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陈曼丽边问边夹了一只鹅掌放到双玉面前的碟子里。
双玉垂着眼睫，筷子尖戳在碗里，满脑子都是刘海的事情。
因为微生淮给她剪了她觉得丑的头发，双玉当时很难过，同时心里也没少怪对方。
她在想，是不是因为那家店老板当时看她年龄小就敷衍她，所以才让并不怎么会剪头发的微生淮负责她的刘海。
或者就是微生淮当时觉得她是好拿捏的初中生，所以就随便剪剪。
可是不仅陈心元，身边许多同学都丝毫不觉得她的刘海有任何问题，反倒还夸她眼光好，剪了适合自己的刘海。
所以那家店和微生淮根本没有敷衍她。
而她居然为了遮掩刘海，一直戴着帽子。
“小玉，想什么呢？”陈曼丽见女儿愁眉不展，连她的话都没听到，放下了筷子。
“双玉？”
“啊？”双玉回过神来，“妈妈您刚才说什么？”
她脸颊红了红，“不好意思，我没有听到。”
“我说，你挂在书包上那个企鹅玩偶很可爱。”陈曼丽笑，“你想什么呢，吃饭还能走神。”
“那个是同学送给我的。”双玉乖巧答，“她在游乐场玩的时候买的。”
“哦，”陈曼丽点头，“就是之前邀请你一起去的那次？”
“嗯。”
“男同学女同学呀？”陈曼丽故作漫不经心问。
“女生。”双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陈曼丽，表情纹丝不动，“她坐我前桌。”
“嗯。”陈曼丽点点头，“这个同学听起来人就很好，你要好好跟人家相处，这样吧，明天你拿一盒点心去学校，人家送了你玩偶，你也稍微表示一下。你来我往，关系才能长久嘛。”
双玉迟疑了下，点头说：“好。”
“她们现在还都是孩子，彼此之间送个玩具请吃个零食什么都正常，你何必让女儿特意去送点心，这就有点刻意了吧？”双刚不同意陈曼丽的做法，“我觉得没必要。”
双玉听了双刚的话，又看向陈曼丽，小脸上满是困惑。
“那女儿拿点心分给同学不也正常，”陈曼丽一脸嫌弃看向双刚，“小玉同学送玩偶就没关系，女儿拿点心分享就刻意，你这哪来的道理？”
“她们现在还是学生，平时相处顺其自然就行，曼丽你别总拿社会上那一套去教女儿，都这样哪里交的到真朋友。”
“你要把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好不付出当做顺其自然的话，那我没话讲。而且双刚你好意思教我怎么交朋友，我高中同学现在还能一起逛街喝咖啡呢，你呢？”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总之......”
双玉夹起碗里的鹅掌低头专注地啃，父母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斗嘴，但也很快就会和好。
她还在想刘海的事情，虽然她并没有因为心里不满就做出什么事情，可不管怎样总觉得误解了微生淮，心里有点抱歉。
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微生淮认真帮她剪了头发，肯定也不希望她这样想。
况且同桌这段时间以来，他对她并不算差，还帮她讲了题。
而且她以后还想继续请教微生淮。
这样一想，更抱歉了。
“妈妈。”双玉放下筷子，稍微抬高了声音。
陈曼丽和双刚的争吵戛然而止，她不满地看了一眼老公，而后耐心地说：“小玉，怎么了？”
“如果误解了一个人，大概要怎么做心里才会不那么抱歉。”双玉问。
双玉很爱爸爸，但在和人相处这方面，她内心还是更倾向于相信妈妈。
陈曼丽看着双玉，心里判断女儿大概是自己跟同学之间有了什么误会，但又不想具体说明白。
“人跟人相处的过程中，有点小误会是在所难免的，”陈曼丽娓娓道来，“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藏着掖着，让误会升级，其实只要把话说出口就好，如果真的是自己做的不对，那跟对方主动示个好就好了。”
“也不要因为担心别人不接受你的示好就不好意思开口，”陈曼丽温柔地看着双玉：“很多时候大家可能都是在等对方主动迈出第一步，所以，主动开口其实是很有勇气的一件事情哦。”
双玉认真听着陈曼丽的话，细细思索。
过了片刻，双玉说：“妈妈，那明天可不可以帮我准备两盒点心。”
陈曼丽看了一眼双刚，表情颇为得意：“当然没问题。”
最终，双玉决定按照陈曼丽说的来，把这件事直说。
微生淮背着书包进班的时候，多看了一眼双玉。
她今天没戴帽子。
早读课开始，双玉捏了捏书包里面鼓鼓的两盒点心，看向身旁的男生，声音又低又软：“微生淮，你现在有时间吗？”
微生淮刚掏出昨天的算术作业，听到双玉主动叫他，还迟疑了一下。
他看着她：“怎么了？”
虽然之前已经想好了措辞，可是真的到了开口的时候还是有点忐忑，双玉轻轻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睫。
最后，似是鼓起勇气了一般，双玉看着微生淮的眼睛：“不好意思，之前一直觉得你帮我剪的刘海很丑。”
微生淮：“......”
所以是现在不觉得了，是这意思吗。
“当时心里觉得自己被敷衍了，还觉得你技术很差来着。”双玉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早读声中，微生淮不得已身体往前靠了靠才勉强听清楚。
说到这里，双玉那双一点杂质都没有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微生淮，语气很坚定：“昨天才发现，其实你剪的很好的，我也没有被敷衍。”
“怎么昨天就突然发现了？”微生淮往后靠到了墙上，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看着双玉。
“大家都说我的刘海好看。”双玉认真地解释，“而且我昨晚回去也照了很久镜子，其实习惯了就完全不会觉得丑。”
“总之，不该那样想你。”双玉诚恳道歉。
看着双玉这幅煞有其事的模样，微生淮只想对这姑娘说：就你这心态真不适合去剪头发。
“大家都说好看你就觉得好看了啊？”微生淮逗她，“说不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剪什么发型都好看呢。”
“是这样吗？”双玉皱着眉，开始认真思考这句话，半天，才慢吞吞地摇了摇头：“应该没有人是剪什么发型都好看的。”
微生淮：“......”
“这个给你。”双玉从书包里摸出了一盒陈曼丽帮她准备的点心，诚恳递到微生淮面前：“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之前那样想。”
微生淮视线扫过那盒点心——而后停住。
这是一个包装精致的甜点礼盒，上面还系着质感极好的金色丝带，里面是金箔装饰的迷你甜甜圈、巧克力，除此之外还有昂贵的松露玛德琳。
他的目光在点心盒上驻足片刻，而后抬眸看向双玉。
嘴角缓缓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微生淮眼里星点的光冷下来。
原本他并不觉得双玉认为他剪头发剪得不好有任何值得抱歉的地方，理发本就属于服务业，好与不好全在顾客一念之间，她会那么想也再正常不过。
可这盒点心莫名让他不悦。
双玉微怔，拿着礼盒的手往回收了收，有点不知所措。
“点心你收着吧，我用不着。”他坐正身体，摸了只笔翻开练习册开始做作业。
“可是......”
“你要给我也行，”他语气毫不在意，“但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处理这些东西的。”
——会被扔掉。
双玉立刻想到了那盒被微生淮抛进垃圾桶的蛋白粉。
她默默地把点心收回了书包。
过了片刻，她有些不放心，又问：“那你应该不介意我之前那么想了吧。”
微生淮手臂撑在桌上，笔尖刷刷在纸上移动。
过了片刻，他扭头过来冷冷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可不管怎样，她做了勇敢的人，也迈出了第一步——双玉这样想。
至少她心里不再觉得抱歉了。
双玉把另外一盒点心送给了陈心元，陈心元开开心心地收下，当场就拆开尝了一个，并表示这是她人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甜点。
一旁的黄赫羡慕不已，奈何陈心元一颗都不肯分给他，最后双玉把另一盒也拿了出来，大家一起分着吃掉了。
晚上下了暴雨，路灯下，地上的积水明明暗暗，天阴翳又低沉，夜空中的乌云格外压抑。
晴海中学门口车子堵得水泄不通，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微生淮没带伞，这会儿正好雨停，他挎着书包不紧不慢走出教室。
刚走到校门口，雨猝不及防落下来，微生淮肩膀缩了一下，加快了脚步。
周围车灯闪烁，他微微眯眼，穿过车流，走到路口的时候不经意瞥到一个瘦弱纤细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
双玉肩上背着一个又大又重的黑色书包，撑着一把透明的长柄伞，她小跑向一台黑色的奔驰，而后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车灯闪了两下，随即掉头疾驰而去。
雨水来势汹汹，瓢泼一般砸了下来，微生淮转头，脚踩在水洼中奔向另一个方向。
第15章
下过雨的长石街就是灾难。
被雨水冲刷后灰扑扑的建筑带着末日的颓势，街巷原本就坑坑洼洼，现下积了水，每一步都须得走的小心谨慎。
菜市场门口卷着菜叶和动物粪便的血水四处蔓延，空气中还带着一丝未被雨水彻底驱散的闷热，角落里垃圾桶悄无声息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味。
微生淮大步跨进筒子楼，从书包里摸出钥匙打开生锈的铁门。
球鞋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水痕，他抖了抖书包，随手将其丢到饭桌旁的椅子上。
房间灯开着，卧室里传出《夜来香》。
微生淮随手拨了一下湿淋淋的头发，“韩云花，我回来了。”
卧室里面的音乐声停了，但没人应声。
微生淮换上拖鞋，敲了两下卧室门后推开——不大的卧室用塑胶板隔开，外面一间是韩云花的房间，里面一间是他的。
韩云花正坐在床边的躺椅上涂指甲油，她长腿垂在地上，脚指甲上面是艳丽的红色，趾间夹着一团团纸巾。
廉价甲油的味道刺鼻。
韩云花将最后一根小手指细致涂好，这才抬起头。
“去学校之前都不知道看天气预报吗？”看着微生淮湿淋淋的衣服，她皱眉不悦道，“没带伞也不知道跟同学借一把，生病了没人照顾你的你懂不懂？”
“我先去洗澡了。”微生淮关上门，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扔进脏衣篓，又问：“你晚饭吃了吗？”
一般下雨的话韩云花会提前打烊，她晚饭偶尔会在店里吃，但生意好的话就没时间吃饭，只能晚上吃。
韩云花厨艺一般，也就会煮泡面，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微生淮来烧菜。
“在店里吃了泡面。”韩云花声音带着不耐：“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卫生间洗发水用光了，早上微生淮就已经把那个1.5升的量贩装瓶子放到了一楼收垃圾的阿婆的小推车里。
他打开厨房水槽下面的柜子——韩云花习惯把买来没拆封的洗衣液沐浴露放这里，里面有沐浴露、一瓶护发素，还有一瓶驱虫雷达，微生淮翻了翻，没看到洗发水。
正准备关上柜门，却在最里面看到一个小盒子。
微生淮伸手把那个盒子拿出来，是一盒甜点。
确切的说，是一盒包装精美但是已经过期且融化变形的甜点。
和双玉今天准备送她的那盒一模一样。
他漆黑眸子里的光微动，眉尖微蹙，唇也抿了起来。
这是春节的时候微生志给他们送来的众多礼物之一，微生志特意提了这盒甜点，说是在迪拜出差的时候买的，是最昂贵美味的甜点，让他们尝尝。
结婚多年，微生志知道韩云花喜欢吃甜食。
可微生淮记得那天晚上韩云花就让他把这些大包小包的礼物全都丢了，这盒甜点怎么还在。
“还能有什么事情呀，店里生意不好，提前打烊回家呗。”
韩云花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出来拉开冰箱，从里面拿了一罐啤酒出来——她语调轻盈，心情似乎也很好。
微生淮立刻把那盒甜点重新塞了回去，关上柜门站了起来。
“不是说去洗澡？”韩云花捂住电话看向微生淮。
“洗发水没了。”
“哦，我今天忘了从店里拿回来了，你先用肥皂凑合一下吧。”
说着，她转身走进卧室，撒娇道：“那刘哥你又不约我出去。”
微生淮眸光微刺。
“韩云花，你是不是还在跟那个刘新安联系啊！”微生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韩云花脚步一顿，“那个，刘哥我这会儿有点事，等下打给你。”
她转身，“微生淮，我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多管闲事！我是个成年人，想跟谁交往就跟谁交往，不用你管。而且，上次的亏你还没吃够是吗？”
“我问你呢，刚才跟你打电话那人是不是刘新安。”微生淮下颌线紧绷。
“是又怎么样？”韩云花火了，“微生淮，这就是你跟你妈说话的态度是吗？”
“那个人就是个禽兽，你跟谁不好，偏要跟他？”微生淮瘦长的指节在轻微颤抖。
“我懒得再跟你吵。”韩云花抱臂靠着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总之你要是看不惯就滚出这个家。”
房间里面有潮湿的腥味。
微生淮眼中仿佛要迸出火光。
“少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幅样子你爸才不要你。哦，现在他不是肯认你了，你要么现在去找他，跟他住一起，也不用每天跟着我吃苦、看我跟乱七八糟的男人在一起。”
她脸上带着刻薄与讥讽，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毒。
“你能不能理智一点？”微生淮眸中的火光渐渐熄灭，“就算你要交男朋友，至少也擦亮眼睛。”
“要是看不惯，你就滚。”韩云花怒不可遏。
微生淮看着韩云花，最后他拿起脏衣篓里的那件T恤套上，拎起书包打开门走了出去。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房间里面重回寂静。
外面雷声隆隆作响，声音穿透单薄的楼层，像在耳边。
韩云花走进卧室，也重重摔门。
她一屁股坐进躺椅里面，唇色煞白，沉默了许久。
而后一把抓起边上小桌上那瓶鲜艳的指甲油，直直砸向了对面洁白的墙上。
大红色的液体缓缓顺着墙面淌下，像是惨白肌肤上一道狰狞的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