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芸点点头,小手捏着那张单薄的纸,转头就往院子外跑。
倪素舒了口气,抬头看见窗纱上的莹光,她回过头,“我本以为鬼魅是不会有影子的。”
而且,他的影子很奇怪。
“除你之外,只有七八岁以下的孩童能看见。”
稚儿的双目尚与成年之人不同,能洞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
“那要怎么办?一会儿她回来,我将灯熄了?”倪素站起来,合上门走过去。
徐鹤雪没抬眼,轻轻颔首便算作应答。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与夏不符的兽毛领子氅衣,苍白瘦削,目清而睫浓,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底下,弥漫着沉静而死寂的凋敝之感。
好像一个久病之人,人间的炭火与骄阳,都不能消融他深刻骨髓的清寒。
“倪姑娘,出来用饭吧!”
蒋娘子的声音传来。
倪素应了一声,随即吹灭烛火,她在檐外落来的昏暗光线下辨清他的身影,道:“徐子凌,我会很快吃完的。”
阴影里,徐鹤雪没动,也没有出声。
倪素推门出去,蒋娘子已将饭菜摆上桌,正逢女儿阿芸从对面回来,见她手里捧着一碗酱菜,蒋娘子便问:“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还端了一碗酱菜回来?”
“我让阿芸帮我送了一张药方子去,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那位月娘姐姐也需要用药调理。”倪素走过去说道。
“好歹是让送了碗酱菜过来,那孙家大郎不像他那娘,还有些良心。”蒋娘子从阿芸手中接来酱菜,她做的是鲜菇素面,正好添一些酱菜到里头。
蒋娘子邀请倪素坐下吃面,又回房中去服侍婆婆吃了小半碗,这才又出来与阿芸,倪素两个一块儿吃。
“倪姑娘莫嫌弃,咱们这儿也就时令菜拿得出手。”蒋娘子朝她笑笑。
“蒋姐姐手艺很好。”
倪素一边吃,一边道。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蒋娘子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依我说,姑娘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年纪又这样轻,怎么就……”
她后半句话斟酌了一下还没出口,见倪素抬头来看她,她便换了话头,“姑娘莫怪,只是你做这些,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不是日子难过,逼得人没法,也没几个女人家敢去做药婆的勾当,名不正言不顺的,白白让人唾弃。
蒋娘子不是没见过药婆,那都是些年纪大的老妪,半截身子入了土。
倪素弯眉,“好在蒋姐姐你不但不赶我走,还好饭招待。”
“你救的是月娘和她女儿的命,我哪能轻看了你去?”蒋娘子叹了口气,“我生阿芸的那时候,我公公还在,他也跟月娘那婆婆似的,指桑骂槐地说我不争气,但好在我婆婆不那样,人家的媳妇儿前一天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我婆婆愣是将我照顾了个把月,后来她跟我说,她生我郎君长生的时候差点没命,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蒋娘子吃了一口酱菜,筷子指了指对面,“你看那孙家大郎的娘,这世上,还是她那样的人多啊。”
“倪姑娘你做这些事,只怕不好嫁人。”
这话并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摆在倪素眼前的一个事实,行医的男子是大夫,为人所敬,行医的女子则与药婆无异,为人所恶。
这世间之人多如孙老妪,少如蒋娘子。
“我儿时立志,岂因嫁娶而易?”倪素将碗搁到桌上,对上蒋娘子复杂的目光,她坦然而轻松,“我不信救人是错,若我未来郎君觉得这是错,那么错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蒋娘子哪里见过倪素这样奇怪的姑娘,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显然,这似乎并不是她眼前这个素衣乌发的姑娘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农户家没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门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习惯,这夜和衣而睡,总有光影透过屏风铺来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觉醒来天也没亮,她起身绕过屏风,只见桌上一灯如豆,那人却并不在。
外头的灯笼已经灭了,倪素扶灯而出,夏夜无风,但院中槐树却簌簌轻响,她一手护着烛焰,走到树荫底下去。
倪素仰头,浓荫里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轻靠在树干上,大约是察觉到了光亮,睁开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丝茫然。
“人鬼之间,男女之别也要这样泾渭分明吗?”倪素仰望着他。
她为他点灯,他却宁愿摸黑到这棵树上待着,看来他纵然已是鬼魅,也是一个君子般的鬼魅。
她手中捧灯,而灯影落在她的脸上。
徐鹤雪垂眼看她,并不说话。
“徐子凌。”
只是这一刻,倪素忽然觉得他好像亲切了那么一点,也许是因为他的守礼知节,又或者,是因为他手中抓了一只蝉在玩儿。
倪素忽然就想与他说话,“你知不知道,这只蝉的外壳也能入药?”
“不知。”
徐鹤雪手指按住的蝉,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药称蝉蜕,可疏散风热,宣肺利咽,止定惊痉。”倪素信手拈来,烛焰的影子在她侧脸轻晃,“我去年七八月中,还去过山中跟药农们一起捡,才蜕下来的知了壳在阳光底下晶莹剔透,像琥珀一样,好看极了。”
树上的徐鹤雪看着她片刻,“你母亲生前无恶,如今魂归幽都,也定会有个好去处。”
他轻易看出她夜半惊醒是因为什么,心中又在难过什么,为什么会立在这片树荫底下与他没话找话说。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问他,“人死之后,不会立即轮回吗?”
“幽都有浓雾终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颜,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幽都半载,人间一月。
时间一直是遗忘的利器,幽都的浓雾可以濯洗生魂的记忆,也会慢慢改变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满,再入轮回,那就彻彻底底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倪素从小到大听过很多传闻,也看过不少书籍,但那些都远不如今夜,这个来自幽都的生魂亲口与她所说的一切来得直观而真实。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团浮动闪烁的莹光:“可你好像没有忘。”
不然,他也不会与她约定去云京找什么旧友。
“我虽身在幽都,但并不属于幽都。”
徐鹤雪简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浓雾濯洗不了他的记忆,也未能改换他的形容。
倪素听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问,她盯着摇晃的烛焰片刻,忽而仰头:“徐子凌,不如我们现在就赶路吧。”
第10章 临江仙(四)
心中装着母亲的临终嘱托,倪素想梦见她,又怕梦见她,这后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几粒碎银与字条压在烛台下,提着一盏灯笼,牵起马,悄无声息地离开蒋娘子的家。
夜路并不好走,倪素骑马慢行,有个生魂静默在侧,在浅淡吹拂的夜雾里,伴她一道前行。
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丢失的睡意不知为何又无声袭来,压得眼皮有些沉,她强打起精神,晃了晃脑袋,又禁不住侧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来年轻极了,走路的姿仪也很好看。
“那时,你几岁?”
徐鹤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声而微抬,领会她所说的“那时”,他手提孤灯,启唇:“十九。”
倪素吃了一惊,“十九你就……”
她的后半句话音淹没于喉。
“是因为什么?”
倪素想象不到,十九岁本该是最好的年纪,他又因何而英年早逝,游离于幽都。
徐鹤雪听她问“为什么”,他也想了片刻是为什么,但最终,他摇头,答:“不知。”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
灯影溶溶,铺陈在徐鹤雪的衣袂鞋履,他径自盯着看,听见一侧江河涛声翻涌,他抬首看去,山如墨,水粼粼,“是不知为何要死。”
倪素听不明白,想了想,说,“人生之半数都还不到,你一定有很多遗憾吧?”
“时间太久,忘了很多。”
徐鹤雪栖身于雾,更衬面颊苍白,“如今只记得一件。”
“就是你在云京的那位旧友?”
倪素看着他身上的氅衣。
徐鹤雪闻言,侧过脸来对上她的视线,却不说是与不是。
“就像我们说好的,你替我寻兄长,”倪素握着缰绳,听见马儿吐息的声音便摸了摸马鬃,又对他说,“我也会帮你找到你的旧友,尽力一圆你的憾事。”
远山尽处隐泛白鳞,徐鹤雪静默地审视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开眼,淡声道:“不必你帮我什么,只要你肯为我点灯就好。”
灯笼里的烛焰熄灭,天色愈见青灰,右侧绿树掩映之间这一河段静谧许多,有一横跨两岸的石桥在上,牵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从另一头来,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见那山道上有人骑马走近。
马蹄轻踏,马背上那名年轻女子脑袋一点一点的,身体时而偏左时而偏右,老翁正瞧着,见那马儿屁股一转,冲到草木丰茂的沟渠旁,而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没有防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来。
老翁张嘴还没喊出声,却见她歪下来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一托。
老翁疑心自己错了眼,揉了揉眼皮,见那女子在马背上坐直身体,茫然地睁着眼。
“怪了……”
老翁嘟囔着,下了桥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倪素才觉手中空空,垂眼看见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苍白单薄的肌肤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畅。
她身后有个人,可她察觉不到他的鼻息,只是他的怀抱很冷,冷得像雪,好像要将她的瞌睡虫都一股脑儿地冻死。
他忽有所觉,与她稍稍拉开些距离,道:“若是困,就睡吧。”
倪素没有回头,看着原本该在她身上,此时却挂在马脖子上的包袱,她轻应了一声,还没被冻死的瞌睡虫压着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热夏季,即便是日头不再,天已见黑,青州城内也还是热得很,松缘客栈的掌柜在柜台后头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地用汗巾擦拭额头的细汗。
几个跑堂的忙活着在堂内点上灯笼,掌柜的瞧见柜台上映出来一道影子,他一抬头,看见个风尘仆仆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柜脸上挂笑。
“两间房。”
倪素将钱往柜台上一搁。
两间?
掌柜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左右张望,也没见有第二个人,他疑惑道:“瞧着您是一个人啊。”
倪素一怔,她险些忘了旁人并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声,也没改口,“我等一个朋友,他晚些时候过来。”
掌柜的点了点头,“您放心,咱们客栈夜里也是有人在堂内守着的,您的朋友若来敲门,定能迎他进来。”
“多谢。”
倪素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提裙跟着店小二上楼。
简单向店小二要了饭菜,倪素将包袱放到床上,回身便灭了房中灯烛,又亲手点燃,她一连点了五盏灯烛,果然见那道身影在灯下越发真切。
“是不是我多点一些,你在旁人眼前显出身形的时间就越长?”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鹤雪扫了一眼桌上的灯盏,轻轻颔首:“这些足以支撑一些时间。”
他并非是不能显身,而是招魂者为他点的香烛越多,他的身形就会越发真实,以至于与常人一般无二。
“那等你去见你那位旧友时,我给你点一屋子的灯。”
倪素撑着下巴,对他道。
徐鹤雪抬眸,片刻,却道,“其实你不用再要一间房。”
“你是守礼的君子,不肯与我同处一室,我不再要一间房,那你今夜在哪里栖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树吗?”
见他又不说话,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这样谦逊有礼,我又岂能因你是鬼而不对你以礼相待?与我兄长有关的线索如今全在于你,请你不要推拒。”
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徐鹤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这样守礼知节,生前一定不是寻常人,而孤魂栖身人世,若无片瓦遮头,岂不更加彷徨?
毕竟,他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多谢。”
半晌,徐鹤雪垂下眼帘。
赶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栈有人打水,她终于沐浴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沾枕即眠。
万籁俱寂的夜,店小二强撑着睡意在堂内守夜,有一瞬,他觉得楼上有孤光一晃,压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来,往上一瞧,那间还没人住进去的房内烛火明亮,楼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店小二百无聊赖,想起那间房中燃的数盏灯烛还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来的,明明她那位朋友还没来,也不知她为何要在那空房中点那么多的烛火。
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店小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心中期盼着这夜快点熬过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觉。
楼上灯笼遇风摇晃,一抹极淡的雾气顺着半开的门缝潜入房中,在灯烛明亮的焰光里,化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徐鹤雪静默地打量房中简洁的陈设,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他轻皱起眉。
挽起左袖来,暖黄的灯火照见他肌肤惨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寸寸皲裂,形成血线般凌乱的刀伤剑痕。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触地面却转瞬化为细碎的莹尘,浮动,散开。
徐鹤雪放下衣袖,指骨触摸绵软的床被,他试探般,舒展身体,就像好多年前,他还曾作为一个人时,那样躺下去。
房中莹尘乱飞,又转瞬即逝。
他闭起眼。
听见右侧棂窗外松风正响,雀鸟夜啼,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徐鹤雪一瞬睁眼。
他起身下榻,走过去一打开房门,便见外面立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贴在颊边,听见开门声就大睁了些眼睛,望他。
“怎么了?”
徐鹤雪出声。
“忘了问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着哈欠没打,眼睛却憋出了一圈儿水雾。
这一段路风尘仆仆,他看起来就干干净净的,一定也很爱干净。
徐鹤雪一怔,没料到她觉睡一半,起来竟是为了问他这个。
“我,”
他斟酌用词,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么?”听见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