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完结】
时间:2023-04-27 14:46:07

  帐中一时静默。
  半晌,徐鹤雪闭了闭眼,“我知道。”
  青穹才将两碗热茶端来,毡帘外便传来段嵘的声音:“倪小娘子,粮车已卸完,我们该回城了。”
  倪素才要触碰茶碗的手停住,她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转身之际,她步履一顿,垂下眼帘,只见拉住她衣袖的那只手,淡青色的血管覆在苍白的皮肤之下,修长的指节屈起,手背的筋骨流畅。
  “你回城,请人代我给沈知州传话,说我想要看一看当年雍州的那份军报,知州府内,应该有存留。”
  他说。
  “嗯。”
  倪素点头,看见他手指松开,她抿了一下唇,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
  “你的伤,记得涂药。”
  徐鹤雪坐在桌案旁,嗓音明明很清淡,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倪素听了,却笑了一下,说,“我回去就涂。”
  徐鹤雪没再说话,看她走过去掀开毡帘,一片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风沙吹拂她的衣袂,她忽然停步,回头与他视线相撞。
  却是什么也没说,她很快离开了。
  毡帘摇摇晃晃,地面那片光影也随之而动,徐鹤雪捧起茶碗,却听青穹又嘟囔一声,“徐将军,您为什么不愿意学我阿爹呢?万一倪姑娘她对您也……”
  范江去放存荻花露水的瓦罐,也没听见这话。
  徐鹤雪看着碗沿浮出的热烟,“你阿爹是人,而我不是。”
  “这有什么不一样啊?”
  青穹没明白。
  不都是一个凡人与一个鬼魅么?
  “徐将军,依我看,您就该珍惜当下!至少跟倪姑娘说一说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徐鹤雪神情平静,“我心里如何想并不重要。”
  若他珍惜他的当下,那么谁又来珍重她的余生?
  青穹忽然沉默,他好像明白了一些,正如他阿爹,虽从没在他面前透露过有多想阿娘,但青穹有时也感觉得出来。
  他们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两人隔着阴阳恨水,终究再难相聚。
  “鬼魅终不能在人间长久,我若放任自己的私欲,那么便不够尊重她。”
  徐鹤雪方才看见段嵘,心中便在想,若他还在世,他可以有很多的贪欲与私心,甚至是占有。
  若她是鬼魅,他为人,他并不需要如此忍耐,他会比自己想象中更果决,更坚定,做范江那样的人,为一个人,一辈子。
  可是身为鬼魅,
  他只能冷眼旁观自己心中的欲念,杀不死它,也要束缚它。
  “我可以为她,却不该让她为我。”
第85章 行路难(六)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云京,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动。
  宋嵩的死讯来得太突然,正元帝只听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奏疏, 便扶着额头,“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朝天殿中杂声纷乱, 一名官员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都相安无事, 即便他们有心撕毁盟约,想来也不应该如此冒进才是啊……”
  “是啊……”
  他这话一出, 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 随即点头应和。
  韩林侍读学士郑坚往前一步, “官家, 不若先派使臣与丹丘交涉?单凭沈同川的一面之词,实在有些摸不准状况。”
  “哪里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词?离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军与苏契勒交战,确有其事!”
  苗太尉按捺不住, 眉头拧得死紧,立时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说得已经很清楚, 是苏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发难不成, 逼得宋监军无法,只得亲赴苏契勒帐中与其相谈, 而苏契勒却趁此机会杀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与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费多少时日, 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他俯下身, “官家,苏契勒一死, 丹丘必然向雍州发难啊!”
  大齐与丹丘混战多年,好不容易迎来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却被丹丘小王子苏契勒的死打破,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时都拿不准主意。
  “可眼下还有反贼未曾弹压干净,若此时再与丹丘开战,岂非内外皆忧?依臣之见,还是先施以怀柔,暂且稳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内啊!”
  有人进言。
  “苏契勒死了,还要如何安抚丹丘王庭才能安抚得住?”翰林院学士贺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
  一众大臣开始环看左右,议论纷纷。
  “潘卿。”
  御座之上的正元帝一手扶在案前,淡声开口。
  三司使潘有芳立即走上前去作揖,只听得正元帝在上面问:“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都停在潘有芳的身上。
  “臣以为,苏契勒王子死在雍州军手中,此事只怕没那么容易说和……”潘有芳答了一句,又稍稍抬头,看向在一侧一言不发的黄宗玉,“黄枢相曾知鉴池府,兼经略安抚使,而鉴池府靠近雍州,想来黄枢相会比吾等更清楚边关之事。”
  苗太尉听见潘有芳这话,只见那黄宗玉懵然地一抬头,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的,往前挪几步都不容易,他心中火气甚重,不由暗骂,这个老家伙知道个屁,谁不知道他知鉴池府时是个诸事不爱管的,只怕连鉴池府都没出过,哪里知道雍州关外头的事!
  张敬死后,官家偏偏提了此人做西府的枢密使。
  正元帝没说话,只等着黄宗玉上前,听他道:“官家,那苏契勒的叔父是南延部落曾经的亲王多羚,他母亲是丹丘王庭的王后,而南延部落是丹丘最为骁勇的部落,他们几乎掌握着丹丘王庭最强大的骑兵,苏契勒是他们支持的王子,先不论丹丘王怎么想,南延部落的人失了苏契勒这个王子,心中的愤恨只怕不好消解啊……”
  黄宗玉其实一向是趋于保守的,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亦没有想好该如何化解与丹丘的战争。
  御座上的正元帝不说话,底下的臣子们几乎个个冷汗涔涔。
  “孟卿,你说呢?”
  冷不丁的,正元帝忽然看向另一侧的孟云献。
  孟云献面色如常,闻声便也从容地上前一步,作揖道,“官家,臣以为,此战不可避免,非是我大齐不想要平静日子,而是丹丘短期内是绝不可能与我们修好了。”
  他的语气颇带几分无可奈何。
  “说下去。”
  正元帝手指在膝上轻敲。
  “这十六年来,丹丘王庭一步步收服草原上的二十九个部落,王庭所依靠的,正是南延部落最为出色的铁骑,可诸位莫忘了,南延部落的亲王多羚当初是死在谁的手里?王庭可以按压下南延部落的这份仇恨,是因为丹丘王娶了他们的公主做王后,这等同于王庭愿跟他们部落结为亲族,共同进退,而王后虽育有两子一女,南延部落中亦分派系,各自支持两位王子,但无论是哪一派系,苏契勒到底也有着他们南延部落的一半血脉。”
  南延亲王多羚的死,与苏契勒的死放在一起便是旧怨新仇,南延部落内里再分派系又如何?如今苏契勒已死,曾经支持苏契勒的人便只能寄希望于其兄,如此没了内斗的根源,岂不更拧成一股绳?而苏契勒的母后与兄长,也未必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些话孟云献不明说,但无论是正元帝还是此时殿中的朝臣,都已顺着他的话头想到了这一层。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一向保守的那些个大臣一时也不好开口说话,他们要说,便要给官家拿出个不战只和的章程来,可如今这样的局势,要如何才能保住两国的盟约?
  “剩下的人都哑巴了?”
  正元帝在御座上冷笑,“昨日为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的事还吵个不停,今日涉及军情战事,怎么一个个都拿不出主意了?”
  “臣惶恐……”
  一众朝臣弯身作揖,齐声。
  “官家,臣以为,不论如何,还请先调动鉴池府的五万精兵前去支援雍州!”御史中丞蒋先明上前进言,“雍州乃是我大齐面向丹丘的最后一道险关!保住雍州当是重中之重,否则,丹丘胡人若真有心再窃我大齐国土,便可避开溶江天险,直逼腹地啊!”
  “臣愿前往鉴池府,领兵支援雍州!”苗太尉立即往前,振声道。
  正元帝闻言,抬起一双眼睛,神情似乎温和了一分,“苗卿,你身有旧疾,听闻还时常复发,那都是你这些年为大齐所受的伤,你说,朕怎忍心,再让你带着如此重的伤病,去领兵杀敌啊?”
  如此关切之语,却令苗太尉直挺挺的脊背塌了下去,他低头,掩去黯淡之色,嗓子发干,“多谢官家。”
  鉴池府的驻兵多出自他的护宁军,而护宁军中的儿郎比起军令,更认他这个将军,他险些忘了自己是因何而主动卸下兵权,回来朝中做的这个闲散太尉。
  正元帝正襟危坐,“雍州是绝不能丢的,朕虽珍惜这些年与百姓休养生息的日子,却不能坐视丹丘出兵危及我雍州险要之关。”
  “裴知远。”
  只听得正元帝一声唤,裴知远立即上前,“臣在。”
  “立刻拟旨,命鉴池府,泽州两地驻兵即刻增援雍州,不得有误!”
  “臣遵旨。”
  裴知远俯身。
  早朝既散,一众朝臣无不是面带凝重之色,三三两两地走出朝天殿外去,潘有芳与其他几个官员说着话走出来,正遇上孟云献与贺童二人,便上前关切道,“孟公,听说您这几日病着,如今可好些?”
  孟云献“嗯”了一声,又道,“还没谢过你潘三司送来的参。”
  “我老家正是产好参的地界,这本不值一提,”潘有芳摆了摆手,“还请孟公千万保重身体,新政缺了您可不行啊。”
  三司中事务繁多,潘有芳没与孟云献说几句话,便被底下的官员催促着离开,裴知远接了差事也早就走了,只有贺童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孟云献往阶梯下走。
  “崇之不在,你便总在我后头像个跟屁虫似的。”
  孟云献一手提着衣摆,打趣了他一句。
  “孟相公,您还笑得出来啊?”贺童闷声,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底下还没走太远的潘有芳,“若不是潘三司,官家才懒得听您说话呢。”
  自张敬死后,正元帝便对孟云献一直不冷不热的,私下召见的朝臣中也总无他这位宰执,再加上黄宗玉曾经便与孟云献政见不同,正元帝却要东府西府共议新政,这便令孟云献颇受掣肘。
  方才在朝天殿中,潘有芳将枢相黄宗玉拉出来,官家问过黄宗玉这位西府的相公,才想起问孟云献这位正经的东府相公。
  “孟相公!”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孟云献与贺童皆是回头一望,只见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匆匆走来,“孟相公,官家请您去庆和殿。”
  “我知道了。”
  孟云献点了点头,见梁神福领着几个内侍回身又往上走,他缓缓看向身边的贺童,“官家这不就想听了么?”
  贺童看他老神在在,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梁神福会来请他,他心中隐隐有些察觉,不由喃喃,“孟相公,您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贺童是个直肠子,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更猜不准这位孟相公的心事,他只能说道,“不论如何,希望您在官家面前多加小心,老师他……”
  他哑声,“老师他一生唯有您一位挚友,请您,珍重自身。”
  孟云献听罢,不由笑了一声,他伸手轻拍了一下贺童的肩,“你说这话,我听得高兴,你也不必担心我,我如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惜命,何况方才在殿中你也听到了,即便官家不想打仗,如今这个情势,大齐与丹丘的战事已经不可避免,我去见官家,是为他解忧,而非添堵。”
  “你先回去吧。”
  孟云献说罢,转身便朝庆和殿的方向去,待他入得殿中时,裴知远已在其中握笔拟旨。
  正元帝扶着额头,坐在御案后,“梁神福。”
  梁神福立即命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孟云献身后,孟云献立即作揖,“谢官家。”
  “孟卿,宋嵩死在丹丘胡人的手里,而雍州军不可一日无监军啊,不知你心中,可有人选啊?”
  孟云献才坐下,便听正元帝已开门见山。
  “官家心中可是有顾虑?”
  孟云献垂首道。
  正元帝哼笑了一声,“朝中这些个臣工,朕真不知该信他们哪一个,才能让朕省心些。”
  孟云献察觉出正元帝此番话中对于宋嵩的几分不满,他垂着眼,像是琢磨了一会儿,“臣不敢断言哪位同僚可堪此任,毕竟雍州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时,但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正元帝轻抬下颌。
  “官家若想不出让哪位朝臣出任雍州监军,不若,便将此任,交予官家亲近之人?”
  他这番话太出人意料,正元帝收敛眼底的漫不经心,“亲近之人?”
  “在官家身侧,只为官家的人。”
  孟云献并不抬头,而在正元帝身边的梁神福却不禁因他此言而心头一动,他心中立时有思绪打转,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正元帝。
  何为亲近之人?必是比朝臣离官家更近的――宦官。
  “孟卿说的极是。”
  正元帝抚掌,眉头稍松。
  裴知远拟完旨,是与孟云献一同走出庆和殿的,他双手拢在袖中,不由叹,“朝臣是臣,而宦官呢?那是官家的奴,朝臣不一定只为君父,而宦官却只能为主,孟公您啊,这番话是说到官家的心坎里去咯。”
  孟云献从头到尾都没有举荐任何一人,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令正元帝放下了心中戒备,采纳了他的建议。
  但在旁的梁神福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干儿子韩清挣功绩,如此好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此任命极大可能会落在韩清的身上,毕竟他掌管的夤夜司,历来是官家的夤夜司,而他韩清尚未做夤夜司使前,受梁神福扶持,亦得以在官家近前,若非是信任他,官家也不会许他夤夜司使的位置。
  韩清向来独来独往,少与朝臣交游,而朝中亦无多少文臣瞧得上他这个仗着官家威势,行森严刑罚的宦官。
  朝中无人知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的关联,一旦韩清做了雍州的监军,那么孟云献便能悄无声息地掌握雍州边关的局势。
  “如今我只担心雍州边关的境况,官家的敕令即便是再快,送到泽州与鉴池府也要一些时日。”
  孟云献仰头,叹了声,“雍州有天险,我们在雍州的兵力与丹丘在居涵关的兵力相差不大,可我们缺军马,骑兵不济,而苏契勒帐下的石摩奴是南延部落中的一员猛将,他手下一定有精锐骑兵,秦继勋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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