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根根衔出,依次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贺鸣珂快速扫了一眼白辜月打开的笔盒,里面有两根只剩半截长的铅笔,一块灰色的橡皮。
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贺鸣珂假装放松身体,仰靠在椅背上,以便白辜月能够更加清晰地观看到他的全部装备,以此让她心悦诚服。
又过了十分钟,他坐得背都发僵了,也没见白辜月的头偏一下,哪怕是余光也好,可偏偏连余光都没有往他这儿来过一回。
贺鸣珂有些想不通,更多的是不服,他不能凭白咽下这样的屈辱。下课铃一响,他立马忍无可忍地转身:“喂!”
这一声仿佛是喊给空气听的。
眼前的女孩毫无反应。
贺鸣珂觉得这一切都荒唐到了极点,他恼得面红耳赤,再度开口:“喂,我在跟你说话!”
或许是这次气势够足了,白辜月被他突然抬高的音量吓了一跳,浑身一抖,然后看向他,茫然地回答:“什么?"
贺鸣珂环抱双臂,用鼻孔气势凌人地瞪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白辜月眨了眨眼,似乎在竭力地理解他话语中的逻辑,很显然她失败了。
“啊?”
这女的是他见过最嚣张的,没有之一。
贺鸣珂忍耐着滔天怒火,紧盯着她,让她的双眼无处可躲,接着把她的罪行从头到尾一一列出:
“你为什么不吃我给的巧克力?"
“下课为什么不从我身后过?"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白辜月的眼睛无措地四处巡回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他脸上,似乎在思量这几个“罪行”罪在何处。她有点摸不透眼前这个男生要表达的意思,但见他面色狰狞,自己又无路可退,只好认错。
“不好意思啊。"
她道完歉,又转回头继续检查自己手里那份暑期实践心得。
贺鸣珂难以置信,自己被无视了?
他字字诛心的审判居然被她用“不好意思”四个字轻飘飘地带过了?
要知道,有多少人巴不得成为他的朋友、和他说话!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怎么能如此不识好歹、认不清局势呢?
难道说,她在给自己下战书?
贺鸣珂心头一颤,终于看清楚她邪恶的真面目。怪不得她的一举一动充满了对他的不屑。
她是什么角色?也敢和他抗衡!那只好给点颜色瞧瞧了。
贺鸣珂越起身,手一伸夺来了白辜月手里的那份实践心得。
白辜月的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色。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贺鸣珂,贺鸣珂在看到她慌乱无助的双眼的一霎间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快意。
他沉浸在自己无边威武霸气的行为中无法自拔,自然感受不到任何不妥,面对白辜月逐渐严肃的眼神,贺鸣珂字字轻快:“怎么样?有本事来拿。"
白辜月的声音还算冷静:“还给我。”
“不给。你以为你是谁?"
他嗤笑着说完这番话,转眼便瞧见白辜月眼里那无害的眸光熄灭了,然后燃起了类似于地狱里的幽暗冥火。
他还没来得及深究这火到底是什么时,就见白辜月像只疯了的兔子似的突然朝自己扑过来。贺鸣珂大为震撼,他承认他在这刹那恐惧了。
他十分害怕白辜月身上的贫穷味会沾染到自己的衣服上,于是竭尽全力地躲开。
就在这纠缠的一瞬,那份社会实践心得嘶啦了一声,转眼一分为二。
贺鸣珂手里拿着一半,白辜月手里拿着另一半,俩人都停了下来,世界在这一秒变得宁静又和谐。
他抬起头,看见白辜月的眼圈红得厉害,她咬紧下唇,紧紧攥着手里那半张暑期社会实践心得。好像这一下半边天都塌了。
“你哭什么?是你自己来抢的。”
贺鸣珂事不关己地斜了她一眼,撇干净责任。抬头便见白辜月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贺鸣珂从出生到现在,没有挨过一次打,连语气稍重的苛责都没有。所有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全世界找不出一个敢和他叫板的人。
然而,此刻,就现在。面前这个叫白辜月的女孩,她一言不发,含着眼泪,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举动太过暴力震撼,周边的同学惊叫一片,目睹了犯罪现场似的四散开来。
贺鸣珂的脑袋在这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像突然坏掉的电视机,满屏雪花。他怎么敢相信,一切来得如此不真实。
这一拳牢牢击穿了他的十年来的自尊,热辣辣的被羞辱感在三秒后扑面而来。
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样!
清醒后的贺鸣珂双眼露凶光,顷刻间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两个人野猫似的扭打在了一起。
你踢我抓,打得有来有回。
班里的其他人没料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纷纷惊慌离位,有人想上去拉架,但战况实在太过激烈,贸然上去似乎也不是明智之举,犹豫片刻便放弃了。
终于,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见情况危机,大喊了一声:“去叫张老师!”
几位仗义之士结伴,飞速赶往办公室。
在局势混乱之际,教室另一头的一个角落,一个男生听闻动静,猛地丢下书本。
他单手撑着翻跃过桌面,像孙悟空一样用快速敏捷的动作赶赴到了现场。
众人正惊艳于他的身手,转眼便见他冲进战区,一把推开贺鸣珂,像母猫护崽一样把白辜月护在身后。
"绍西?"
白辜月大惊失色。被叫作绍西的男孩挡在她身前,回头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绍西随即狠瞪着面前贺鸣珂,摆出即将进攻的架势:“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有种冲我来!"
贺鸣珂抹掉嘴边的沙子,冷笑一声。
按身高,他比眼前这个男生还高上一些,虽然不明白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是谁,不过既然要比划比划,他贺鸣珂倒是完全不介意。
是时候该活动一下跆拳道黑带的筋骨了。
俩人对峙着,仿佛已经用眼神厮杀了好几回。寂静的氛围下,肃杀之气萦绕俩人周身,似乎顷刻就能掀起狂风巨浪。
四面的同学既兴奋又紧张地看着现场,有人小声问:“你们觉得贺鸣珂和裴绍西打起来,谁会赢?"
“贺鸣珂吧,贺鸣珂家里那么厉害,打架应该也很厉害。我听说俄罗斯人都很会打架。"
“我看是裴绍西,他刚刚跑过来的那个身手,你们没看到吗?肯定他赢。”
“我看两个都差不多。”
大家说着说着开始拿自己的卡牌押了起来,起头的小胖拿着厚厚两叠卡牌高呼:“买定离手啊买定离手!"
一下赌注,人群便自发散开。认为贺鸣珂会赢的排成了队伍站在左边,认为裴绍西会赢的则是站在了右边。
明显左边的队伍要比右边长,贺鸣珂瞥见后嘴角一翘,冲裴绍西挑衅地抬了抬眉毛,漫不经心地讽刺道:“看来胜负已经注定了。"
裴绍西无视他的花言巧语,只是冷哼一声:“幼稚。”
“我看你们都成熟不到哪儿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黎老师出现了,全班瞬间一哄而散,小胖揣起卡片飞速潜回座位。
张黎双臂环抱,看着眼前呲牙咧嘴的两个男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们三个,跟我到办公室一趟。"
第4章 危险人物
在远离市中心的一个无人问津的偏僻巷口,蜗着一家叫“老白小炒”的小馆子。
从外往内看,是个三十平左右的狭小空间,里面空无一人,地板桌子倒是擦得意外亮洁。
白辜月蔫头耷肩地停了步子,她到家了。“老白小炒”就是她的家。
身旁沉默了一路的裴绍西终于忍不住,他拍了拍她的肩,郑重道:“你的那份检讨我来写。”
白辜月抬起头,裴绍西别开了视线,语气成熟的好像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真正可靠的男人:“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回想起四十分钟前,他们三人齐站在张黎老师面前,张黎老师拿着保温杯,浅抿了一口清茶润喉,然后像审判官一样扫视眼前的三人。
那个叫作贺鸣珂的小公子哥臭着脸,下巴和公鸡一样高高仰着,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谁也奈何不了他的模样。
绍西闷着一口无法抒发的怒气,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神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中间白辜月的神态要比另外俩人丰富许多,她的神色是肉眼可见的慌张,带着恨不得重来的懊悔和一丝绝望的虚弱,干巴巴的嘴唇抿了又抿。
张黎又喝了一口茶,她着实没想到会是这三个孩子。从三人的脸上似乎就能找到答案。
她没有动怒,反而觉得有一丝趣味。于是按照流程问:“老师相信你们都是最诚实、最优秀、最乖的孩子,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白辜月受不了了,是她种下的孽果,应该由她来亲手解决。
虽然她真的很不想给张黎老师留下这样不好的印象,痛苦使她面容紧皱。
“老师……”绝望无力的开腔。
“一切都是我。”
裴绍西抢先她一步,他站得笔挺,神态坚毅,几乎是以一种超脱年龄的勇毅姿态揽下这一切。
白辜月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却被他用一个温和坚定的眼神劝了回去。
白辜月的沮丧感由此消退不少,甚至急迫起来,她再次鼓起勇气向老师坦白这一切:“老师,其实是……”
“老师,要罚就罚我和那个男的吧,和白辜月没有关系。”
顷刻间,“那个男的”和白辜月同时看向裴绍西,白辜月眼里满是悲痛与震惊,身为“那个男的”的贺鸣珂眼里则是想要撕碎他的愤怒。而裴绍西自然地望着张黎老师,像一个决定英勇就义的勇士。
贺鸣珂可没打算陪他就义。
张黎惊讶地看向贺鸣珂,“这是怎么回事,贺鸣珂同学?”
贺鸣珂迅速换上他优雅的笑容,从容不迫地回答张黎:“噢,张老师,您应该能看到我脸上的伤,您觉得是我自己干的吗?”
他又看向俩人,显然优势在他,他已经提前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至于这位同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么说,但我知道,中国有一个成语叫作‘助纣为虐’,这是不好的行为,对吗?”
白辜月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贺鸣珂的每一句话都像回旋镖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坚持不下去了。
白辜月站出来,一鼓作气:“老师,都是我的错,是我打了贺鸣珂同学,这一切和裴绍西没有关系。”
这一戏剧性的反转,张黎震惊地眨眨眼,这个叫作白辜月的女孩她是知道的——入学考以文化满分的成绩震惊了年段各位老师。
北浣实验小学的入学笔试是出了名的难,里面涉及了许多超出小学这个阶段的、甚至是高中大学才会接触到的题目。
白辜月的文艺成绩并不理想,但因为她过分漂亮的文化成绩,学校还是破格让她进入了A班。
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小女孩,很难将她和打人事件联系在一块儿。
“可是辜月,为什么你要打贺鸣珂同学呢?”
“因为……因为…….”
她攥紧拳头,余光瞥向身侧的贺鸣珂,他环抱着双臂,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威胁眼光注视着她。
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回忆结束,白辜月摇摇头,拒绝了裴绍西的好意。她双手抓着书包带,脸上是很明显的低落:“不用了绍西,是我连累的你,要写也应该是我帮你写。”
裴绍西皱眉,作为隔壁邻居、从小和白辜月一起长大的人,看到她不开心他自然也不会如意。
回想起在办公室里那贺鸣珂嚣张跋扈洋洋自得狗仗人势的模样,他就愈发来气,替白辜月感到不公。
“你为什么不跟老师说是他先撕了你的作业?”
白辜月不说话了,她的心事裴绍西并非不懂,他闭了嘴,狠狠撇开头。
气氛安静了数秒,他才开口:“算了,反正也才五百字,那家伙也得写。”
张黎最终还是给他们三个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一人罚五百字检讨,没赦免任何一方。
贺鸣珂走出办公室时,视线正好和白辜月相撞,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抬起右手往脖子上重重抹了一下。
是警告。
那充满杀意与怨念的眼神让白辜月预感到自己闯了大祸。她无心听裴绍西的安慰,只是点头,露出了一点虚弱的笑容,“我没事,你赶紧回家吧。”
等绍西进入离自家门店仅隔着一个铺子的水泥楼梯后,白辜月这才叹了口气。
她解开脑袋上的皮筋,抓顺了乱糟糟的头发,又重新扎上。索性和那个贺鸣珂打架时挨的伤都在腿上和胳膊上,表面上看不怎么出来。他的脖子倒是被她挠了一道,放学时还能看到明显的抓痕。
整理完仪容,白辜月推开店门,店面虽小但内部布置温馨,门口挂着她三年级上美术课时折的千纸鹤,四处的墙上贴着她手工裁剪的纸花。
空出来的一面墙贴满了她从小到大获的奖状,几乎要成为一墙的壁纸。
她走进后厨,后厨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一点油烟味。
最里面有一道鹅黄色木门,连通着一方极小的露天庭院。
庭院的四周种满了各个季节的小花,几盆绿油油的小葱紧挨着墙根而放。近门处的一棵桂树开花了,整个庭院透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坐在庭院正中间的是白詹宇,“老白小炒”的老板,白辜月的爸爸。
白詹宇坐在小马扎上,正在专心致志地剥晚餐要用到的毛豆。稍微有点不同的是,他单手伸进装满毛豆的盆里,又用单手快速娴熟地拣起三四枚剥开,把一粒粒小青豆扔到另一个盆里。
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清,他右肩的短袖袖口瘪瘪的垂落,垂落的位置本该是一只厚实有力的臂膀,现在空荡荡的。
白辜月背着书包走上前,在白詹宇面前蹲下,自然地从盆里抓起两枚毛豆剥起来。
白詹宇抬起头对她露出一排白灿灿的牙齿,年轻时候的白詹宇是远近闻名的帅小伙,老家的街坊邻居总这么跟她说。他们说,想和她爸相亲的姑娘可以从村头排到村尾。
现在他36岁了,岁月对他似乎比对别人更温柔,他的眉眼依旧透着年轻时的活力、俊气。
“月月,我给你买了小蛋糕,放你桌上了。”
“我不吃甜的,吃了会长蛀牙。”
她低着头剥豆子,声音听上去一点兴致都没有。
白辜月从小就喜甜食,他心里最清楚,虽然她总是不表现出来。
“得了,装什么呢?”
白詹宇用额头轻轻碰了她的脑袋一下,笑她的少年老成,“别剥了,那么多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