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怀衍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刚巧就撞见这一幕。
穿黑色面包服的姑娘,靠着墙壁剥开一根糖,放进嘴里。
接着就开始一动不动静静凝望楼下徘徊的人脸。
其实无论看多少次,他的心脏都会觉得怦然悸动。
一旁的左周看一眼靠墙站的少女,又看一眼身旁自己的顶头大Boss,不禁觉得他俩某些流露出来的举止和感觉有惊人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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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蝶正吃着糖,兜里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察觉到后她换了个姿势,将手机拿出来,依旧是背靠着墙,只是没有再将下巴缩到领口内。
未及她说一声‘喂’,那边已经几乎算是咆哮般的开口:“容小蝶!你这两天跑哪去了?”
听筒里的声音大到几乎遮不住。是宋青遇。
这一声中气十足,容蝶没料想,耳朵差点没被震坏,她不禁将听筒挪远了一点儿,轻呼出一口气:“去完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说,语气轻描淡写的。
说罢,将视线落到了脚尖。
身后倚靠的墙就算是她支撑着的点。
刚才在游乐园站了四个小时,脑子里的数学公式记得断断续续。
这会儿她只想吃点糖,补充点能量。
“……你这是加入了什么组织?”宋青遇嗅到一丝不对劲,她的嗓门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赚钱组织。”容蝶随口一答,说完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她站在路边听游乐园主管培训时的场景,不得不说,他们园内培训的方针还有套路确实有点儿像什么传.销组织。
“嘿——”真是三句两句不离忙内,电话那头的宋姐活生生要被气得心梗:“我说你,容小蝶,你是真想钱想疯了是吧?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学业这档子事儿了?”
所有人都在忙期末考,忙着保研,只有她,三天两头消失。自打半个月前开始,就没见她认真对待过学业,每天课一下就没了踪影。
兼职赚钱就真这么重要?宋青遇真想撬开她脑子看看里面究竟在想什么。
容蝶没吭声,默默听着好友的劝诫,眉梢起伏间,就这么不经意的抬起眼眸一瞥。
——迎面望见男人风姿挺括地从她面前出现。
雨夜、高台、背影。
一瞬间重合。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通着电话。
直愣愣地瞧向那边。
“喂,容小蝶,喂?”宋青遇在那头喂了半天,她那边半点动静都没。
容蝶本以为和他不会再相见,永不会再相见,可是似乎命运有拐点。
恰似两道永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忽然之间起了褶皱。
容蝶忽然就有种被‘宿命’击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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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蝶打完水回到病房时,司怀衍正斜斜倚靠在窗边。
男人朗目疏眉,身姿挺拔,半边身子沐浴着阳光,有种风华浊世的感觉。
关老爷子床周围的帘子被悉数拉开。
起初容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抓住水壶的两只手真切垂落的重量在确生生地提醒着她,这不是幻觉。
她站在病房门口,脚步忽而顿住。
这时关老爷子注意到了她,笑眯眯地提醒:“容小丫头,怎么站在门口,快进屋。”
一句话点醒了她,容蝶没有耽搁,收拾好心绪赶紧进屋。
“这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临床丫头的闺女儿,我没骗你,生的俊俏吧?”
关老爷子一见到容蝶回来了,立马同一旁的忘年之交,也就是司怀衍介绍。
注意到她手里提着两个水壶,其中一个是他的,又顿时有些感激心疼地开口:“哎哟,容小丫头,你又帮老头子我的水壶里充水去啦?”
容蝶拎着关老爷子的水壶,眉眼间谦卑恭顺:“举手之劳。”她说。
这时司怀衍朝她看了过来,眼神里透着熟悉的淡淡审度。
就和从前的两次一样。
只是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容蝶想。
但这很正常。可是为什么内心深处竟会觉得有些不甘心,似乎不甘心就此被遗忘掉。
“有劳。”他经过时,从容蝶手中接过水壶。
那股重量顷刻消失,容蝶甚至还条件反射地后挪了一下。
曾被被惊艳和好奇过的幽淡香气再度落入鼻息,是容蝶会反复喜欢上的那一种。
男人伸出手时,手腕处的袖口也同时清晰地暴露在视线里。
上面的刺绣婉转似游龙。
容蝶忽然想起,她曾经偶然听宋青遇说过那么一嘴,说有些显贵之人的衣物都是由某某高级衣品店专门定制的——那些衣店有的历史悠久得近百年,甚至有些衣服上的特殊设计在人世间只此一款,绝无赝品敢充次。
而今衣袖边上淡金色的纹路,或许恰是在无声的印证着什么。
一如他至尊至贵的出身、睥睨不凡的气度。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容蝶起初对这种事情半信半疑,而今却深以为然。
“小司,你也别站着,快招呼招呼人丫头。”关老爷子是个和善的,立马介绍二人熟悉,“容小姑娘也会下棋,棋艺也精湛。”
容蝶听闻摇摇头,只说:“算不得,小的时候跟爸爸学过。”
一旁的司怀衍闻言,眸色浓了几分,似不经意般的随口问道:“令尊可是象棋高手?”
“不是什么高手,只是爱好。”
容蝶同他说话,不由自主地,显得几分拘谨。
男人的存在感太强,容蝶第一次觉得说话是件如此耗费心力的事情。
他在与不在,病房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第9章
熟悉容蝶的人都知道她一向乖唇蜜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容蝶对此也承认,可如今面对司怀衍,她才知道什么叫时也命也,有些事人有些事,一旦遇上了,终归会打破常规,由不得她做主。
简而言之,面前的男人确实与众不同,叫她心生许多杂念。
还是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了,容蝶想,不然她会忍不住生出一些消极的想法,譬如会不自觉地担心自己今天的穿着是否看起来还算可以或是皮肤状态.....
这种念头会叫她不宁静,女为悦己者容,她甚至没有这样一个预警接收的缓冲点,男人是突然出现在眼前的。
等反应过来她内心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在意司怀衍对她的看法时,容蝶吃了一惊。
就在容蝶准备打个招呼赶紧逃离这片被掌控的范围时,忽然听得一旁的男人眉眼含笑地问:“来一局?”
不等容蝶表态,方格子棋盘就已经在她面前摆好。
这俨然是邀请她入局的姿态。
容蝶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邀请,过于突然,以至于有些愣在原地,没有及时作出反应。
她进来得匆忙,帽子都还没来得及摘,帽檐下的脸被遮住了些,但遮不住这张脸的白皙绮丽,鼻梁小巧秀挺,唇瓣秾红,那双漆黑的眼睛此刻有些微撑。
司怀衍最初从身上流露出的分寸和距离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悉数消失,容蝶以为他是在审度她,但其实他内心深处是盼望着她能记起他。
每每凝视她,不过是不认命的倔强,他不信容蝶真的已经把他给忘掉了。
可经过多回的试探和接触,司怀衍似乎在这一时刻认命,她确实已经不记得他了。
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接受。
邀请她对弈,司怀衍是笑着问出口的。
容蝶望着他,一瞬间心里竟浮现出“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这样的感慨。
他疏朗的眉眼恰似诗中之意,甚至比起诗中想要表达的俊秀不凡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棋逢对手又怎么能露怯。
容蝶一扫刚才的忸怩和自轻自贱,大大方方地同意,她说:“好。”
和刚才的模样相比瞬间判若两人。
司怀衍的眸色又深邃了几分。
中式象棋的棋盘是方形格状,红黑二色各有16个棋子,分别摆放和活动在交叉点上,博弈双方交替行棋,谁先把对方的将或帅“将死”即是获胜。
关老爷子坐在一旁的藤椅上,俨然一副观棋不语的姿态。
容蝶摘下帽子,坐在司怀衍对岸。
少女肤色冷凝如雪,眉眼清秀,般般入画。
司怀衍喜欢这样的容蝶,但似乎又有些舍不得这样的容蝶。他内心深处想给她锻造无忧无虑的金丝笼网,永远守着她,护着她,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不用再经历任何风霜。
这是司怀衍最终想要的。
可容蝶目前一无所察。
她想要的,和司怀衍想要的,完全不是一个频道。
开局二人都表现得很平稳,少有厮杀,可是到了中局,司怀衍竟出其不意地弃子,用车强杀中心之士,毫不留情地摧毁掉了容蝶这边的防线,很突然的一招,以至于叫容蝶猝不及防。
这种杀法速战速决,是弃子攻杀的经典战术。
“穿心杀士。”容蝶轻声说。
对岸的男人眉眼斐然奕奕,微微颔首,凝视着她的面容,接着点了点头。
这招凶险,但是一旦成功,便是破釜沉舟。
容蝶的眉心起皱,节奏明显已经全乱。
到了残局,容蝶知道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败局已定,忽然就有些破罐子破摔。
于是她也改变战术,想死磕到底,但——
司怀衍招招有谋出,将她的进攻一一化解。
有光透过窗户洒落进病房,落在二人的身畔,是迷人的软金色。
容蝶的手心已经闷出了薄汗。
他们相对而坐对弈的场面精致曼妙得像是一幅细腻的工笔画。
见容蝶久久不动。
“哟——这是欠行了。”一旁的关老爷子低头瞧着,这局棋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面临无子可动或一动就被杀死的局面,就叫“欠行”。
下一秒,“我输了。”容蝶起身,坦然道。
语气里没什么不堪,甘拜下风而已。
这种特质,外表冷似霜雪,内里却是滚烫,很撩人,很叫人着迷。
输归输,可司怀衍心里知道,其实她在中局的时候本来是有想过兵行险着,点炮起火的,但就是少了那么一丝丝的勇气,所以没有那样做。要不然,这会儿说输的人,估计就是他了。
毕竟还稚嫩,面对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对手,她能对弈成这样已经很是难得。
关老爷子连连拍手叫了好几声精彩,又怪司不懂事,哪有欺负人小丫头的。
容蝶站在一旁,眸光不经意间和男人相撞。
倏然间是她先挪开,不过司怀衍倒是一反常态。
“需不需要帮忙?”他忽然问道。
这是第一次捶打,容蝶心中百转千回,最后紧握的拳头还是放下,她对男人摇了摇头,后又对关老爷子说:“谢谢您,打扰了。”
王女士睡醒后望见女儿在和他人对弈,时光绝情湍急,对着这幅画面,一时间她竟痴呆呆凝视了许久。
“您这是...在瞧什么?”
容蝶回到她妈那侧,望见王女士一直盯着窗户,坐姿一动不动,不禁感觉疑惑。
好半晌,王女士蓦然间喃喃絮语道:“容容啊,我想他了。”
他....容蝶的心忽而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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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容蝶站在路口等待5路公交,打算去做家教。
糖吃多了会坏牙,她这段时间已经收敛很多,刚才在洗手间用自带的漱口水漱了好几遍。
她每天都计划得很满,精确到时刻,只是一直工作的便利店最近面临装修,店主临时暂停了她们的工作,容蝶只能一会儿补完课再去找其他兼职工作补上这段缺口,她不能停——一停她妈的药水就要也跟着停,更别提不久后就要提上日程的手术。
不久之前同司怀衍对弈的画面还在脑海中时不时浮现,容蝶默默复盘了几遍,得出结论:勇气这种东西实在难得,要是她最初能放手一搏的话,或许结果就会改变。
不要因为对手是谁,自己如何就放弃最后的机会。
想通后,她呼出一口气,不再继续盯着鞋尖而是昂起头,静静注视着很远处的宫墙还有寺庙的冲天瓦。
相京城果然还是如年幼时一样繁华秀丽,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物是人非,有太多的人和事像是昙花一现,还未等完全看清楚,就从生命里匆匆逝去了,容蝶于心头冷静唏嘘。
就在她站在路边站台等待的时候,忽然迎面而来一辆车。
黑乎乎的车身大气沉稳,宛若月下城堡一般透着无形的压迫感,飞天神像的立标在日光下皴擦出漂亮的光影,那是顶级名车的独有标识。
——熟悉的车牌号京A4.
因为之前在学校里见过,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天底下真就有这样巧的事情。
可车却在她眼前停下,容蝶有些不明所以。
不待她多看,“容小姐,又见面了。”
忽然身后落地一道男声。
沉冽温润。
容蝶:“.....”
这声音很是耳熟,叫她心室微震。
是司怀衍。
刚才还在回想的男人忽然出现在眼前,一如白天对弈时弃子强杀时的叫她猝不及防,容蝶侧身看去,只见男人身穿鸦黑色的风衣,行止间俊然生风,她始料未及,惊得朝旁边挪动了半个身位。
那辆车似乎是冲着他来。
果不其然,前排开车的左周降下车窗,他先是冲男人点点头,后又发现男人身旁的容蝶,一开始有些惊讶,之后又很有眼力见儿的冲容蝶笑着挥手,敬了个礼貌的小礼。
容蝶已经明白,这辆车的主人是谁。
她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入了他布的局而恍若未察。
司怀衍一反常态,突然问她:“容小姐,打算去哪儿?”
容蝶本就有些不自在,心跳也有些加速。
这样一来心里边就更加没谱。
天色青白,没有风卷。
过了会儿,“城央公馆。”她说,眸底深黑。
不知道为什么,容蝶无法在男人面前撒谎,也无法回避他的问话。
这种感觉是她同以往任何一个人接触时,都丝毫没有过的。
——她只能将这归结于或许这就是眼前之人独有的魅力。
许是已经完全确定容蝶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司怀衍干脆也不端着了,就如同白天博弈时那样,反客为主,开始强攻。
本以为说完目的地,司怀衍会就此离开,谁料他却温和一笑,又朝她靠近些许,语气透着一丝松散和熟稔:“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