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不复微微颔首,二人静静地又走了一段,他才又道:“我认为他不会。两年以来,他跟县学的同窗没有任何区别。”
他顿了顿,又笑道:“善善,我以为你会厌恶妖。”
毕竟他们曾经遭遇的修士打架里面也有妖,那些妖是真的凶恶,为了逃脱竟拿凡人当人质,也不知多少人遭受了如此的无妄之灾。
闻善摇头:“我不在乎是人还是妖,哪怕是人呢,不也有好人坏人吗?大家都是开了灵智的生灵,还是要看品性而不是看种族。”
此刻两人恰好经过一处灯笼特别多的店铺,闻善面上的神情被烛光照亮,平静而笃定。
姜不复躁动不安的心仿佛被抚慰了。在出事之后,他的同窗都在庆幸,在讨伐,只有他因为那只妖的死亡而茫然难过。
他还记得过去经常见到对方在偏僻处温习功课,面上是对学识的渴慕。他曾想对激情谩骂的同窗说,或许那只妖从未想过伤害谁,但见众人面上扭曲的后怕和痛快,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沉默。
直到此刻,他意识到他的想法并非错误,只是与旁人不同而已。至少,还有善善的想法与他相似。
因为这短短对话生出的亲近感,接下来游玩的过程中,姜不复便一直陪在闻善身边,帮她挡住拥挤的人群,买下她看上的小玩意儿。
两年时间,姜不复因为最初闻善的善意而日日在她家买早点,与她逐渐熟识,却也没有想过改变现状,直到此刻,他才生出想要与她更亲近一些的念头。
他忽然想起她其实非常聪慧,哪怕是佶屈聱牙的古文,她初时不懂,他简单解释过后她便立时明白了,他很多同窗都不曾有这样的理解能力。除此之外,她好像总能理解他话中未尽之意,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从未遇到过与他如此契合的人。
十七岁的少年恍惚间想,这便是心有灵犀么?
这一日以后,以往寻常的买早点对姜不复来说都充满了难以言明的甜蜜。
她看到他时骤然明亮的双眸,与他打招呼时灿烂的笑颜,以及递给他包子时不经意触碰到的柔软指腹……都成了他早起的期待。
情窦初开的少年并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觉得多见心上人一面都是好的。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那一日他从县学回来,却发觉闻家很有几分热闹,似乎有客人,他本没有在意,等回到家里,才发觉他娘亲正坐在院子里,蹙眉似乎在想着什么。
见姜不复回家,姜母将他招来,试探问道:“可知道闻家今日为何如此热闹?”
姜不复摇头,不经意地问:“为何?”
姜母道:“今日有媒人上门。”
姜不复愣了愣,终于望向自己的母亲:“为……善善而来?”
姜母点头:“是县太爷派来的媒人,为他的小儿子保媒。”
姜不复脑子里嗡的一声,双脚不听使唤地往外走,胳膊却被他的母亲拉住:“你去哪里?”
好似突然醒过神来,姜不复蓦地站定,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半晌才道:“为什么?”
为什么县太爷的儿子会想要求娶善善?
姜母叹道:“不复,善善是个很好的姑娘。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她呢?”
姜不复这才想起,善善已经快十七岁了,就算没人上门,她家也会考虑为她相看。如今县太爷家都上门了,有哪家能拒绝,又有哪家拒绝得了?
姜不复怔怔地站在自家院子里,视线仿佛透过围墙,看到了另一边的一切。
闻家这会儿的热闹很有几分虚假。
媒婆在说得天花乱坠,闻家父母坐立不安,而闻善则有些走神。
闻父闻母二人是想为自己的大女儿找个好婆家,但万万不敢高攀县太爷家啊!他们不知内情,想拒绝又不敢,只能讷讷听着。
闻善则记起了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这事说到底,还是她低估了那个小伙子的行动力。
一个月前,她上街买东西时恰好遇到那位县太爷家的小公子在街上买东西,当时也没人认得那小公子,街边小贩看他穿得光鲜想赚他一笔,在卖他好几样东西时故意多说了价钱,这小公子算数不太好,都没发觉,想付钱时被闻善拦了,并给出了正确的钱数。
那之后那小公子就缠上了闻善,闻善也因此得知了他是县太爷家乡的小儿子,之前并未随他父亲过来,这两天刚来。
这样的身份对普通百姓来说已是了不得,闻善也不好得罪他,便跟他客气地周旋,哪知这小伙子就得寸进尺了,隔两天便来找她,还想约她出去玩,被她拒绝不知多少次。
先前她怕让她的爹娘听了忧心,都没说这个时常出现在自家附近的有钱少爷是谁。这小公子也算识相,没有正大光明上门,她也就瞒了一个月。
没想到在她正纠结该怎么委婉表示她对他没兴趣时,他家却派人上门了,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他爹,让他娶她这样的贫家女。都说县令是七品芝麻官,但她知道这位县令是进士出身,今后官途说不好的。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还让媒人送了张小纸条过来,说他要是娶了她,今后就只有她一个,不会朝三暮四,让她尽管放心。
这一个月接触下来,闻善知道这小公子品性不错,人虽然有些幼稚跳脱,但才十几岁的年纪,哪能要求那么多?不管他给她的纸条今后是不是能做到,光他能说出这样的承诺,这份心便值得肯定。
闻善知道自己穿到这样的时代逃不脱嫁人这事,不考虑门当户对的问题,县令家的小公子已是她能得到的最好归宿,而且这小公子人是真的不错,她也不讨厌他。
这时代不可能奢求自由恋爱再成婚,也不提倡晚婚晚育,闻善知道倘若理智上考虑,她该答应的。
嫁过去,就可以衣食无忧,实现阶层跃升,今后的抗风险能力也大大提升了,她不用担心哪天一个不好她家连生计都无法维持。
可是……
她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姜不复的模样。
闻善默默叹了口气,万事就怕一个“但是”。
县令家的小公子千好万好,但却不是她喜欢的。她喜欢的人是姜不复,而且她能感觉到,他应当也是喜欢她的。
但是,如今他爹上司家来求娶她,他还敢娶她吗?
闻善自觉不是为爱奋不顾身之人,但她也想为自己的未来留一点余地。
在媒人终于说完之后,闻善代替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父母道:“明日您再来,我们会回复您的。”
她想,这边的热闹,隔壁不可能听不到,她就等一个晚上,看姜不复怎么做。她不希望自己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媒人没想到这样好的亲家竟会有人不立即答应,愣了愣才看向本该做主的闻父闻母。
二人见闻善这样说了,也连忙附和。
媒人又劝说了几句,但有闻善的坚持,闻家三人并不改口,媒人只好没趣地离开了。
等媒人一走,闻父闻母便问起了闻善的想法,闻善只说自己想考虑一晚。闻善穿来的这三年,已经逐渐在这家里建立了话语权,他们也都愿意听她的意见,闻言便不再多问。
闻善在家里等了许久,直到天都黑了,也没等来姜不复上门。她知道他每日都会回家,媒人上门时恰好是他回家的时辰,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并没有上门。
闻善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踱步,她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姜不复今日有事耽搁回家晚了,因此并不知道她家媒人上门了?
也怪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都没有跟姜不复说过县太爷家小公子的事,而且那两人机缘巧合下从来没有遇上过。她早该说的,好让他早点产生一点危机感。
眼看着夜晚逐渐降临,热闹的世界慢慢变得冷清下来,闻善还是坐不住了。
她不喜欢误会,总要去问个清楚。倘若他什么都不说,那也就算了,她总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闻善小心地摸黑出门,好在自己家她早已熟悉,不一会儿便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门。
哪知刚出门,她就被杵在门口的黑影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发觉那黑影竟是姜不复。
惊喜刹那涌上心间,闻善定了定神才故作平静地走过去问道:“你在我家门口杵着做什么?”
姜不复早就出门了,但是一直在闻善家门口不敢敲门,他害怕闻善会告诉他,她要定亲了以后他别再来找他。
可让他回家去,他却也迈不动步子。似乎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只要他今夜他离开,他将会后悔一辈子。
在他纠结之时,后头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他蓦地回头,便看到了闻善那张他万分想念的面容。
“善善,我……”他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
他家对普通百姓来说尚可,却万比不上县令家,他还没能考得什么功名,他怕自己是在阻善善的前程。
闻善见姜不复半天没能说出来意,叹了口气心想,毕竟对手是县太爷家的公子,他能站在自己家门口就已经鼓足勇气了。
她开口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想娶我吗?”
姜不复愣了愣,几乎不假思索道:“想!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娶!”
说完他便羞窘于自己的孟浪,好在夜色中他的耳朵红得并不明显。
但他也并不后悔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已不顾女子矜持问出了那样的问题,他不能让她的勇气收不到回报。
闻善心中大石落地,粲然一笑:“好,那我明日便回绝了媒人。我可以等你到二十五岁。”
姜不复微怔,随即明白她所言“等你到二十五岁”的用意。她不可能在拒绝县令家的小公子之后转头便嫁给他,那是在给他们两家招致祸患,县太爷虽说不上残暴,但也没多清正。他想要安稳地娶到她,便要考中科举,榜上有名,顺利做官后才不用惧怕。
如今她尚未到十七岁,距离她二十五岁还有八年,乡试三年一次,今年才考过,他爹说让他再沉淀几年,今年没让他去考。也就是说,善善给了他两次考乡试的机会。
她在时限上的宽容在姜不复看来正是因为她对他的情谊,哪个姑娘愿意拿自己的青春赌虚无缥缈的承诺呢?
他为此而心潮澎湃,又为此心绪难安,到底出声道:“倘若……倘若我将来无法高中,或者我高中时却不履行承诺呢?”
他自认绝不会辜负善善,但他不希望善善在等待他的过程中承受太多煎熬,他想让善善想清楚。
闻善闻言一笑:“我信以你的学识,要高中并不难。倘若你高中后不履行承诺,那我也没有办法,民不与官斗。但二十五岁还年轻得很,况且这世上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哪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我另嫁他人容易得很。”
姜不复一怔,随即又觉得以善善的性情,这样想再正常不过。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正色道:“善善你这样好的女子,别说二十五岁,便是四十岁也能想嫁便嫁。”
闻善:“……”这话怎么听起来不怎么像好话呢?
她瞪他一眼,摆摆手道:“我要回去了。你安心读书去吧,县令家的小公子那边我会应付好的。”
姜不复郑重应下,站在原地看着闻善回去,闻善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扬眉一笑:“姜哥哥,你可要努力呀。像我这样好的女子,你若抓不住,我可就便宜其他人去了。”
说完她便钻进了门,连个背影都没留给姜不复。
虽然明知闻善所说是在顽笑,姜不复依然听得心中一紧。光想想她会嫁给别人他便受不住,他也舍不得让她等那么久,下一次的乡试他一定要考中。
第二日闻善果真拒绝了再次上门的媒人,并且在之后那小公子再来找她时,她想办法将他处成朋友。
与此同时,姜不复读书比以往更刻苦,而一想到跟闻善的约定,他便觉得这点苦算不得什么了。
三年后,姜不复没有辜负他这三年的日夜苦读和闻善的期待,成功考上进士,因为排名靠前,在京城做了翰林院的正七品编修。
这三年,双方都顶住了来自家庭的压力,直到他考上的这一日,一切努力都有了回报。
任职三个月后,姜不复请了假回家,与闻善完婚。他考中的那天便回信家乡,跟家里人报喜,也跟闻善报喜,这三个月时间足够两家人准备的。
两人青梅竹马,姜闻两家又知根知底,对于二人的结合乐见其成。
成亲那日,姜不复被灌了些酒,直到后半夜才清醒,睁眼看到身侧正睡得香甜的闻善,姜不复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他们相识相知六年,今日终于成为一家人了。
或许是酒的作用,他感觉飘飘然,不自觉地凑上前,轻轻吻在闻善额头。
闻善本就睡得不安稳,姜不复的动静弄醒了她,她睁眼对上他因醉酒而显得缱绻的双眸,一时间看呆了。
她想,这么俊的丈夫,她等多少年都是值得的。
“姜哥哥,你酒量真差。”闻善埋怨着,缓缓紧贴了上去,“今日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都快睡过去了。”
姜不复面色和耳尖都是红的,也不知是酒上头了,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着微弱烛光下靡艳娇媚的妻子,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想起曾被同窗拉着看的避火图,他又紧张地闭了闭眼,在闻善耳旁低声说:“还……来得及。善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