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早的时候, 微生淮就知道双玉一定是优渥家庭培养出来的小孩。
她总是坐的直直的, 脊背端正;说话做事斯文礼貌却又疏离;每天带不同样式的精致便当;常用的手表都价值不菲;习惯吃九十九块一支的昂贵冰淇淋;放学回家乘的是拉风的粉色宾利;住在寸土寸金的曼景云城;第一次去长石街的时候看到猪肉摊脸都白了。
这样的小姑娘,微生淮小的时候见过很多, 她们含着金汤匙出生, 从小就是要风得风, 骨子里都透着高高在上的傲气。
可双玉又跟她们都不一样。
因为微生淮从前见到的那些女孩,绝对不会在看到血淋淋的猪肉架子的时候,强压下惊惧的情绪,什么都不说,暗自适应这一切。
更不会说出“随意妄自菲薄,根据眼前短暂的情况就对自己的一生下定义,论断自己是怎样的的人、所以合适和怎样的人共度一生,这样的想法,也叫现实”这种话。
她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包容力。
习惯了阳春白雪,可也能微笑着接纳那些于她而言很陌生的事物。
这种强大似乎无人知晓,甚至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可却是真实的存在在她瘦削柔弱的身体里,让注意到的人完全没办法忽视。
白天连喝了三罐咖啡,原本就容易失眠的微生淮晚上更睡不着觉了。
他躺在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窗外漆黑一片,时不时有微弱的光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夜晚一片寂静,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此刻的他是住在江水寸土寸金的市中心。
微生淮一直在想双玉说的“妄自菲薄”这个词。
因为,是在遇到双玉之后,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卑”这种情绪。
他从没这样过。
成绩优异,追她的女生从来都是排成长队,那些女生锲而不舍给他送礼物,可微生淮从来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她们漂亮与否、家境如何、对他是否是真心的,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他对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觉得无聊。
生活已经足够艰难,要去烦心和考虑的事情接连不断,他也没那个闲心。
可是双玉不一样。
从遇到她开始,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微生淮总是忍不住去关注她——
她脸红的的时候耳朵脖子都会跟着红成一片;思考问题的时候蹙着眉尖,还会下意识去咬笔帽;柔弱又娇气,有时候手臂磕到桌子上便会青一大片,连她自己都注意不到;很不经逗,一生气就别过脸噘着嘴不肯说话,还不肯承认自己其实不开心;她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能坦然自若说出很多赞美别人的话、感激的话,这一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成绩考差的时候明明难过的都要哭了,可下一秒却能深呼吸调整自己,继续努力;有时候很胆小,砍价都不会,可有时候又能面不改色拒绝别人,坦荡又直接。
女孩子所能拥有的所有美好品质,双玉身上好像都有。
有时候只是看着她嘴唇一开一合认真讲着话,微生淮都忍不住生出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来。
可他哪能保护得了她啊。
微生淮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眼睛适应了黑暗,也就能看清房间中的一切。
事实上,根本不用眼睛看,房间的一切陈设他再熟悉不过。
不足十平米的小隔间,不戴隔音耳机的话一墙之隔外的韩云花翻个身他甚至都能听清楚。
钢丝床是从二手市场上淘回来的,床头柜是十几二十年前最简单的款式,漆早就掉了,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小桌子,边上摆着一个小书架,书桌凳已经快散架了,一写字整个桌面都在动。
没有衣柜,常用的衣服就挂在窗边的可移动晾衣架上,除此之外的物品和衣服都装在大箱子里,被塞到床下面。
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当初和微生志离婚的时候,韩云花什么都没要,这套房子是韩云花的父母当初留下的,之前用不上了,空置许多年,离婚后母子两人就搬了进来。
韩云花跟微生淮说,如果不是微生志不肯要他,她是肯定不会带着他这个拖油瓶的。
微生淮问韩云花为什么不要微生志的财产,那是他们的婚后财产,韩云花笑了:“我争得过他吗,提离婚之前他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再闹,也拿不到一分钱。他连你都不要,还会在乎我们的死活吗。”
这些年,母子两人靠理发店维持生计,生活紧巴巴,也是勉强过得去而已。
这样的他,这样的微生淮,照顾好母亲和自己已经很艰难,他拿什么去保护一个女孩子。
窗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微生淮翻了个身,雷声阵阵,响的人心里烦躁,空气中泥土的气味隔着窗子渗透进房间里。
随之而来的是略带腥臭味的下水道气味,老小区都这样,平时还时不时有恶臭异味,一到下雨天情况便更甚。
双玉说的对,他的确是现实。
现实又懦弱。
爱情,说到底还是奢侈品。
要养娇嫩的玫瑰花,首先就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资本。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雨声淹没,翻了个身,扯起被子蒙到了身上。
韩云花还在继续和刘新安交往,因为这天是周六,韩云花还跟他定了约会,理发店的事情就交给微生淮一个人打理。
对于这段关系,韩云花好像很认真,前段时间微生淮甚至撞见她在家学着做菜,听她讲电话好像说是要去给刘新安送饭。
之前跟微生志结婚的时候,她都从没下过厨。
微生淮虽然不喜欢刘新安,但韩云花愿意跟他在一起,微生淮也没办法,只要她不再带他回来过夜,他也不会再给他们造成困扰。
理发店上午十点钟开门,微生淮早早醒了睡不着,就拎着书包到理发店,准备再睡一会儿,然后补作业。
他到理发店的时候七点还不到,微生淮先把店里的地拖好,把几面镜子擦了一遍,又把当日要用的毛巾和一次性用品准备好,在茶几上摆好饼干糖果。
处理好这一切,微生淮注意到柜台上的柠檬香氛用光了,便把空掉的玻璃瓶丢到垃圾桶里,拆了一瓶新的放在上面。
准备工作做好之后,微生淮打了个哈欠,关上灯拎起书包,准备锁上门进里间补一会儿觉。
身后响起敲门声,玻璃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我们店十点钟开门,门口纸上写着,”微生淮转过身,声音疲倦,“请晚点再过来——”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微生淮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他表情僵硬片刻,而后声音阴沉:“你来干什么?”
玻璃门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身高一米八,因为保养得好的缘故,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浑身上下打理的一丝不苟。
“小淮,”男人开口,声音和顺,更衬得他人儒雅又得体,“我来看看你。”
男人推门进来,视线轻轻在房间扫了一圈。
清晨光线还有些暗,他背光站在门口,微生淮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但这个人,微生淮到死也不会忘记。
当初他在事业巅峰和发妻提出离婚,转头便娶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韩云花如果知道他今天踏进了理发店,肯定直接气个半死。
“谁让你进来的?”微生淮眸光冰冷看着他,“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小淮,”微生志轻叹了一口气,将公文包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我给你打了不少电话,你都没接,短信也从没回过。我知道你跟你妈都恨我——”
“那倒犯不着。”微生淮冷冷打断他的话,“你现在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为什么要恨你。”
他的唇紧紧抿着,下颌线微微颤抖。
韩云花跟微生志离婚之后,微生淮便再没见到过他这个父亲,只是逢年过节他会寄东西过来,但那些东西也都被韩云花处理掉了。
其实,在他们最初离婚的那段时间,微生淮是有一种不真实感的。
总觉得一切像是梦,梦醒了,父亲就会回到他和母亲身边。
但是并没有,他和韩云花在长石街一住就是那么多年。
当初微生志因为“真爱”和那个叫秦京的女人结婚,连微生淮这个儿子都不要了,可谁知秦京生不出孩子,这些年两人的关系也越发淡了。
也是因此,微生志一直尝试联系微生淮,想认回他这个儿子,这一两年来,短信没少发,电话也没少打,微生淮换手机都没用。
只是都被微生淮忽略了。
“小淮,你冷静一点。”微生志眉头缓缓皱起,又看了一眼四周,“你现在长大了,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难道你准备这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家理发店里给人剪头发?”
“你现在有三秒钟的时间可以离开这里。”
微生淮声音又低又沉,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耐心,眼底都染上淡淡的血色。
“小淮——”
“啪”的一声,透明的香氛玻璃瓶碎裂在地上,剧烈的柠檬香水味道充斥在整个店里,刺激得人眼眶发酸。
“......”双玉背着书包站在理发店门口,一脸惊惧地看着微生淮抓起台子上的香水瓶,朝着前方摔过来。
店里光线很暗,眼前的微生淮可怕的仿佛地狱里刚爬出来的修罗,浑身都散发着可怖的黑气。
香味气味酸涩又浓重扑鼻,呛的人下一秒就要流下眼泪。
第46章
“微生淮......”
双玉被吓呆了, 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面发出来的。
“滚。”微生淮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下颌线紧绷,身体都在轻颤, 说不上是恨,只是头疼的仿佛要裂开。
他甚至觉得,如果微生志再不离开,那个逃离这里的人就是他自己。
心里像是煮沸的开水, 咕嘟咕嘟冒着毫无理智的热气。
“小淮, 那我改天再跟你聊。”
微生志依旧声音平静,说完拎起椅子上的公文包转身离开,他看到门口的双玉, 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而后和颜悦色提醒她:“小姑娘,理发店十点钟开始营业。”
双玉抬眸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说出一个字,只觉得他的眉眼有几分熟悉。
玻璃门响起清脆的风铃声,理发店里面的空气逐渐尘埃落定。
微生淮轻轻松了一口气, 疲惫地扔下书包, 身体重重陷进沙发里, 脊背都深深玩下去。
他仍旧不敢相信自己会在现实中看到那张脸、看到那个人。
那张脸他在新闻里、报纸上看到过许多次——
恒盛科技融资成功,将于月底上市。
恒盛总裁大婚,夫人秦京海岛度假晒鸽子蛋。
恒盛科技市值破千亿, 或进军智能汽车领域。
......
不得不说, 微生志的确有做生意的天赋,他家境贫寒, 父母也一直体弱多病, 从未给他提供任何帮助, 可微生志本人争气,从小就是学霸。
韩云花从小在市区长大,家里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从小也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她生得漂亮,追她的人不乏有钱人家的公子,可韩云花看不上那些男生。
微生淮高中和韩云花相识、恋爱,跟他在一起后,韩云花成绩一落千丈,而微生志学习却丝毫没受影响,入学考还超常发挥,进了全国数一数二的学校最好的专业。
两人在同个城市读太学,毕业之后便结了婚。
微生淮在公司做的风生水起,积累了一点人脉想要创业,韩云花便说服家里把市区那套小房子卖了,再加上小家这几年存的钱,给微生志做创业资本。
创业初期,微生志常常加班到深夜,有时候还要全国各地跑,韩云花虽然有怨言,但夫妻两人关系仍亲密不减。
后来微生志创业成功,事业逐渐稳定下来,韩云花也生了微生淮,眼看着一切就要走上正轨了,夫妻两人关系却逐渐恶化。
争吵越来越多,韩云花有时候也容易情绪化,指责的话不加节制的说出来,微生志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漠。
在微生淮初中的时候,微生志提了离婚。
他心狠,手段也厉害,儿子也不要了,只给韩云花留了市区的一套小房子,韩云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那时候微生志已经认识了秦京,离婚后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离婚的时候,微生志一脸冷漠跟韩云花说:“这些年来,你对这个家没有任何贡献,没有收入,除了那套房子,也没有对我的事业有任何支持,反而在很多关键时候跟我争吵拖我后腿,如今我把那套房子还你,至于儿子,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手、让我舒心,所以你就带着他好了,他是你生的,我也不想要,从此之后你我两清。”
韩云花那时候也实在受不了微生志的冷漠和夜不归宿,只想着解脱,便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后来,韩云花的母亲生病,她卖掉市区的那套房子给母亲治病,跟微生淮便搬到了长石街这套破旧的房子里。
最后,微生淮的外婆还是撒手人寰,韩云花用治病剩下的钱盘下了个小店面,开了这个理发店。
韩云花性格娇气,这些年几乎没做过什么重活,理发店刚开起来的时候,眼馋她漂亮来挑事的人不少,后来韩云花性子便是如今泼辣的模样了。
初中之前,微生淮一直是无忧无虑的大少爷,搬到长石街之后,他没少和那些骚扰韩云花的男人打架,久而久之名声也越来越差。
微生淮深知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生存的艰难,韩云花对他发脾气,他从来都不会真的生气。
几年的时光于微生淮和韩云花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过往,而对微生志来说却只是白驹过隙。
微生志还和从前一样,岁月好像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当初离开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夹着一个公文包转身关上门,走得那么平心静气、无牵无挂。
微生淮手掌捂在脸上,身体微微前倾,其实明明也没有太久远的时间过去,可这些事情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面前有轻轻的脚步声,微生淮头也没抬,哑声问:“你来做什么?”
脚步声停在微生淮面前,双玉犹豫了一下,“我出来买早餐,就想顺路过来看一下......”
“梁记油条在长石街,不顺路。”微生淮下意识默认双玉是去梁记油条买早餐。
“我在梁记油条排队的时候看到你经过了,”双玉如实说,“你不是说一般周末都会在理发店。”
微生淮沉默片刻,抬起头。
他的表情难看极了,眼底下面的青灰色衬得人憔悴又虚弱,背也弯着,看着他这张脸,双玉轻轻皱了皱眉。
“昨天和你说了不要喝太多咖啡,”双玉小声提醒他,“会失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