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穹只见孟云献手中的酒坛子与烧鹅倏尔下落,他立时伸出双手去,及时接住。
姜芍也愣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
孟云献至今忆起那夜,还恍如身在梦中,十九岁的少年提灯,身形淡薄得像雾,在他的面前,向他施礼,请他放下。
而今,朗朗日光底下,少年依旧是十九岁的模样,俯身作揖,清峻守礼。
孟云献看着他,发觉他的身形竟不似那夜,五月底的日光已见炽盛,落在他的身上,却没有显出他身为鬼魅的那分淡薄。
他情不自禁,不敢置信,“……子凌?”
倪素将徐鹤雪拉到院子里来,在孟云献与姜芍的面前站定,“义母义父,是他。”
“你回来了?”
孟云献眼眶泛酸,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却又停滞在半空。
徐鹤雪低首,“是,我回来了。”
“我听见了您的声音,多谢您为我收殓。”
“那算什么收殓?我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就是衣冠冢,我也不能……”孟云献声音发颤,“迟了十六年,若没有那断枪,子凌,我们如何来的脸面在你的灵堂之上见你啊……”
“这些并不重要,若没有您,没有永庚,若你们不曾孤注一掷地为我,”徐鹤雪说着,握住身边女子的手,“我如今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返还阳世。”
“义父义母快别伤心,快来坐。”
倪素松开徐鹤雪,将孟云献与姜芍两个推到桌前坐着,她转过脸,“灶房里还有菜吗?”
“只有一个汤了,我去端!”青穹将烧鹅的油纸解开,才拿来几只杯子,听见倪素在问徐鹤雪,他便立时转身又往灶房里去。
“子凌也吃这些吗?”
姜芍压着些泪意,抬起脸来,不确定地问。
倪素与徐鹤雪相视一眼,她对姜芍笑了笑,“吃的。”
“早知子凌在,该我来做这顿饭才是,”姜芍用帕子擦了擦脸,“这么多年,子凌怕是忘了我的手艺了吧?”
徐鹤雪苍白的面容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于他的声线都是冷淡的,但即便是如此,他说话也能使人感觉到一分人的温和,“是,许多年没有在您家中吃过饭了,那时年幼,多亏您照拂。”
“我这就去做一道来给你吃。”
姜芍眼眶又热,起身挽袖。
“我来帮您。”
倪素挽着她的手,与她一道往灶房里去。
今日重逢,没有人鬼殊途的芥蒂,婆娑树影底下光斑漾漾,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故人相见,唯有温情。
倪素与姜芍青穹都在灶房里忙,孟云献将酒坛子开了,自己先喝了一口,喉咙烧得厉害,“子凌,你看我们,都老了是不是?”
“这是我求不来的事。”
徐鹤雪端着酒碗,说道。
孟云献苦笑,“若不是我与崇之推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青崖州徐氏这一脉,也不至于都没了。”
“您没有做错,国政积弊,若不除,无以安天下,无以安黎民,您的《清渠疏》我亦读过多遍,”徐鹤雪放下酒碗,一手撑在膝上,“若我不曾投身军中,哪怕在京做个文官,我亦要在您与老师身侧,以新政安社稷。”
“古来变法者,皆有流血牺牲,您与老师不惧,我亦不曾惧。”
徐鹤雪问道,“若不论老师与我的生死,您会后悔当年写下《清渠疏》吗?”
孟云献摇头,“先有吴起,再有商鞅,看似变法者皆不得善终,可到底,还有个李悝不是么?他能变法使魏国强盛,我亦敢以这条性命作赌,赌我大齐昌盛,赌我百姓安乐。”
树下清风,沙沙作响,斑驳的碎光落来徐鹤雪的身上,“是人都会老,但我知道您是不服老的人。”
“是你老师教得你这样,”
孟云献看着他,“心里一点儿怨恨也不肯有,如此,我却更惭愧。”
“不止是老师,还有您,我很庆幸受你们二位长者教诲,”徐鹤雪重新端起酒碗,天光在碗中粼粼微泛,“老师虽不在人世,但他亦在天看着您,我亦为您祷祝,期盼万象更新。”
倏尔“砰”的一声。
孟云献与徐鹤雪皆循声转头,只见连廊上一地的碎陶片,一滩水液从廊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挽着手,双双呆立在廊上。
“官家。”
孟云献立时起身,“娘娘。”
陈年的酒香弥漫在这间院子里,赵益挽着妻子的手倏尔松懈,他踩踏过地上酒坛子的碎片,竟不择路,抬腿跨过连廊。
徐鹤雪见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立时起身走过去。
赵益抬起头,一只骨节苍白的手伸来他面前,他望见那样一张脸,年少分别,他从未见过挚友十九岁身死时的样貌。
“永庚。”
清冷的嗓音落来,赵益眼睑湿透。
曾几何时,这个人在皇城昭文堂,也朝他伸出过这只手,对他说,“赵永庚,起来。”
赵益握住他的手,只觉冰雪裹附。
他浑身一震。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温度更直观,他在这种极致的冷意中,不得不直面他与挚友阴阳两隔的事实。
推开一间居室的房门,赵益抬起眼,细如绒毛的灰尘在阳光里飞浮,他跟随徐鹤雪走进去,里面的陈设简洁,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书案上的书卷却堆得很多。
虽多,亦整洁。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
赵益开口,声线都是抖的,眼中泪意充盈。
徐鹤雪却问他,“你杀潘有芳吴岱之时,存了死志,是不是?”
赵益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永庚,”
徐鹤雪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先帝病重,你就要因我而死。”
“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却什么重担也担负不起,你被凌迟时,我救不了你,老师被判斩首,我亦护不住老师……徐子凌,你看我,我就是如此没用的一个人,”
赵益哭得不能自已,“我也做不到像孟相公他们一样去等,他们还可以熬,我却很害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先帝就又要对我心生厌弃,我再拼命地留在云京,也抵不过天子一怒,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用这条命为你报仇……”
“我要活,就只能在先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辱你,可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徐鹤雪看着他,“赵永庚,你是三十余岁的人了,又是大齐的新君,万莫如此。”
可赵益的眼泪就是收不住,“那夜你救我,又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就是怕你这样。”
徐鹤雪说。
“永庚,你我为友,我最知道你的心性,也知道你的不易,若不是这个世道,我亦不愿你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徐鹤雪神情沉静,“可如今你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以往再是不愿担负的东西,你如今,你也不得不担负。”
“我知道。”
赵益点头,“老师生前所愿,是推行新政为国为民,可先帝却只将新政当做弄权的手段,我不要那样,我一定记得老师的未竟之志,我绝不辜负老师,也绝不辜负孟相公。”
徐鹤雪清冷的眉眼浮出极浅的笑意,“你还记得我们从前出游,在路上遇见饿死的百姓,你哭得有多伤心吗?”
“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我身无分文,栖身大钟寺蹭斋饭那夜,曾说过什么话?”
“记得。”
徐鹤雪与赵益相对而立,一个容颜苍白,永远停留在他的十九岁,一个历经十多年的世事磋磨,已是三十余岁的形貌。
故友相对,恍如回到年少交游的那段时光,二人齐声:
“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第132章 四时好(五)
徐鹤雪俯身在书案上翻出来一只长方的锦盒, 递给他道:“你我相见,我身无长物,唯有以此相赠。”
赵益伸手接来, 里面是一副卷轴,他将其取出, 展开来,纸上墨色铺陈,洋洋洒洒, 清峻飘逸,是屈原的《招魂》。
“雍州有一位知州名唤沈同川, 他是孟相公的学生,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当年我与你皆读过他的一篇《战马论》, 他有识马之才,而朝廷却无识人之力,他看清马政积弊, 有心革除弊病,为国养马强军,却始终不能在其位, 亦不能谋其政, 只能抱憾至今。”
“而我以为,如今朝中如沈同川一般心有其志, 而不能在其位的人不在少数。”
徐鹤雪看着他,“你们招我之魂, 而我想替天下人, 招明君之魂。”
“每个人立身于世,皆各有所长, 若明君在世,使有所长者居其位,谋其职,尽其能,则国何愁不强盛?”
“你今日所言,我必不会忘。”
赵益抹了一把脸,“你赠我的这幅字,我也会好好收着,此生,以它为鉴。”
“我不会忘记百姓的苦,亦不会忘十三州的遗民还在等大齐收复故地,天下人都在看着我。”
郎朗日光透过棂窗落入房中,碎光在衣袂上微晃,赵益与他相视,“子凌,你也看着我吧。”
“我在你面前立誓,此生为君,我必要收复国土,绝不退让!”
“为人,为君,我绝不再懦弱。”
这一刻,徐鹤雪在这位挚友的脸上看到了他的坚定,岁月摧人,也铸人,柳枝随风,在棂窗前微荡,他道:“永庚,与你为友,是我之幸。”
这话几乎又要将赵益的眼泪逼出,他忍了又忍,“你不留在这里吗?”
徐鹤雪摇头:“我返还阳世,一直有一件我很想做,却不敢不能之事,但我如今,却可以了。”
“什么事?”
徐鹤雪隐约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他很轻松地就能从中分辨出她的声音,“我想在阿喜身边,陪她回雀县,看着她写成她与兄长的医书。”
“我想看她笑,再也不让她为我而哭。”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院子里点满灯笼。
徐鹤雪受损的魂体尚未完全恢复,一顿夜饭还没有吃完,他便化为雾气,依附在倪素的袖子边。
孟云献与赵益吃醉了酒,姜芍与李昔真忙令人来扶,倪素跟着他们走到医馆正堂里,问李昔真道:“娘娘,您近来小腹还疼吗?”
“多亏了你的药,我已经不疼了。”
李昔真温声说道。
倪素笑了一下,“娘娘近来一定很是劳累,脸色看着不太好,不过太医局中医正们一定会好好为您调养,至于子嗣娘娘也不要忧心,我对我的方子极有信心,娘娘再用些日子一定会好转,至多再有一年,您的身子就能大好。”
“我要多谢你,”
李昔真握住倪素的手,“虽然咱们两个年纪看着相差大了些,但我仍要唤你一声嫂嫂。”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赵益忽然挣脱内侍的手,踉踉跄跄地几步过来,李昔真忙将他扶住。
“嫂嫂。”
赵益带着酒意,朝她作揖。
“官家万莫如此,我受不起。”倪素吓了一跳。
赵益直起身,“我知道,往后子凌全要依靠嫂嫂一个人来养,但他不是什么都没有,他徐家的家产,还有文端公主府的家产,我已命人在鲁国公府与国库里清算,待账目都清楚了,就将其全部交给嫂嫂您。”
“还请嫂嫂万莫推辞,那些,原本就是子凌的,我如今还给你,就是还给他。”
赵益不忘叮嘱,“嫂嫂,子凌的花销,你千万别省着。”
“官家……”
李昔真无奈地笑,“您将嫂嫂想成什么人了?”
倪素也跟着笑,却还好好地应,“官家您放心,他是我郎君,他的花销我绝不舍得俭省。”
夜渐深,筵席散。
倪素与青穹两个收拣了碗筷,一块儿在灶房里洗。
“倪姑娘,我真的可以跟你们去吗?”
青穹一边将碗碟摆到柜子里,一边问。
“为什么不能?”
倪素抬起脸,“你不是想学医吗?我们家的医馆有很多老医工,我有些教不好你的,他们也可以将你教得很好。”
“你家里的医馆,还是你二叔占着的吧?”
青穹又走回她身边。
倪素点点头,“我二叔就不是个经营医馆的材料,我回去,定是要将医馆从他手里拿回来的。”
“所以啊青穹,你得跟我去,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我才不怕他啊。”
“你说得是。”
青穹应了一声,“我和徐将军两个,怎么也不能让他欺负你!”
“那我先多谢你,”
倪素朝他笑,“到时我都买给你吃。”
青穹知道,她说这些话,都是想让他不要一个人孤独地走,他有点忍不住眼眶里的热意,“倪姑娘,我会给你和徐将军添麻烦的。”
“你从来没有给我们添麻烦,我们要谢谢你,一直在我们身边帮我们。”
倪素洗净了手,认真道:“青穹,我答应过你阿爹,我和徐子凌,会一直照顾你,就像你这一路,对我们的照顾。”
忙完灶房里的琐事,倪素回到房中沐浴,热水洗去她白日里的疲乏,一头湿润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她眉眼舒展,却忽然发觉,地上添了一道莹白的影子。
那道一直跟随她的淡雾不见了。
她回过头,身穿淡青衣袍的年轻男人就站在屏风后面,动也不动,她不由轻唤:“徐子凌?”
“嗯?”
他有点慢吞吞的,隔了会儿才应。
“你帮我拿一条干的帕子。”
倪素说。
他没说话,还站在那儿。
“你去啊。”
倪素觉得他有点怪。
他似乎忘了帕子放在哪儿,在房中走来走去,倪素提醒了他,他才知道将架子上的帕子拿来。
倪素看着他那一截冷白的腕骨,上面再也没有什么伤口了。
她接了帕子,点了点他的手背。
却不料他竟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倪素着实一惊,素纱帘子外,他的身影模糊,冰凉的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就那么站在那儿,又不动了。
他黏人竟也不动声色。
倪素觉得新奇,她干脆一个用力,人就这么被她拽进了帘内,他似乎没有防备,一下到了她的面前。
他整张脸还是苍白的,可是倪素看着他那双眼,剔透如露,又有些氤氲水意,她明白过来,“鬼魅也会喝醉啊?”
他今晚在席上,是多喝了些。
热雾里有她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鹤雪眼帘低垂,视线里,是她湿润白皙的面容,无衣物遮掩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