湿的雨。
她受的那二十杖并不轻, 哪怕整整将养了三个多月,她身上破损的伤处虽结痂, 可伤到的筋骨却还是疼得厉害,只能卧床。
青穹在窗外移栽了一棵柳树,柔软的柳枝在细雨里微荡, 嫩叶如新,倪素趴在软枕上, 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没有人会在家中栽种柳树,”
姜芍将昨日趁着没下雨才晒过的那件氅衣搭在木施上, 衣袖边缘银线所绣的“子凌”二字有些显眼, 她转过脸,“你们,是因为他?”
这三月来, 一直是姜芍在此照顾倪素,为她换药,穿衣, 帮她洗漱, 连孟府也没回去几次。
“近来太爱下雨了,到了四月, 雨就更多了。”
倪素的面容还是很苍白,“以往下雨, 我便是煮了柳叶水给他用, 他爱干净,哪怕是鬼魅, 也总是很在意自己的衣着与行止。”
“他一直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
姜芍走到她床前坐下,“云献与他老师是好友,他以前也没少跟着老师来我们家中,云献以前总与我说,若不是文端公主先将子凌送到了崇之先生那里,他也想收子凌做学生。”
“他考中进士那年,不止是崇之先生,云献他也高兴得整宿没睡,迫不及待就想去贡院瞧他的试题。”
“我记得,”
姜芍眉眼带着温和笑意,“他有一回在宫中的昭文堂内带着殿下一块儿与那些宗室子打架,崇之先生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他在院子里跪了一下午,那时天冷,他夜里跑到我们家里来,我亲自弄了锅子,让他与云献一块儿吃。”
倪素忽然出声,“他从前,是不是很爱笑?”
姜芍回忆着那夜,锅子里的热烟在灯影里漂浮,那少年眉眼生动,十分爱笑,她点点头,“是,他模样生得极好,笑起来也十分好看。”
倪素闻言,想起他的脸,她其实从没见他真正笑过,大抵这便是血肉之躯与残魂之身之间的差别,他的五官始终不能如人一样生动。
虽是十九岁的模样,但他却已在幽都游离百年,他的手还是会握笔,还是会握剑,却总是寡言的,也不会笑,他常会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听她说话。
他总是谨慎地审视自己作为残魂的身份,却依然会在意衣着的干净整洁,在乎仪容,在乎礼数。
“他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吗?”
姜芍轻柔的声音倏尔令倪素回神,她抬起眼帘,满室残蜡,这三月以来,她日日燃灯,“我之所以能够招来他的魂魄,是因为幽都宝塔里锁着靖安军的三万英魂,这是幽都准许他重回阳世的唯一意义。”
“而今,吴岱死了,潘有芳也死了。”
雨雾沙沙,晨风湿润,倪素的声音很轻,“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房中一时静谧,姜芍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她原想说些什么安抚倪素,可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她没有哭,甚至言辞都很平静。
姜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倏尔想起一样东西来,便转身走到书案前将一卷书册拿来,“阿喜,我差点忘了,你该看看这个。”
倪素伸手接来,只见封皮上《青崖雪》三字,她心中一动,立时翻开,附页上数行字迹苍劲有力,乃是一篇《招魂赋》。
倪素抬起头,“这是……”
“此书是被关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蒋御史亲手所著,附页上的《招魂赋》则是翰林学士贺童所作,贺学士也是崇之先生的学生,他也是子凌的师兄,”姜芍将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压了压,“你手中的这卷,是他们二人亲手所写,如今,此书正是云京各大书局刊刻的最多的一卷。”
“他们在狱中听说了你二敲登闻鼓的事,此书,是他们恳求云献,一定要交予你的。”
倪素一时说不出话,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附页上――
归来兮,归来兮!英灵胡不归。
归来兮,归来兮!忠魂栖何处?岩溪鸟静,云高风清,湖水不息,长途千里,思无尽兮……
御史中丞蒋先明著《青崖雪》一书,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撰写生平,而翰林学士贺童更是在此书中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作赋。
此书一出,云京所有的书局几乎刊刻不停。
一个已经离世十六年的人,人们还能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佞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