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还没有去南郊别苑,嘉王以一副病体跪在庆和殿外拒婚的消息便传遍了宫中。
嘉王油盐不进,官家盛怒之下,便下旨令嘉王返回彤州。
大齐的亲王没有封地,并且不能出京,但嘉王一直是一个例外,他没有封地,却被长期安置在彤州行宫。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正元帝不想看见他而已。
此次回彤州行宫,正元帝又增派禁军,名为护卫行宫,实则是要将嘉王拘在彤州行宫内。
但这显然不能令旧党满意。
“贵妃真是糊涂至极!她用内侄女去攀嘉王的亲,不就是要与咱们撕破脸么?”
是夜,鲁国公在府中与人饮茶,“瞧瞧那嘉王,却不肯领她的情。”
“国公爷,如今却不是咱们该自得的时候。”
潘有芳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今日朝堂上,孟云献重提了文端公主府当年那批家财,国库里的数目和当年在公主府清点的数目对不上。”
“我知道。”
“您当然知道。”
潘有芳撩起眼皮,“那公主府的校尉陆恒是如何死的,您与吴岱都知道。”
房中倏尔寂静。
鲁国公身材发福,脸颊胖胖的,导致眼睛显得小一些,却很锐利,他一笑,“立誉,你是在怪我父王,还是怪吴岱?”
潘有芳不言。
“我知道,你恨吴岱,”鲁国公吹了吹茶沫子,“可是立誉啊,你再恨,如今不也和他是一类人了么?”
“既当了婊子,就别再想着立那牌坊。”
潘有芳心脏一缩,他一手握紧椅子的扶手,沉声,“国公爷,您应该知道,官家最记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敛财没个限度。”
“我自然知道。”
鲁国公面无表情,“我还知道,此事若被揭出,官家就难容我了。”
文端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兄妹二人差的岁数大,文端公主出阁之前,官家对这个幼妹是极为疼爱的。
驸马徐清雨病死,后来又是玉节将军徐鹤雪以叛国之罪被凌迟而死,文端公主接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郁结离世。
文端公主与驸马又无子女,公主府连后继的人也没有,官家便做主将公主府的财产全都充入国库,用以国事。
其实公主府的财产大部分是来自于青崖州徐氏,当年驸马徐清雨与母亲周氏携带年幼的徐鹤雪入京时,将徐清雨徐鹤雪两兄弟的父亲徐宪所有的家财也都一并带来。
那是一个百年世族嫡系一脉的积淀。
“国库里只有四成,剩下的六成在您父亲南康王和吴岱手里,”潘有芳接过话去,“我曾以为,此事只有那陆恒最清楚,他死了,就没人查得清这笔烂账,可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你是说他那个儿子?”
鲁国公一时却想不起那个人,“他是改了姓的?改成什么了?”
“如今姓董,名董耀,跟着他那个在临阳做县令的舅舅董成达姓,之前替张公去代州查粮草案的人里就有他,我猜孟云献之所以重提这桩事,就是从他们那儿得的消息。”
潘有芳说道。
“立誉,你得收拾啊。”
鲁国公脸上带笑。
潘有芳手指一屈,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只点了点头,“我想想。”
一朝行差踏错,他终身都要为南康王父子与吴岱收拾烂摊子。
“但眼下,嘉王这桩事也不能含糊,”鲁国公收敛笑意,将茶碗搁到一旁,他一双眼睛盯着潘有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潘有芳起身整理衣袍,“国公爷放心。”
官家令嘉王回彤州,但派去护送的禁军却并不多,这不就是要让嘉王自生自灭么?哪怕死在路上呢?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夜。
雪越下越大,路上结冰,嘉王的车驾午后出城,车轱辘在泥泞里陷了又陷,走得很缓慢。
天黑透,一行车马便停在简陋的驿站。
一名亲卫在房中劝嘉王用些热汤,见他一直干坐着,话也不说,亲卫着急得很,“殿下,您多少用一些热汤暖暖身子啊!”
嘉王只摇头。
亲卫不知如何再劝,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起,随后便是一道焦急的声音:“殿下,袁大人,情况有些不对!”
姓袁的亲卫心神一凛,他立即道,“殿下,您留在房中千万不要出去!”
门开了又合上。
外面风雪更盛,而嘉王端坐房中,一动不动。
驿站很快被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包围,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才骑马冲来,便先放出燃着火苗的箭矢。
驿站内很快火光冲天。
两方人马厮杀开来,守在嘉王门外的亲卫见火势蔓延过来,便立即进去将嘉王带出。
也是此时,这些蒙面的杀手一见嘉王出现,攻势更为猛烈。
被乱箭射穿身躯的禁军倒在嘉王的脚边,他低头对上那双闭不上的眼,四周的火光烤得他面颊生疼。
“带殿下先走!”
袁亲卫领着人与同行的禁军一块儿抵住敌方的攻势,冲护着嘉王的亲卫们大喊。
然而撕开的口子很快合拢,身后是火海,身前是越逼越紧的杀手。
他们不要命地朝嘉王的方向扑去。
眼看护卫嘉王的人要抵挡不住,却不知拼杀声之外又是何时有一片繁杂的马蹄声。
袁亲卫与众人一看,又是蒙着面的一行人。
见他们持刀冲来,袁亲卫心中发寒。
谁知下一刻,他却见那些人竟劈砍起与禁军相抗的杀手。
他们是来救嘉王殿下的!
袁亲卫精神一振,喊道:“来啊,杀了他们!”
方才还处于优势地位的数百杀手立即被两方合围,袁亲卫趁此机会跑到嘉王身边,与其他亲卫一起护卫着嘉王冲出去。
袁亲卫迅速将嘉王扶上马,随即一行人立即朝着夜幕深处跑去。
只是路上的湿泞处结了冰,嘉王的马蹄子一滑,整匹马连带着人一齐摔出去。
“殿下!”
袁亲卫立即下马,跑去将摔到路边结冰的河面上的嘉王搀扶起来。
也是此时,又有数十人不知从何处围了上来。
袁亲卫大惊,他们竟还留有后手!
没有办法,亲卫们在前面挡着,袁亲卫带着嘉王艰难地在冰面上行走,他们往对岸跑,不多时,后面便有人追来。
袁亲卫挡在嘉王身前,抽出刀来,迎上去便与人缠斗起来。
来的人比亲卫的人数多,总有人能腾出手来,一步步靠近嘉王,袁亲卫应付着身前的人,一个回头,便见两名黑衣人提刀朝嘉王砍去。
嘉王毫无所觉,他仍然在往前跑。
只是鞋履湿滑,他一脚踩到冰面薄弱处,一只脚陷下去,瞬间寒凉的水裹附而来,冷得他筋骨俱颤。
寒风擦着刀刃的声音袭来,他回过头,只见冷光闪烁。
“殿下!”
袁亲卫挡开面前的杀手,奋力朝嘉王跑去。
嘉王下意识地侧过脸。
岸边忽有马儿长嘶一声,一道身形提着一盏灯,踩踏冰面上众人的肩背,几乎如风一般飞快掠来,他手中的剑脱手,刺破寒雾凛风,正中嘉王身前一人的后背。
另一人的刀锋因此而一滞,他看着身边的人倒下去,他立时回神要再朝嘉王砍去,却已来不及。
袁亲卫借着光滑冰面,双足往前一滑,身子后仰,一刀刺中他的腿骨,趁他吃痛屈膝的刹那,又给了他一刀,彻底结果了此人的性命。
袁亲卫将嘉王冻得没有知觉的脚从冰层底下带出,合上寒雾茫茫,嘉王与袁亲卫回头,看见那道白衣身影穿梭于那些来势汹汹的杀手之间。
不到一盏茶,那些人要么死在他手上,要么死在嘉王的亲卫手里。
鹅毛大雪里,
嘉王看着他的背影。
他收了剑,竟就朝岸上去了。
借着冷白的月华,嘉王勉强看见那岸边有一匹白马,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人。
嘉王的一只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他一瘸一拐,由袁亲卫搀扶着往岸边走近,荻花丛接连成片,被风吹得乱极了。
“……你是谁?”
越是走近,嘉王心中就越是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徐鹤雪闻声,他回过头,其实帷帽遮掩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嘉王的脸。
大雪扑簌纷纷。
他的旧友永庚,已经年过三十了。
不再是他勉强记住的少年模样,也不再有从前那些光景。
“你为什么不说话?”
嘉王吞咽了寒气,嗓子痒得咳嗽难止。
“殿下。”
徐鹤雪故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一些,他想将这个人看得更清楚些,却又不能掀开帷帽,“萍水相逢而已,何必问。”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谁的人?为何救我?”嘉王险些又在冰面滑倒,幸而袁亲卫及时扶稳了他。
他一步一步地蹒跚朝前,紧盯着岸上的人。
“你回彤州的一路不会太平,但有人会护你。”
重逢之际,相对不识。
徐鹤雪心中有些难捱,喉结轻滚,“万望殿下,珍重自身。”
嘉王见他转身上马,他总觉得此人过分喑哑的声音刺得他胸口发酸,而那马背上的女子忽然唤他,“嘉王殿下,王妃在南郊别苑,您不必担心,如今有医工专为她诊病,也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嘉王不认得她。
那也是个遮了面的女子。
远处有一片火光近了,他们在大声呼喊着“嘉王殿下”,这一刹,白马扬蹄,朝夜幕疾奔。
“停下!”
嘉王踉跄地往岸上去,他大喊:“你们等一等!”
马蹄声渐渐听不到了,那盏灯的光也不见,嘉王朝前跑了几步,被袁亲卫扶住,“殿下,您怎么了?”
“将他们追回来……”
嘉王颤抖着嘴唇,喃喃,“追回来……”
袁亲卫立即命人去追,随后他又问,“殿下,您认得他们么?”
不认得。
可是嘉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脏。
周挺带着人赶来,见嘉王蹲在山道中间,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么了?”
袁亲卫见他遮着脸,便问了声:“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来保护殿下的人。”
周挺说道。
袁亲卫一听“孟相公”三字,便着实松了一口气,他俯身去将嘉王扶起来,此时周挺见嘉王转过身,才发觉他眼睑浸泪。
他愣了一下,“殿下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亏那位年轻公子,否则殿下就危险了。”袁亲卫到这会儿还有些后怕。
“他们人呢?”
周挺环视一圈。
“已经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亲卫说道。
周挺皱了皱眉,一男一女,这个节骨眼,还有哪一路人来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鹤雪骑马疾驰,甩开了追在后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发,耳畔越发急促的风声他似乎也听不到。
倪素抬头望向他。
他的一只手却落来,按压了一下她将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与他相认么?”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着缰绳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亲卫都在,我若让更多人知道我回来,便是置幽都法度于不顾。”
生与死之间,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贵,死的意义,如此,人才会学着珍视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况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会冒险抗旨,”他的声线依旧沉静,却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鬓,他的下颌抵在倪素肩头,“他的处境本就危险,若再抗旨,便是给鲁国公与潘有芳递刀。”
暂避彤州,总比继续待在云京好。
琉璃灯在颠簸中灭了火光,徐鹤雪眼前归于一片漆黑,他听见马蹄声声,寒风猎猎。
他想起荻花岸边,
冰面之上,那道朦胧的,蹒跚的身影。
自徐鹤雪十四岁离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虽只书信常来往,仍为彼此之知己。
“他此生,”
徐鹤雪仰面,鬓边几缕浅发微扬,雪粒子落在他的眼眉,却始终无法消融,“我对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
第113章 行香子(四)
岁暮天寒, 正元帝受了风寒夜里睡得本就不安稳,丑时忽有宫人来报,皇城南面的宫室因连日的积雪厚重而被压断了脊梁。
然而不祥之事非只这一桩, 寅时早朝,百官觐见, 多地雪灾,饥馑冻馁者众,时有冻死百姓与牲畜的事发生。
丰州的官衙年久失修, 地方官员请示朝廷几番不见拨钱,今年雪灾一重, 衙门的鼓角楼倾塌, 压死了鼓角匠全家。
雪灾如此严重, 不但使地方不得安宁, 竟还使宫室倾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征兆,灾者, 天之谴也。
作为大齐皇帝,正元帝不能不以此为警示,赈济地方, 安抚臣民, 并举行祭天仪式。
正元帝信道,对“天谴”二字实在敏感, 在朝上议定祭天仪式在泰安殿举行后,只是从朝天殿到庆和殿这么一段路, 寒风便吹得他头疾发作。
倪素天亮时才得以进城, 她回到南槐街换过一身衣裳后,才来宫中取牌子, 预备去南郊别苑。
“秦老呢?”
倪素入了正堂,却没有在里面瞧见秦老医官。
“官家头疾犯了,秦老医官他们都去庆和殿了。”一名局生随口答了她。
话音才落,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来,如此冷的天,进来的医正们额上却有细汗,倪素看着秦老医官在后头,被人扶着,腿脚似乎出了问题。
“秦老,您这是怎么了?”
倪素立时上前。
“人老了不中用,在外头滑了一跤。”秦老医官勉强笑了笑。
几名医正将秦老医官扶到流苏帘子后头的竹榻上,倪素用软枕垫在他身后,又将炭盆挪得离他近些。
炉上煮着茶,她瞧了一眼,还不见热。
“官家的头疾怎么又犯了?”
倪素往炉子里添炭。
“本就是在病中,今日上朝来去一趟又受了风,”秦老医官咳嗽了几声,“听说积雪压塌了南面的一座宫室,都说是天谴,官家怎能不急火攻心。”
倪素见秦老医官的神情有些怪异,便问了声,“您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