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山栀子【完结】
时间:2023-04-27 14:46:07

  “那个人叫窦英章, 他是居涵关监军潘有芳的亲兵指挥使。”
  徐鹤雪双手撑在膝上, “潘有芳就是如今的三司使,我之所以不曾怀疑他, 是因为他是老师信任的人,朝堂之上党争愈演愈烈, 老师与孟相公为使我免受其害, 便使此人赴任监军,而我在居涵关的军务, 潘有芳作为监军却从未插手,也是他,一直在为我顶住朝中的压力,使我用兵不受掣肘。”
  “这就是我信任他的原因。”
  “……他背叛了您?为什么?”
  青穹走近。
  “从谭广闻的说辞来看,他应该是为吴岱遮掩,或许也是在为他自己遮掩,若他那时已与吴岱有私,那么援军不至,便只可能是他拦截了我的军令。”谭广闻受韩清讯问之时,徐鹤雪已不能聚形,这些事,一半是青穹与他说的,一半,是他自己的推测。
  潘有芳为何改换立场,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那时双目不能视物,清醒之时,被人灌了一碗药。”
  “什么……”
  青穹方才想问什么药,却见倪素一下站起身,他要脱口的话忽然咽下去,满腹惊疑令他一时再说不出话。
  还能是什么药。
  倪素一手撑在桌案上,她下颌绷紧,寒风吹得她湿润的面颊刺疼,身为医者,她虽不知那究竟是一碗什么药,却也明白,这世上的药石,半是药性,半是毒性,用对了,是救人的良方,若用不对,便是害人的剧毒。
  正如百草之中有一味生半夏,生半夏中毒,则使人咽喉灼痛难忍,而味觉全失,口不能言。
  徐鹤雪生前所受,以至于死后魂魄有损,修补未及,虽白日无碍却夜不能视,虽能言语却味觉全无。
  倪素咬紧齿关。
  徐鹤雪忽然站起身,伸手将她横抱起来。
  “青穹,有钱吗?”徐鹤雪看向青穹。
  “……有。”
  青穹嗓音发涩。
  “太咸的馄饨你不要再吃,去外面的食摊买一些吧。”
  青穹呆呆地站在廊庑里,看着徐鹤雪抱着倪素往对面的屋子里去,檐廊外飞雪漫天,他看着徐鹤雪的背影。
  一个鬼魅,尝不出人间的味道,那么,他在这里,与在幽都,又有多少区别呢?反正,都是一样的了无生趣。
  倪素的脸一直埋在他怀里,徐鹤雪才迈进门内,忽听她说:“我真想杀了他们……”
  他一顿,垂下眼帘。
  她在发抖。
  徐鹤雪将她放回床上,俯身为她脱下鞋袜。
  倪素坐在床沿看着他,“这算什么?有罪之人青云直上,无罪之人却尸骨无存?”
  “只要有人在,天下玉宇便不可能绝对澄明,”徐鹤雪将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上,卷起她的裤腿,指腹沾了药膏,动作很轻地往她膝盖上揉,“有人浊,亦有人清。”
  “有不公,亦有公。”
  徐鹤雪放下药膏,将她的裤腿拉下来,然后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下去,拉过棉被来将她裹住,“我已知晓真相,这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裹在被子里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虽然才是活着的那个人,可是眼前这道孤魂却将这个人世比她看得还要透彻,正是因为这份透彻,正是因为他心中光明,所以他才从不给自己生怨的余地,牧神山的真相,靖安军的冤屈,即便他死了,他也要自己亲自来讨。
  “你也上来。”
  倪素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徐鹤雪没说话,脱了鞋袜才在她身边躺下来,她就一下到了他怀里,徐鹤雪顺势将她抱着,用被子将她裹好。
  “你裹得我手伸不出来。”
  倪素说。
  “屋里没烧炭盆,怕你生病。”
  徐鹤雪侧着身,一手揽着她。
  倪素不肯听话,在被子里挣扎着将手伸出,环住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靠,“我以为你尝得到味道,所以才总给你糖糕吃,我以为,这样会让你开心一些。”
  “我很开心。”
  徐鹤雪拗不过她,但其实他也很想这样与她亲近,他的手指触摸她的鬓发,“在你身边,我一直很开心。”
  “可是我只要想到我给你糖吃,问你甜不甜,好不好吃,你总是……”倪素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她一哽,有点说不下去。
  他总是说好吃,总是说甜。
  可是他或许连那种滋味是什么都不记得。
  倪素抬起头,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徐子凌,就算没有味觉,我们也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知道什么是味道。”
  “要怎么做?”
  徐鹤雪十分配合。
  “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好。”
  徐鹤雪才应一声,却不防她忽然凑近,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他愣住。
  倪素的手指摸了摸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又浓又长的眼睫眨动一下,她问,“我亲你,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开不开心?”
  “嗯。”
  他回过神,低低地应。
  “那你就当它是甜。”
  倪素笑着说。
  “我只是盯着小周大人母亲的用物多看了一会儿,你就自己跑到树上待着,还问我是不是不成亲了,我说要,你就撇过脸,不理我。”
  徐鹤雪听她忽然提及此事,他有些不太自在,颜色淡薄的唇轻抿一下,“倪阿喜……”
  “醋的滋味,就是酸,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就像喝了很多醋?”
  倪素松开他的脸,“其实我看见小周大人穿着官服,我就在想,如果是徐子凌,他穿官服又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很好看,对不对?”
  徐鹤雪没有说话,甚至他这张面庞依旧是冷淡的,却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
  “苦这种滋味,我一点也不想你尝,但你总是对自己不好。”
  倪素靠在他怀里,“剩下的滋味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你要听我的话,在我身边,等我想到,我就会跟你说了。”
  “好。”
  徐鹤雪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块儿,谁也不说话,安静了好一会儿,徐鹤雪忽然想到了什么,“阿喜。”
  “嗯?”
  倪素抬头。
  “可以给我一些钱吗?”
  他说。
  “你要买什么?”
  “我们回来的路上,有一支发簪很好看,但我怕你冷,膝盖疼,也没有去问价钱。”徐鹤雪看着她几乎没有饰物的发髻。
  “用我的那些物件去换,不要用你的钱。”
  他说。
  倪素扬起嘴角,“你路上怎么不说啊?我都不知道那支簪子是什么样的。”
  “你睡一会儿,我们就去看,若你觉得不喜欢,我们再挑别的。”徐鹤雪的眼睛有了细微的弧度。
  “你挑的,一定好看。”
  倪素半边脸颊抵在软枕上,“我也给你挑一支簪子吧,你要一直戴着,去哪儿都不许丢。”
  徐鹤雪“嗯”了一声,“一定不弄丢。”
  倪素看着他片刻,又抱住他的腰,“我们这样,真的挺好的,冬天你若怕冷着我,我们就少抱一会儿,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多抱一会儿,我管着你的用物,你的钱,你就没有私房钱了。”
  明知她说的话,可望而不可即,徐鹤雪还是顺从地说,“我不要私房钱,我情愿你管着我。”
  倪素笑了一声,压着情绪,她故意问他,“你什么都归我管,那我是谁啊?”
  门外天色青灰,而落雪纷纷。
  徐鹤雪垂着眼帘,在这样泛冷的光线里看着怀中这个女子,他面容清冷,而声音里却透出他的郑重:
  “吾妻阿喜。”
第109章 玉烛新(六)
  冬月十九, 正元帝下敕令,追封在雍州诛杀敌将耶律真的倪公子为怀化郎将,然而无人知晓倪公子的来历, 唯有枢密使黄宗玉从倪素口中得知其真名为徐景安。
  倪公子,不过是一个化名。
  他有无亲族在世, 乡关何处,这些朝廷都没人知道,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也没有提及。
  “官家说, 倪小娘子既与倪公子订过亲,又肯为其守节三年, 那么追封的赏赐, 也理应由你来接。”
  才宣读过圣意的宦官面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
  “是。”
  倪素双手捧着圣旨, 垂首应声。
  待天使一行人离开, 倪素方才站直身体,太医局其他一齐静听圣旨的众人散去,秦老医官走到门口, 见她还站在那儿,便唤了声:“倪小娘子,快进来, 别冻着。”
  “好。”
  倪素回头, 应了一声。
  她展开圣旨,鹅毛般的雪花落来墨行之间。
  徐景安。
  她盯着这个名字。
  倪素接了圣旨, 再回正堂里,那些方才还与她比试药学的局生们都不吭声了, 秦老医官拿着一块Γ 在瞧手里的书卷,“你如今到底也算是一个官夫人, 又才得官家的赏赐,他们自然不敢再找你的麻烦,如此也好,你以后在太医局,也清净些。”
  局生之中有些出身杏林之家,家中多有瞧不起女医的,认为女医多有谬误,更有甚者,还订立家规,不许女医踏进其家门。
  她是太医局中唯一的女子,自然也会面临诸多质疑。
  “您说得是。”
  倪素在炭盆边坐下来,想要将被雪水浸湿的袖子边烤一烤,但目光落在那一团淡雾,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发髻边的金簪。
  门帘一下子被人拉开了,寒风吹得流苏帘子乱舞,倪素抬头瞧了一眼,那中年男人走进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粒子,沉着一张脸。
  “王医正,您这是怎么了?”
  在长案前头坐着的一名医正瞧见他这副神情,不由问了声。
  那王医正没说话,厚重的门帘子又被人掀开来,那是一名宫娥,她进来只朝里面一望,倏尔盯住最里侧流苏帘子后的倪素,“倪小娘子。”
  那是贵妃身边的宫娥。
  倪素认出她。
  那位王医正,他正收拾药箱,见倪素掀了流苏帘子出来,他瞧了她一眼,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娘娘口谕,准你入吴府为老主君诊病。”
  宫娥见倪素跟来,便走出去,在外头站定,“但娘娘的意思是,要你与这位王医正一起为老主君诊治。”
  王医正搭着个药箱已走到倪素身边,却抬着下巴没有看她。
  “可丑话说在前头,若老主君有什么不好……”宫娥到底是近身服侍贵妃的,与他们说话亦拿捏了几分主子的气度,“你们二人可都仔细着自己的性命。”
  “是。”
  倪素颔首。
  贵妃的女婢一走,倪素便回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她将昨夜与徐鹤雪一块儿逛夜市买的糖分给秦老医官一包,“您少吃些,给您的孙女儿吃吧。”
  秦老医官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她发现的爱吃糖的这个习惯,他笑了笑,接了糖包,“你行事小心些,王医正气量小,原先是他在为娘娘的父亲治病,你忽然横插一脚,他是会不高兴的,你别惹他。”
  “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随即拿着药箱出去了。
  天冷雪重,那王医正脚程又不快,倪素没一会儿便赶上他,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瞧她一眼,默默地加快步伐。
  “那不是倪小娘子么?”
  周挺才踏出宫门,却听晁一松忽然道。
  他回过头,大雪扑簌,又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朝宫门这处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着官服的医正,周挺并不认识,那人很快从他身边走过,周挺只瞥了一眼,在那女子还没走近之时,唤了声:“倪素。”
  倪素一见周挺,便走上前去,“小周大人。”
  “你这是去做什么?”
  周挺知道她在太医局中学医。
  “我奉娘娘的命,去给其父治病。”
  娘娘?
  周挺闻声,心下一凛,还能是哪位娘娘,他皱起眉,“你要去吴府?给吴岱治病?”
  “是。”
  倪素并没有打算隐瞒。
  周挺将她带到清净处,“你想做什么?”
  “倪素,”他盯着面前的这个女子,“你既以守节之名逃脱了娘娘的算计,又为何还要自己凑到她的面前去?我不管你到底是存的什么目的,娘娘她岂会真的信你?你怎知她不是又在给你下圈套?”
  “守节”二字,令周挺心中涩然。
  她宁愿为那个人守节,也不愿接受他的帮助。
  “小周大人应该也知道他是靖安军旧人吧?”
  倪素却忽然反问他。
  周挺一时默然。
  “既然知道,你就应该会明白,我到底想做什么,”倪素语气平静,“今日官家下旨追封徐景安,小周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叫做徐景安么?”
  先有靖安军旧人这几字先入为主,那么徐景安这个名字,就变得格外沉重。
  周挺又怎会不知道。
  “他死了,我就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冷风吹着倪素披风的毛边,“其实今日就是不在这里遇见你,我在去吴府之前,也会去找你。”
  “小周大人,我们一道吧。”
  她说。
  周挺一怔。
  “嘉王如今还在绝食么?”
  倪素今日在太医局中还没听到什么关于嘉王的消息。
  “……是。”
  此事周挺本不该与她说,但此刻她所说的一番话,令他心中生惭。
  “那我们得快些。”
  倪素点了点头,“娘娘身怀龙嗣,她若不松口,嘉王殿下就不能解禁。”
  “我此前与娘娘提及,我在吴府门□□给你两枚银针,想来她一定是让人在你们夤夜司中问过了,所以今日我才有这样的机会去给吴岱看诊。”
  “我们两头使力,撑过这个冬天吧。”
  周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雪花沾了她满肩满鬓,他发现她发髻间簪着一支珍珠花鸟金簪。
  很适合她。
  倪素朝他作揖,随即转身朝宫门外走去。
  宫门甬道之外,风雪弥漫。
  晁一松走到周挺身边来,自那日将聘礼搬回,他再不敢在周挺面前轻易提这位小娘子,此时瞧着倪素的背影,他实在没忍住,“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情愿给人守节,也不……”
  “她是一个明洁之人。”
  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说。
  吴府的马车接走了王医正,却没等倪素,大抵是那位王医正不愿与她同坐,她倒也没所谓,自己往吴府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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