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落在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该来。”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边,低声说道。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也不许吗?”
话是说给周挺听的,但倪素的视线却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么?”
大庭广众,周挺并不方便与倪素细说案情。
“自然是来看看这个害我兄长性命的杀人凶手,究竟什么样。”
滑竿上的青年病恹恹的,而倪素这番话声音不小,他一听清,那双眼睛便与之目光一触。
随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瞧见他那副一口气好似要过不来,咳得心肺都要吐出来的模样,便连忙道:“快!快将衙内送回府里,太医局的医正都等着呢,可不要再耽误了!”
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护着那位滑竿上的衙内,倪素冷眼旁观,却见那吴继康居高临下般,向她投来一眼。
他在笑。
顷刻间,倪素脑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拥着吴继康从人堆里出去,身边周挺低声与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吴继康朝她投来的那一眼。
犹如绵密的针,不断戳刺她的心脏,撕咬她的理智。
她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拥。
“倪姑娘。”
周挺不许她往吴继康那边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时夤夜司门前只剩下倪素与周挺,倪素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抬起头。
周挺立即松了手,对上她微红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随即道:“你不要冲动,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拦,便是抗旨。”
“那我怎样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颤声,“小周大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他杀了人,还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为什么我要从这里走出来,就那样难?!”
为什么?
因为吴继康坚称自己是过失杀人,因为官家对吴继康心有偏颇,还因为,吴家是权贵,而她只有自己。
这些话并不能宣之于口,若说出来,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样很想给你,眼下夤夜司并没有要放过此事,请你千万珍重自身。”
倪素已无心再听周挺说些什么,她也犯不着与夤夜司为难,转身便朝来的路去。
“小周大人,听说翰林院的官员们几番想定那吴衙内的罪,官家都借口卧病不予理会……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里来的公正呢?您说会不会到最后,吴继康的死罪也定不下来?我看咱们使尊也快管不了这事了,他怎么着也不会与官家作对啊……”
晁一松叹了一口气。
周挺也算淫浸官场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对倪素究竟有多么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间浮出一丝复杂。
中秋之日,团圆之期,街上不知何时运来了一座灯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着梯子点上面的灯盏,它慢慢地亮起来,那光也并不见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会儿,只觉得那些人影好乱,那座灯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倾塌下来,将她埋在底下,将她骨肉碾碎,连一声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听见灯山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边去,只知道抬手一挡。
天旋地转。
她几乎看不清灯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个人环住她的腰身,她迎着炽盛的日光,盯着他苍白漂亮的面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灯山。
原来,它还稳稳地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倾塌。
倪素的眼眶几乎是顷刻间湿润起来,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紧紧抱住徐鹤雪。
为了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徐鹤雪抿了一下唇,还是悄无声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着。
他的面前,是那样巨大的一座灯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眼睛里凝聚了片晶莹的影子。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现的,而他静静听着她的抽泣,仰望那座灯山,说:“倪素,你不要哭,我们还未到绝处。”
倪素泪眼朦胧,在他怀中抬头。
徐鹤雪垂眼,“纵是官家有心袒护,也仍不能改吴继康杀人之实,而你,可以逼他。”
怎么逼?
倪素眼睑微动,喃喃:“登闻院……”
“官家在乎民间的口舌,你便可以利用它,要这云京城无人不知你兄长之冤,让整个云京城的百姓成为你的状纸。”
徐鹤雪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倪素,你应该知道,若你真上登闻院,你又将面临什么。”
她这已不仅仅是告御状,更是在损害官家的颜面,登闻院给她的刑罚,只会重,不会轻。
“我要去。”
倪素哽咽着说。
他知道,她一定是要去的,若能有更好的办法,他其实并不想与她说这些话,官家对于吴继康的偏袒已经算是摆到了明面上,他大抵也能猜得到孟云献此时又在等什么。
这是最好的办法,最能与孟云献的打算相合。
可是徐鹤雪又不禁想,这些官场上的肮脏博弈对于倪素来说,实在是残忍至极。
灯山越来越亮了,几乎有些刺眼。
周遭的嘈杂声更重。
徐鹤雪在这片交织的日光灯影里,近乎试探般,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倪素,你想不想吃月饼?”
第36章 乌夜啼(五)
日光渐弱, 衬得灯山的光便显得更盛大明亮起来。
有一瞬,徐鹤雪将它看成了幽都那座宝塔,那些跳跃闪烁的烛焰, 多像是塔中浮动的魂火。
“公子,您的月饼。”
买糕饼的摊主手脚麻利地捡了几个月饼放进油纸包里递给他, 又不自禁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
他的脸色未免也太苍白了些,像是缠绵病中已久。
“多谢。”
徐鹤雪颔首,接来月饼, 他回头看见身着素白衣裙的姑娘仍站在那儿,周遭来往的人很多, 可是她的眼睛却一直在望着他。
像一个不记路的孩童, 只等着他走过去, 她便要紧紧地牵起他的衣角。
徐鹤雪走了过去, 她竟真的牵住了他的衣袖,他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也还算克制地看了一眼她的手, 他从油纸包中取出来一个浑圆的月饼,递给她:“枣泥馅的,你喜欢吗?”
倪素“嗯”了一声, 吸吸鼻子, 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咬月饼。
走过那座灯山旁, 徐鹤雪其实有些难以忍受周遭偶尔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即便那些目光不过是随意的一瞥, 也并不是好奇的窥视, 可他只要一想到阳世才仅仅过去十五年,他也许会在这个地方遇见过往的同窗, 也许会遇见老师,也许,会遇见那些他曾识得的,或者识得他的人,他便难以面对这街市上任何一道偶尔投来的目光。
他怕有人当着她的面唤出“徐鹤雪”这个名字,他抬起头,审视她的侧脸,又忍不住想,若她听到这个名字,她会是何种神情。
可她很安静地在吃月饼,也不看路,只知道牵着他的衣袖跟着他走。
徐鹤雪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心头的这份惶然难堪而化为雾气,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这条回家的路。
她这个时候,是需要一个人在她身旁的,真真实实的,能被众人看见的,能够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融入眼前这片热闹里。
徐鹤雪早已没有血肉之躯了。
他做不了那个人。
可是,他很想。
徐鹤雪安静地看着她吃月饼。
月饼盈如满月,而她一咬则亏。
――
吴府里的奴仆们正忙着除尘洒水,为方才回来的衙内驱除晦气,太医局的医正在内室里给吴继康看诊,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则在外头与吴太师一块儿饮茶。
“这都是好茶叶啊太师,给咱家用,是破费了。”梁神福瞧着一名女婢抱上来几玉罐儿的茶叶,他端着茶碗笑眯眯地说。
“梁内侍在官家跟前伺候,这么多年闻惯了官家的茶香,想来也是爱茶之人了,你既爱茶,又何谈什么破费不破费的。”
吴太师说着便咳嗽起来。
“太师在宫里受的风寒怎么还不见好,不若请医正再给您瞧瞧?”梁神福不免关切一声。
“不妨事,”吴太师摆了摆手,“其它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咳嗽得厉害些,再吃些药,应该就好了。”
“太师多注意些身体,官家虽没见您,但是贵妃娘娘这些日子都在官家跟前呢,”梁神福收了好茶,便知道自己该多说些话,“当年官家微服巡幸江州,正遇上那儿一个姓方的纠集一众庄客农户闹事,若不是您临危不乱,敢孤身与那姓方的周旋,招安了他,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事来呢……”
那时梁神福便在正元帝身侧随侍,正元帝一时兴起要去寻访山上一座道观,却带少了人,上了山才发觉那道观早已被一帮子人数不小的盗匪给占了。
“您如今虽然已不在朝,但您先头的功劳苦劳官家心里都还记着呢,再说了,还有贵妃娘娘呢,她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衙内真去给人偿命?”梁神福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那到底只是个举子,官家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可衙内不一样啊,自从安王殿下夭折后,官家就一直没有其他子嗣,衙内入宫看望贵妃的次数多了,官家瞧着衙内也是不一样的……”
梁神福压低了些声音:“太师啊,官家是最知道骨肉亲情之痛的,您老来得子本也不易,官家是不会让你丢了这个儿子的。”
“梁内侍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了。”
吴太师听了梁神福这一番话,才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徐徐一叹:“此事本也怪我,官家要再推新政,所以荫补官这块儿便收得紧了,我知道官家待我吴家,待贵妃已是极大的恩宠,便想着要康儿他争些气,不以恩荫入仕,以此来报官家恩德,遂将其逼得太紧了些,以至于他做下这等糊涂事……”
三言两语,吴太师便将自己这一番拥新政,报君恩的热忱说得清清楚楚,梁神福是在正元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在宫中多年,如何听不明白吴太师这些话到底是想说给谁听的,他笑了笑,说:“太师的这些话,官家若听了,一定能明白您的忠君之心。”
虽说是拿人手短,但梁神福到底也不是只看在吴太师那连罐子都极其珍稀的茶叶的份上,而是官家心向太师,他自然也就心向太师。
梁神福带着太医局的人离开了,吴太师坐在椅子上又咳嗽了好一阵,仆人们进进出出,珠帘摇晃个不停。
“都出去。”
吴太师咳得沙哑的声音既出,所有的仆人们立即被内知挥退,房中一时寂静下来,那道门被内知从外面缓缓合上。
“出来。”
吴太师眯着眼睛,打量门缝外透进来的一道细光。
“爹,我还难受……”
吴继康身形一僵,靠在床上,隔着屏风与珠帘他根本看不见坐在外头的父亲,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孱弱些。
可他没有听见父亲给他任何回应。
心里的慌张更甚,吴继康再不敢在床上待着,起身掀帘出去。
“跪下。”
只听父亲冷冷一声,吴继康浑身一颤,双膝一屈,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跪了下去。
“夤夜司的人并未对你用刑?”
吴太师面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是……”
吴继康低声应。
“那你为何如此轻易就认了罪?”
“是,是贾岩先认的!夤夜司的人虽没对儿子动刑,可是他们当着我的面刑讯贾岩了!爹,贾岩他指认我,我,我太害怕了……”
贾岩便是吴继康的书童。
吴继康谈及此人,他便几欲呕吐,他想起来这个人在夤夜司中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受的刑。
他甚至不敢细想贾岩血肉模糊的脸皮,不敢想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可是这些画面非要往他脑子里钻,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腰塌下去便开始干呕。
“我看你是觉得,你姐姐在宫里,而我又找了人替你遮掩,你觉得你自己如何都死不了,是不是?”
吴太师在梁神福面前表现得那般爱子之深,此时他的脸色却愈加阴沉冷漠。
“难,难道不是吗?”
吴继康双膝往前挪,一直挪到吴太师面前,他抖着手抓住吴太师的衣袍,“爹,我不会死的对不对?您和姐姐都会救我的对不对?我不想再去夤夜司了,那里好多血,好多人在我面前被折磨,我做噩梦了……我做了好多的噩梦!”
吴太师一脚踢在他的腹部,这力道很大,吴继康后仰倒地,疼得眼眶都红了,在地上蜷缩起来。
“早知如此,你为何还要给我添乱?”吴太师猛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当初找杜琮行舞弊之事时,可有想过此事有朝一日会被人翻出来?我在前头想尽办法替你遮掩,你倒好,陷害倪青岚妹妹不成,反倒让韩清那么一条没事物的恶狗抓住了把柄!”
“爹,官家要保我,官家要保我的!”
吴继康艰难呼吸,“我只是不想她在闹下去,我想让她滚出云京,若是她不能滚,我杀了她就是,像,就像杀了倪青岚一样简单……”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魔障。
准确地说,自倪青岚死后,他便一直处在这样的魔障之中。
“你啊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吴太师怒不可遏,“我倒还没问你,你为何要将倪青岚的尸首放在清源山上的泥菩萨里!你若谨慎些,这尸首谁能发现!”
“超度嘛。”
吴继康的反应很迟钝,像喃喃似的,“我把他放进菩萨里,他就能跟着菩萨一块儿修行,然后,他就去天上了,就不会变成厉鬼来找我……”
“爹,我只是忘了给他吃饭,我本来没想杀他,可是他饿死了……”吴继康烦躁地揉着脑袋,发髻散乱下来,“为什么他要有个妹妹,要不是她,没有人会发现的,没有人!”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我吴岱的儿子!学问你做不好,杀人你也如此胆怂!”
吴太师气得又狠踢了他一脚。
“那您让倪青岚做你的儿子好了!”
吴继康敏感的神经被吴太师触及,他又受了一脚,疼得眼眶湿润,他喊起来:“叶山临说他学问极好,他们都说他能登科做进士!只有我,无论我如何刻苦读书,我始终成不了您的好儿子!”
吴太师的脸色越发铁青,吴继康越来越害怕,可他抱着脑袋,嘴里仍没停:“您一定要逼我读书,您再逼我,我也还是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