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完结】
时间:2023-04-27 14:46:07

  寒雾浓浓,雪落满肩,周挺站直身体,“是。”
  “但是倪姑娘,我并非轻视你的医术,我只是不想你卷入那些争端,亦不想你过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你,我的本意,是保护你。”
  洪流汤汤,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会很辛苦。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倪素双手拢在袖中,却依旧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满鬓,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笑了笑,“那么,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谢谢你,小周大人。”
  她认真地说。
  他是愿意为她遮蔽风雨的人,却并非是与她同担风雨的人。
  周挺沉默片刻,将金簪收回,风灌了满袖,他平声道,“官家的旨意应该很快就要下来,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亲,一年后再和离,如此才能逃过这一劫。”
  “不必了。”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诧异,“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给黄立?倪姑娘,他……”
  “不是。”
  倪素摇头,“黄相公是西府相公,何况宫中还有个贵妃娘娘,我若与小周大人你成亲,哪怕是假的,也一定会让你惹得娘娘与黄相公不快,你来帮我,是做好准备,顶住各方压力,但我却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于险境。”
  “我不成亲,与谁都不成。”
  被搬进后廊里来的箱笼撤了红绸,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没有再露面,周挺转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却又倏尔止步,他回过头,看向那个裹着厚实的绒毛披风,身形却依旧纤瘦的女子,忍不住关切一声,“你自己,可以吗?”
  拒绝他的帮助,仅仅依靠她自己一个人,她可以摆脱这一桩宫中娘娘意欲强加给她的婚事么?
  “我可以。”
  倪素说。
  周挺“嗯”了一声,再多的话被他按压下咽喉,最终,他只道:“若有难处,你一定来夤夜司寻我。”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从马棚那儿挪过来,“倪姑娘,你不与周副使假成亲,又要如何拒绝黄家的婚事?”
  “难道,你要绞了头发做姑子不成?!”
  青穹吓得不轻。
  “做什么姑子,”倪素笑着摇头,“青穹,你去将咱们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记得还有一颗人参我去找。”
  “上哪儿去?”
  青穹摸不着头脑。
  倪素一边往房中去,一边道,“黄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门拜访,岂不失礼?”
  屋中明烛,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着那只空空的药篓,片刻,她将兽珠随身带着,便去找人参。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黄宗玉下了朝便坐着自家的轿子回到府里,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仆添了几回炭,那朔气也直往他骨头缝子里钻。
  “主君,官家果真是这么个意思?”
  黄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侧,“我听说,那倪小娘子不过就是个雀县来的孤女,小门小户,如何与咱们二郎相配呢?”
  “只你当二郎是个宝,他这个岁数了,还见天儿地给我添堵,”黄宗玉半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样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们这些医工在,雍州城的军民早就让耶律真用瘟牛给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赞的小娘子,你还用‘小门小户’,‘配不配’这样的话来轻贱人,实在不该。”
  “是妾身失言。”
  林氏低眉垂首。
  黄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听我一句劝,她入了咱们家,对咱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来,是全了官家与娘娘的恩典,二来,则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没有表态,二郎娶了她,御史台弹劾我的折子也能少一些。”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虑主君的难处,”林氏眉目柔顺,抬手示意为黄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亲自上前,为他捶了捶腿,“细想想,二郎的那五个妾室若无正妻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们个个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进了门,我也松快些。”
  老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却听内知来报:“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见主君,便是那位主君为其亲自题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说曹操,”
  黄宗玉支起身,笑了声,“曹操还真就来了?快请她进来!”
  倪素是一人来的,如今天寒地冻,她没有带青穹一块儿出门,只自己提了一篮子橙黄的柑橘,一盒人参,跟随着黄府的内知,穿过宽敞雅致的庭院,路上时有仆人在婆娑幽绿的松枝尽头扫雪。
  黄宗玉在正堂内烤火,一见内知将那裹着兔毛披风的女子带着走上阶来,便立即道,“快,快让倪小娘子进来烤火,别冻着了。”
  倪素进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见过黄相公。”
  林氏坐在一侧,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礼数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风致,模样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乌黑的鬓发间也只簪着珍珠。
  “见过夫人。”
  倪素看见她,虽未经人提醒,但见女婢簇拥随侍妇人左右,心中便已了然。
  “倪小娘子快坐,来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随即吩咐身边的女婢。
  倪素将柑橘与人参交给了内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来,是为答谢黄相公赠匾题字。”
  “小娘子何必言谢,”
  黄宗玉双手撑在膝上,面上带点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称赞,我便知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为军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里,我亦看在眼里。”
  “黄相公不知,原先我的医馆十分冷清,”倪素接来女婢的茶碗,双手捧着,“是您赠的匾,让我的医馆才有如今这般光景。”
  “这又岂是我的功劳?而是如今云京的百姓们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义举。”黄宗玉胡须花白,说话间微微颤动。
  那林氏在旁,始终盯着倪素那一身穿着,“倪小娘子,你可是还在守孝中?”
  她穿得过于素净了。
  “我母亲去世,我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说道。
  林氏脸色稍霁,在大齐,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实则满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这也并非只是为我母亲。”
  倪素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雪白的衣袖。
  黄宗玉喝茶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此话何意?”
  “黄相公可听过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终捧着茶碗,却并不喝。
  乍一听“倪公子”三字,黄宗玉点头,“这是自然,雍州的军报,还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说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够守住,多亏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过他的话。
  黄宗玉立时从她的言语机锋里察觉出一丝不寻常,他立时盯住这个女子。
  被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锐利的目光逼视,倪素却依旧显得很是镇定,“我守孝,亦守节。”
  “孝为汝母而守,”
  黄宗玉面上温和的笑意已收敛殆尽,“节,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随倪公子去的雍州,我与他虽未成婚,却有定亲之实。”
  “何人可证?”
  “雍州的秦将军,杨统领,魏统领,乃至每一个见过倪公子,见过我的雍州人,都可为证。”
  倪素冷静地陈述,“他们都知道我与倪公子形影不离,倪公子做秦将军的幕僚,栖身军营时,我亦在他身侧。”
  “他是为国土,为百姓而死,我与他虽只定亲,但我以为,我为他守节三年,亦是应该。”
  林氏已惊得说不出话。
  正堂内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内时有噼啪声作响,外面风雪更盛,黄宗玉定定地审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半晌,“的确应该。”
  “多亏黄相公为我题字,如今我医馆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扰了。”
  倪素微微一笑,将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黄宗玉与林氏作揖,“倪素这便告辞。”
  黄宗玉看着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忽而开口,“等等。”
  倪素停步,转身。
  “翰林院正在议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们都不知晓倪公子的来处,亦不知晓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黄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着她。
  “我与倪公子相识在云京,他从前的事我没有过问,但他的本名,我的确知道,”庭内的寒风吹来,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荡,她迎着黄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内知领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黄宗玉的身边,“主君,她是不是疯了?为一个没成婚的人守节三年,我看她不过十六七岁,可三年后她又是什么年纪,到那时,还好找人家么?”
  倪素出了黄府,雪粒子擦着脸颊虽冷,却令她神清气爽,她裹紧披风走回南槐街,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背着一名妇人进了她的医馆,那跟在后头的,是穿着一身红衣的张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进正堂,便听见张小娘子的哭声。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亲!”
  张小娘子一见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让那男人将张小娘子的母亲扶到屏风后面的竹床上,妇人脸色煞白,人却还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腾下来,确定她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她写了药方子,交给张小娘子去抓药,又用了伤药来治她母亲额头上的抓伤。
  “我这亲事不成了。”
  张小娘子的那位邻居帮忙去抓药,张小娘子则与倪素坐在一处,面露凄哀之色,“我们原先说好的,他家里许我带母亲一块儿过去,可没成想,今儿我正在家中试喜服,他母亲跑到我家里来好一阵儿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母亲,又嫌我家中破落,没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气急了,与她抓扯起来,我才知他是骗我的,他根本没与他父母说明此事!”
  张小娘子泣声,“他就是想先与我将婚成了!到时再说不答应我母亲过去的话,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着,我与母亲两个难以为继,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让我母亲好过一些,可若要我丢下母亲,我还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轻抚她的后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觉得日子难过,我这里正好只有青穹一个人在忙,你若来帮忙,我算你工钱。”
  张小娘子捂着脸的手一下挪开,她抬起一双泪眼来看面前这个女子,“倪小娘子……谢谢。”
  “倪姑娘快来吃饭!”
  青穹端着一碗热汤面从后头跑来,“这一日你都没怎么用过饭。”
  倪素应了一声,才起身,却觉得腰侧的兽珠忽然烫得厉害,紧接着眼前一黑,她一个踉跄,隐约听见青穹与张小娘子的喊声,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青穹与张小娘子慌慌张张地将她扶到后面去,又请了对面药铺阿芳的父亲来瞧,阿芳父亲虽是经营药铺的,却也不是不通医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与张小娘子都松了口气。
  张小娘子也并不敢走,她将母亲就安置在前面正堂里的竹床上,自己两头跑,一会儿照顾母亲,一会儿又来看看倪素。
  那个名唤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张小娘子起初并不敢与他多说话,但见他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个沾满湿泥的木箱子,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青穹小兄弟,那是什么?”
  “不知道。”
  青穹盯着箱子。
  倪素去黄府后,他自己在家时就发现了这个箱子,只是张小娘子带着母亲来,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来许多的蜡烛连忙接续起倪素点过的烛火,但他却不知这样对徐鹤雪有没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点蜡烛的青穹,和在床边打瞌睡的张小娘子都吓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张小娘子试探地唤了声。
  倪素像是忽然缓过来似的,她双肩塌下去,一声声地喘息,青穹见她有些不对,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倪素摇头。
  她捏了捏鼓胀的额角,视线落在张小娘子殷红的衣袖,“张小娘子。”
  她倏尔抬起头来,眼睑微红,浸着湿润的泪意,张小娘子一瞬愣住,却听她哑声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华铺散满地,照得积雪晶莹,树影婆娑。
  徐鹤雪并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天黑如墨,他的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他靠坐在堆砌着冰凌积雪的树荫里。
  四周寂寂,唯有风雪扑簌。
  他半垂眼帘,眼前漆黑一片,脑海中却是系满红绸的箱笼,身着绯红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庑里,朝那个女子递出一支金簪。
  他看见她,裹着绒毛披风,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鹤雪倏尔紧闭起眼,他不欲再想。
  莹尘乱飞,昭示着他的心绪始终不宁,他始终压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积雪被风吹得灌入他衣襟与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温度,原本就比这凋敝的严冬,还要冷。
  鬼魅是不会与人一样需要睡觉的。
  但此刻,徐鹤雪很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刻睡着,哪怕只一刻。
  梦里什么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么都不想。
  踩踏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梦,但随着那步履声越来越近的,是模糊落来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骤然睁开眼。
  暖黄色的一道光投来,那光影照得雪色晶莹,那是一盏琉璃灯,流苏穗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提灯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红,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风卷去,她也不管,只提着那盏灯,徐鹤雪见她近了,才看见她抱了满怀的香烛。
  他在树荫之中,紧紧地盯住她。
  鬼魅,也许真的会做梦。
  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兽珠不动了,倪素鬓边带着细汗,她抬起头,在那片黑压压的树荫里,发现四散跳跃的莹尘。
  它们浮动着,犹如萤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树荫里发现他血色斑驳的衣袂,与他四目相对。
  徐鹤雪看着她,似乎是用过一些妆粉,连眉也仔细的勾描过,如此精心的装束,更衬得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明艳。
  她穿着喜服,却出现在这里。
  “不成亲了?”
  他忽然出声。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个沾满泥土的箱子,“要的。”
  她说。
  徐鹤雪绷紧下颌,侧过脸不欲再与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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