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若真如此想,便是中了耶律真的毒计!胡人才将将止战,你们这就要自杀自斗,如此,便能守得住雍州城吗!”
秦继勋怒声呵斥。
“我杨天哲发过誓,此生绝不会再走错路,诸位还要我如何证明?”杨天哲摘下头盔,他的发髻散乱,脸上多处擦伤,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近,“我欠雍州,欠大齐,我愿意用性命来还。”
事到如今,杨天哲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一股悲凉,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能让曾被他背叛过的国,再相信他。
他看着眼前这些将士,“可我,想在战场上还。”
他的肺腑之言,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相信,此间一霎静谧,起义军的将士个个面露悲色,他们明明已经踩在大齐的国土,却依旧满怀不安。
“耶律真并非真心接纳起义军。”
城楼的石阶之上,蓦地有这样一道冷静的嗓音传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向那个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
“这不过是他动摇军心的手段,他要的便是你们互相猜忌,心生嫌隙,”徐鹤雪一手撑在石栏上,“耶律真从长泊带来的大军与石摩奴的居涵关守军加在一起虽近十万,但瘟牛之事在前,他们又如此激进,正说明他们军中,已有瘟疫肆虐,所以,耶律真才要想尽办法,在我们等的援军到来之前,先行瓦解雍州城。”
徐鹤雪居高临下,“杨天哲若真的再起反心,他带着起义军投诚耶律真也是死路一条,诸位,试问,谁敢再收留如此反复无常之人?耶律真不是傻子,与其养虎为患,他只会杀了杨天哲,屠杀他的起义军,他们的投诚,毫无意义。”
“大敌当前,我愿为杨天哲作保,请诸位,放下偏见,共抗耶律真。”
这一番话几乎将利弊都摊开在两方将士面前,雍州军将士若不能放下对起义军的偏见,则军心动摇,难以为继,起义军若有战而畏死,敢寄希望于耶律真者,终将死路一条。
“我老魏也愿意为杨兄弟作保!”魏德昌大声说道,“我这些天跟他一块儿打仗,他心里如何想的,我能不知道么?如此要紧关头,我们怎可先自乱阵脚?听倪公子的话,无论雍州军还是起义军,都是大齐的儿郎,我们要守城,也要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起义军的副将孙岩礼喉咙发紧,率先大喊。
“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守城军的喊声震天。
对于雍州城的军民来说,时间好像许久都不曾这样漫长过,徐鹤雪与秦继勋竭力守城,虽两方兵力悬殊,却也生生地捱过了第六日。
这是血的代价,雍州的守城军在不断消耗,而城中亦有人感染瘟疫,倪素与田医工一道,将有了征兆的将士与百姓与其他人分隔开,并安抚百姓,亲自配药,尽力医治。
“千万不要给他们用粥饭,哪怕只是抿一口饭汤也不行,鼠疫是热毒,粥饭入胃,浊气归心,便助长了阳明之热毒,”倪素戴着面纱,对负责给病患做饭的几位娘子说道,“黄糖白糖也不能用,只用薯粉绿豆最好,待他们身上不再觉得乍寒乍热,才可以用少许粥米。”
“好,我们都记下了,”一位娘子点点头,正说着话,却见倪素猛地踉跄几步,她立即上前扶住她,“倪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天色发暗,青穹在毡棚中抱着双膝发呆,却见毡帘忽然被人掀开,他一下抬起头,见好几位娘子将不省人事的倪素扶了回来,他站起身,急急地喊:“倪姑娘!”
“她这是怎么了?”
青穹待她们将倪素放到毡毯上,他立即扯过来被子。
“田医工看了,说她这是太累了,”钟娘子坐下来,帮倪素掖了掖被角,“哪有像她这样忙的?这几日,我都没见她怎么休息过,方才正与人说着话呢,忽然就倒下去了。”
“她脸怎么这么红啊?”
青穹急得不行。
“发热了,应该是受了风寒,田医工说,不像瘟病,你放心吧。”钟娘子安抚了一声,她还是没忘上回见到这个青穹,他身上都结满了寒霜,她不敢多和他说话。
钟娘子端来汤药喂倪素喝下,她一直没醒,青穹便一直坐在一旁守着,直到他再听不到城墙上两方交战的声音。
胡人暂时停止攻城了。
“倪姑娘,你醒了?”青穹见倪素眼皮颤动,睁开眼睛。
倪素最先听见他肚子咕咕的声音,她没什么血色的唇弯了一下,“你没有吃饭啊?”
“还没……”
青穹摸了摸肚子。
“去找钟娘子,让她给你胡饼吃。”倪素的嗓音有些哑。
“我得照顾你。”
青穹摇头,话音才落,他却听见毡帘被人掀开的声音,那么突兀的一下,他转头,看见提着琉璃灯的徐鹤雪。
他衣袍沾血,但除了血,竟也没什么灰痕。
青穹“腾”的一下站起来,“我饿了,我要去吃胡饼了。”
几乎是在倪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青穹就已经走到毡帘那儿,叫了一声“徐将军”,然后就出去了。
“耶律真暂停攻城了?”
倪素看着他提灯走近。
“嗯。”
徐鹤雪将琉璃灯放下,看见她颊边浮着不正常的薄红,她的唇也很干,他转身去倒水。
倪素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
他慢下来,步子就真的很慢,她知道,他一直都很疼。
徐鹤雪一言不发,倒了一碗热水来,要扶她起身,却见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徐鹤雪一时间不得自在,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衣袍,这是她给他做的那一件,如今沾了许多胡人的血,“有些脏了。”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去碰她。
“洗干净就好了。”
她说。
徐鹤雪抬起眼,与她四目相视。
倪素朝他笑了一下,却又禁不住咳嗽一声,“等我好一些,等你与秦将军彻底守住这座雍州城,我来帮你洗。”
无论是衣裳,还是名字。
徐鹤雪不言,他伸手环住她的肩背,将她带起来一些,将碗凑近,看着她低头喝水的样子。
乌黑的浅发在她耳垂边打卷儿,她的面容白皙又细腻,一双眼睛垂下去,小巧的鼻尖带着细密的汗珠。
她瘦了好多。
“倪素。”
他忽然唤。
“嗯?”
她抬起眼睛。
“若有一日回到云京,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他说。
倪素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想吃雀县的菜了,我其实还不太习惯云京的菜,雍州的也是,我有的时候做梦,还会梦到自己在吃卤鸭。”
她笑了一声,“我小的时候很馋卤鸭,我兄长就会买给我吃。”
她又咳嗽起来,徐鹤雪放下碗,动作生疏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顺了气,便望着他说,“要不然,你跟我回雀县吧。”
“有你在,我也不怕我二叔,也不知道我们家的医馆落到他手里,如今成什么样了……”倪素的神情稍稍落寞一瞬,又很快恢复神采,“你跟我回去,就会知道我们雀县有多少好吃的,你做给我吃,好不好?”
徐鹤雪喉咙发紧。
他几乎就要“嗯”一声,可理智提醒着他,不要向她承诺自己原本就无法做到的事,不要欺骗她,让她徒增难过。
其实,
他很憧憬她所说的一切。
每一个字,他都很憧憬。
他不说话,倪素就看着他,“你……不想吗?”
“想。”
他毫不犹豫。
既然想,为什么不肯说“好”?倪素却没有问,毡棚中一时寂静,外面有医工来来回回救治伤兵的声音,她忽然说,“我很难受。”
“哪里难受?”
徐鹤雪过分清冷的眼里,涟漪微泛。
“我高热要是不退,极有可能会昏迷,动血,惊厥,”倪素充分展现一个医者的所长,“要是再严重,还可能会死。”
“我去找田医工。”
徐鹤雪一手撑在毡毯上,要站起身。
倪素却忽然握住他的手,他脊背一僵,回过头的刹那,她靠过来,双手环住他窄紧的腰身。
她如此平静,却将他的一只手抬起来,放到自己的额头。
过热的温度,铺满他冰凉的掌心。
倏尔莹尘乍现,如同烟花一样,散碎弥漫,雀跃不止。
倪素看着四散飞浮的莹尘,说,“徐子凌,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这一瞬,
纵然她没有说她究竟发现了什么,但徐鹤雪亦从她看向莹尘的目光中有所察觉,他觉得自己此时衣冠在身,在她眼前却好像又什么遮蔽都没有。
“倪素……”
他唇颤。
欲收回手。
“灯都是让青穹送去的,我两日没见你,你能不能好好地待着?”
倪素的手指轻敲他筋骨屈起的手背,“你膝盖疼不疼?”
不及徐鹤雪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算了,反正我问你,你都会说不疼。”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被他掌心覆盖的额头究竟是因为风寒才那么热,还是因为她的心事。
哪怕只有两日没见他,她也真的很想他。
一见他,就想抱抱他。
“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退热?”
倪素望着他。
“不是。”
徐鹤雪哑声。
倪素“嗯”了一声,她还握着他的手腕,冰雪般的触感,可是她是热的,“你看,其实你这样也很好。”
第94章 江城子(三)
这些天, 倪素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任何纷杂的声音都会令她彻夜难眠,此时外面依旧很吵闹, 这座立于平原之上的孤城,正在艰难地求生, 城内没有人会睡得好觉,但此刻,倪素握着徐鹤雪的手腕, 却觉得很困。
她趴在他的怀里,半睁着眼睛, 喊:“徐子凌。”
“嗯?”
“我的头发, 你帮我拆掉, 不太舒服。”
她说。
徐鹤雪低垂眼帘, 伸手取下她发间的白玉簪,单手将她的发髻拆散,认真地整理她的头发, 动作极其轻柔,不肯弄疼她。
“你不说话是在想什么?”
“在想,你多珍重自己一些, 不要再生病。”
“那可能有点难, 是人怎么会不生病?”
她的声音裹着困倦,又带点笑意, “不过,你要是回到天上, 是不是就能保佑我?”
天上没有神仙, 只有像他这样的星星。
“对不起。”
徐鹤雪半晌才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回不去,”
他就这么拥着她, 一动也不动,如同堆砌的冰雪,凝视着她的那双眼神情冷寂,“不能在天护佑你,但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为你祷祝。”
“祈你无病无灾,一生自在。”
倪素的脑袋埋在他怀里,眼睑无端浸湿,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很平常,“你不做星星,那要做什么?”
不入九天,不往幽都,那么他,还能容身何处?
徐鹤雪安静了一会儿,说:“十六年前的那份雍州军报上写明,苗天宁为守雍州城而战死,那时与他交手的胡人将领正是耶律真,可耶律真却好像并不知道苗天宁已死。”
“所以你怀疑,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倪素接着他的话,“是增援雍州的援军?是十六年前本该负责策应你,却没有收到你的军令的谭广闻?”
十六年前,谭广闻还是永平军的将领。
那时,他与其他统领边关州府兵马的将领一样,听命于玉节大将军徐鹤雪。
徐鹤雪在居涵关领兵前往牧神山之后不久,雍州私自撤去一半守军增兵鉴池府,在途中遭遇胡人军队,全军覆没。
但这并非是大齐的军报,而是来自于杨天哲的口述,来自于丹丘南延部落的军报,大齐雍州十六年前的军报上,并未提及增兵鉴池府一事,更将死在赶往鉴池府途中的雍州军的人数算在了雍州守城战的死亡人数之中,上报朝廷。
杨鸣死,苗天宁死,守城的雍州军俱死,徐鹤雪也问过沈同川,当年的鉴池府知府也早已暴毙而亡,自此十六年,无人知晓,雍州当初曾增兵鉴池府。
“是不是谭广闻,只能等他来到雍州才有答案,”徐鹤雪抬起眼睛,看向焰光跳跃的灯烛,“但关于当年雍州守城一战,我应该先问耶律真。”
苗天宁的死,很有可能便牵连着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倪素心中一跳,她几乎放缓了呼吸,“若是找到那个人,你要如何?”
若是找到那个害他凌迟而死,害得三万靖安军惨死牧神山的罪魁祸首,他要如何?
寒风吹得毡帘微荡,徐鹤雪鬓边的两缕浅发轻扬,他垂着眼睛,凝视她乌黑的长发,“亲手杀了他。”
为何他手刃仇敌,便将再也回不去?
倪素一震,手指几乎有些抖,揪紧他的衣衫,“难道,你要动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没有反驳,“只有如此,我才能用此人的性命,来化解靖安军冤魂的怨戾。”
他为鬼魅,却并不属于幽都,他所杀之人,魂火离散于世间数年才能入幽都,可他需要尽快用昔年罪魁的魂火,来令幽都宝塔中的冤魂获得解脱。
“老师为我而死,我不想再有同门因为他的遗言而冒犯天颜,死无葬身之地,”徐鹤雪极其冷静地对她说,“你在大钟寺为我烧的那件寒衣,是我旧友所赠,我还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做赵益,表字永庚,就是如今的嘉王,我与他少时交游,堪为知己,他虽为亲王,却不受官家待见,在宫中多少年,便受了多少年的苦,我虽死,亦知生的可贵,我不愿牵连同门,亦不愿牵连永庚。”
“他们若活着,还可期盼澄清玉宇,而受困宝塔的靖安军亡魂却不能再等,他们若再不能渡恨水,便将永远失去轮回之机,只能化为怨戾之气,游离于幽都之间。”
唯有动用术法,才不至于魂火顷刻离散,难以收聚。
但偏偏,他在阳世只要动用术法,生前所受的刑罚便会再度加身,而以自损之法与天道相交换,他如今的魂体,终将难以负荷。
徐鹤雪看着自己的袍衫被她抓出皱痕,“倪素,让你在雍州,陪我经历这番艰险,我已很是歉疚,我也想你能过得好一些,做一个好医工,写成你与你兄长的医书。”
一个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残破的灵魂,为受困宝塔的三万英魂报仇雪恨。
倪素意识到,他从一开始,便是以自损之心再入阳世。
当今的官家可以还给她兄长的公道,却很难还给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一个公道,事关国之大事,君父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