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告诉她租车点后面两百米的地方,有个公交车站,可以去碰碰运气。没等到公交再步行也不迟。
离开的时候老板笑着祝福她:“可爱的女孩会有好运的”。梁可味开心地回一句“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天。”
几分钟后,老板那句“可爱的女孩会有好运的”还在梁可味耳边萦绕,一辆公交就从她眼前直截了当地开过去。
新西兰的公交是出了名的磨蹭,每半小时一趟,还经常不停站,像她这种没坐过车的,十有八九会坐过站。坐不上倒也不是坏事。
没办法了,只能步行过去了。现在距离面试开始还有半小时,赶一赶应该还能迟到不太久。
梁可味步行到车坏的位置,是一个路口。她打开地图,大概确定了一个方向之后,她朝着那个路口拐进去。
距离面试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她还没找到商业街的入口,于是再次打开地图。路线显示她现在距离醒时记忆还有三公里。
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在上一个路口,她选错了方向,英文名的街道对她来说太陌生了,稍不留神就会看错。
这一刻,梁可味看着地图上两个点之间3.5km的距离提示,感到一阵眩晕。
她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一些大颗的汇聚起来顺着她的瓜子小脸淌落,汗水早就把她棉布裙子上背后那块濡湿了。风一吹,倒也凉快。
她停下来,从包里掏出纸巾,把汗水擦擦干净。然后找了个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苏打水,把手心拧得通红也没拧开瓶盖。只好又从贩卖机里买一听罐装可乐,拉环比瓶盖友好一点。
不过,从瓶口溢出的气泡还是溅湿了她的双手。
现在,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陪伴她的是喝了两口的可乐罐子,和无法拧开瓶盖的苏打水瓶子。
距离面试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坐下来才发现,小腿已经开始隐隐酸痛,毕竟她已经走了五公里路,其中一公里还是推着自行车走的。
她现在一步也不想走了。
她只想把冰凉的可乐灌进喉咙里,让心里的苦涩,随着碳酸饮料里那些冉冉升起的气泡,一起挥发到空气里。
可乐喝完了,她像要把坏运气全部掷走一样,用尽全力把空罐向着垃圾桶掷过去。
没进。手上空留汗涔涔和粘嗒嗒。
去他妈的“可爱的女孩会有好运的(God bless little girl)”!现在梁可味只觉得上帝大概瞎了(God maybe blind)!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她失去味觉开始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味蕾坏掉了,她的人生也坏掉了。好像她天生就只能做食评家。
工作室是这样觉得。爸爸妈妈是这样觉得。爷爷奶奶也是这样觉得。
她来到新西兰,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游客。可是遇到黑车,找错地址,自行车报废,公交车擦肩而过,选错路口,打不开瓶盖。
它们好像在告诉她,这个城市不欢迎她。
即使受到了第一天的影响,她还是努力地想要融入这个城市,想要尝试去一家餐厅打工,但是她现在连这个店都抵达不了。
虽然这个城市也有一些很好的人,还没见面的表姑、便利店的黑人店员、好心的举报人
、租车点的老板,但是她真的一秒都待不下去了,她好想现在立刻飞奔到机场,搭上最近一班的飞机回国。
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她的裙摆上。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手机铃声打断她的啜泣。她穿过婆娑泪眼去看来电显示,“Waken Memory·醒时记忆”。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不知道循环多少遍的曲子,铃声一直耐心地持续到她把鼻涕眼泪擦干,于是她接起电话,熟悉又温暖的声音从电话听筒里传来。
“嘿,你好。我想问一下,你还记得今天下午醒时记忆的面试吧?如果忘了也没关系。我们下午五点关门,五点之前过来就行了。我会一直等你。”
那句“我会一直等你(I'm always waiting for you)”让梁可味再次泪崩,越是难过的时候越是听不得这种触动心灵的话。
“怎么了?你在哭吗?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由温和转为急切。
“我……我……我走不动了。可以,可以过来,过来接我,我吗?”她抽噎着,已经没有力气讲英文,下意识地用中文回答。
对面也切换成中文,语气里是不改的温柔,“我来接你。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
不到十分钟,一辆SUV停在一个公共长椅旁边,一个高瘦男人从车上下来,几个跨步过去在一个抱腿蜷缩的女孩面前停下。
他缓缓蹲下来,伸出手轻轻落在女孩的肩头,“Kevi,我来接你了。”
一股暖流和他的声音一起,顺着肩膀流入梁可味心里,她一点点抬起头,睁着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想让悲伤快点溜走。
他下意识伸手轻扫一下她脸上落下的泪珠,那只落在她肩头的手把她揽进怀里。他的手掌抚按在她蝴蝶骨上,好像真的有蝴蝶要从她的骨头里破茧而出。
悲伤被驱散,心脏迎来更为强烈的悸动。
在他温柔而克制的抚背动作之下,她听见了他胸腔里和她一样疯狂跳动的声音。
--------------------
第四章 热敷
热敷永远是镇痛最好的方式。就像宫崎骏老师说过的,“总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原谅生活对你的所有刁难”。心动过后,梁可味忽然感觉没那么难过了。尽管情绪上很难迅速缓和过来,她眼眶依然湿润泛红。
英文里有个单词叫“Crush”,当它作为名词,在字典上有一个解释是说“对某人强烈却短暂的迷恋、热恋、爱慕(a strong but temporary feeling of liking someone)”。她想,这个词可以用来描述她和陈瑞可之间。
此时,她和陈瑞可坐在车里,一个在驾驶座,一个在副驾驶座。他没有给她任何社交的压力,没有介绍自己,没有让她介绍自己,也没有无效安慰,没有说让她别哭了这样的话。
“这里很多街道名字挺像的,没有车交通出行很不方便,我刚来的时候也很烦这个,经常搞错目的地。后来发现大家都这样,还经常在一起聊搞错地点的趣事,就觉得没那么讨厌了。也算是个皇后街特色吧。”
他甚至没有让气氛安静下来,努力说一些让她放松的话。
这很好,她享受他带给她的平和。她也想给他积极的回应。
可是,梁可味只要想到刚才拥抱的画面,就忍不住心跳加速,脸上溢出无限热意。幸好她肤色不显红,看上去只是白中透粉。她几乎只能用单音节词回复陈瑞可的话,她怕自己再多说几个字呼吸都要急促起来。
尤其是看着面前车窗上,他为她拧开的苏打水瓶子,还有他从口袋里掏出的柠檬糖。她更加无法平静。
幸好这段路不算太长,其实也才短短十分钟不到,就抵达了醒时记忆。
陈瑞可为她打开车门,她只来得及看一眼店面,就被他带进店里。
刚走进店里,门口一个玩手机的大胡子男人走过来。他胡子毛发是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典型的白人长相。看上去本来是要迎接他们,看到眼睛红肿的梁可味,吓了一跳。
“瑞可,你还是对人家下手了?”大胡子一边说一边去抽桌上的纸巾,“你简直是禽兽吧?”他把陈瑞可推远一点,把纸巾递到梁可味面前,“瞧瞧,怎么把我们小可爱弄哭了。”
陈瑞可掀眼剜他,拳头已经硬了,明显是碍着有旁人在这里才没有发作。
梁可味接过纸巾说谢谢,“你误会他了。我迷路了,是瑞可送我过来的。”她一开口,纯正的英音经常能惊艳到一些人,显然大胡子和陈瑞克也是其中一员。
几人在一张餐桌上坐下,陈瑞可开始用中文为她介绍,这个大胡子名叫迈克,是餐厅的厨师兼合伙人,因为一脸独一无二的大胡子,被大家亲切地称为FB(Full Beard,大胡子)。
而陈瑞可的中文名,其实叫做陈识,英文名“RecogChen”是来新西兰之后才取的。他是这家餐厅的老板,偶尔也会做菜。
大胡子听不懂中文,但是他清楚陈识的性子,陈识身上有东方人典型的含蓄。于是开始用英文替陈识补充,他说陈识才不是普通的老板,他做分子料理非常厉害的。怕梁可味听不懂分子料理,还从手机上翻出维基百科的解释给她看。完了又打开手机相册展示陈识的作品。
梁可味很快就被屏幕上漂亮的菜品吸引,她是听过分子料理的,只是还从来没有吃过,一直对这个领域很感兴趣。她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欣赏与好奇。
大胡子对着陈识耸耸眉毛,得意之色在眉间飞扬。陈识勾一下嘴角,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陈识凑近梁可味,轻叩一下手机旁边的桌面,“想吃哪个?我给你做。”
梁可味抬眼看着突然靠近的脸,睫毛不住微微颤动,“明明我才是来应聘的,怎么好意思……”
“吃我做的菜,是了解我们餐厅的一个重要环节。”陈识说着,目光缓缓落向她卷翘的睫毛。
她感觉到睫毛被这目光钉住,这短暂的对视让熟悉的热意涌上来,只好再低下头去看手机,弱弱答应一句“好”。然后开始左右滑动几下屏幕,做出犯难的样子。
她看了好一会儿,没能选出来,最后停在最开始的菜品上,对陈识说,“做你最擅长的好了。”
陈识扫一眼她停住的那张图片,答应一句,给大胡子使了个眼色而后迅速站起身,往厨房去了。
看陈识离开,梁可味的心绪才彻底安宁下来,能够与大胡子放松交流。大胡子给她介绍了餐厅的基本情况,还带她到整个餐厅观光,好像已经把她当作他们的一员。
醒时记忆(后简称WM)是以早餐西点为主的餐厅,特色是分子料理下午茶,一般营业到下午四点就不再接客了,那时候员工也可以下班了。WM有三个服务员,两个兼职的临时工,两个厨师,就是大胡子和陈识,平时的清洁工作会找保洁公司来做。
从餐厅的建筑构造来看,整个餐厅有两层,不过只有一层提供就餐,二层是办公区。餐厅装潢走的是极简风,大部分餐位在室内,室外也有几张小茶桌,鲜少会有人坐。
梁可味懒散地听大胡子的话,期间频频走神,偶尔被店里冒出来的小饰品吸引注意力,只间或提几个问题。最后回到开始的餐桌上,她还是忍不住问,“迈克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面试?”
大胡子咯咯地笑,“你是老板带回来的人,哪里还需要面试?你不知道瑞可多挑剔,餐厅开了八年才招四个员工。他能多招一个人进来,我都谢天谢地。”
梁可味跟他一起笑,大胡子拍一下她的肩膀,说小姑娘就是要笑起来才好看。
“瑞可……老板说他是后来才来的新西兰,那他之前在哪?”借着这个话题,梁可味问起陈识的事情。
“瑞可是中国-新西兰混血,二十岁之前在中国长大,二十一、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来的新西兰,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吧!可能在中国遇到什么伤心事吧,他在这一待就是十年,没回去过。”
“你是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梁可味的眼里惊讶膨胀开来,爆炸之后是一点一点晕开的失望,因为三十多岁,在她的认知概念里是个事业家庭都大概率已经成熟的年纪。
大胡子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望,“看不出来对吧,瑞可其实没有比我小几岁,还像个大男孩似的,恋爱都没谈过,自己也没个着急的。”
听到前半句,梁可味的心本来都凉下去了。因为在刚才的聊天中,大胡子说他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她还在想陈识应该也差不多。不过,后半句说他还没谈过恋爱,又让她死灰复燃。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她不至于一点机会都没有。这个话题聊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她决定把话题转回餐厅上面来,“对了,那我在WM的工作职责是什么呢?”
大胡子抹一把他的胡子,笑得高深莫测,“老板助理吧?他正缺一位贤内助,”话没说完,他脸上的笑凝住,“我说了不算啊,得瑞可跟你说。”
梁可味顺着大胡子明显偏高的目光,回过头去看,陈识已经端了个餐盘走过来,眼神藏刀地看着大胡子。
为了避免被眼神刀死,大胡子赶紧把话题换了,“我刚才就想说了,可味,你的口音真的很好听!”
“谢谢。都是小时候被父母揪着一个一个词修正的。”梁可味边说边模仿父母咬牙切齿的样子。
坐在对面的大胡子和刚走到餐桌旁边的陈识都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哈哈哈,可味,你真的很可爱。”大胡子忍不住夸一句,抬头对上陈识冷冷的目光,赶紧补一句,“那个,我突然想去厨房看看。”说完,就莫名其妙地走掉了。
梁可味目光好奇地追了一下大胡子的背影,再回过脸来的时候。那个被银质西餐盖笼罩的餐盘,已经送到她面前的餐桌上了。
陈识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个厨房计时器,调了十五分钟的倒计时,然后在梁可味对面的位置坐下,他说:“十五分钟之后可以吃。我们可以先聊聊。”
梁可味双手合十在面前轻搓几下,目光落在银质餐罩上,“好令人期待啊!”
陈识笑了,梁可味忍不住被吸引过去。他笑起来眼尾有细长的纹路,算是一点点能显年龄的证据,可是他整个脸看过去唇红齿白的,又很有活泼的气息。笑完睁眼,眼底眉梢还是带笑意地、浅浅地望向她。
她不太习惯跟他对视,当他的眼神直直地照过来,她就忍不住移开视线。
“刚才大胡子应该已经跟你介绍过醒时记忆的情况了。你觉得……我们餐厅怎么样?”
陈识这样的问法让人感觉,他才是被面试的那一个。他说着,自然地把手里的餐具递给梁可味,其实这个餐具已经在他手里握了很久了,现在就好像是刚刚被他记起来似的。
梁可味接过这把餐具,里面有刀叉勺,握柄上的体温从手心蔓延,越来越烫,她赶紧把这餐具撂在餐桌上。为避免动作让人觉得高冷,她赶紧回答陈识的话:“醒时记忆很好啊!很有格调……菜品风格也很别致。我是很期待在这里工作的,就是不知道能被安排什么职位?”
陈识表情底色一亮,“你对分子料理感兴趣吗?想不想跟我在后厨学习?”
梁可味的眼睛被这句话点亮,她当然很希望能跟他近距离接触,但是想到自己既不会做菜,也丧失了味觉,基本跟做菜这件事无缘了。
于是,刚亮起的眼睛又暗下去,有些吞吐地开口,“可是我……不会做菜,完全是厨房小白的水平。”
她以为这么说,陈识就会给她安排别的活,没想到他对这点毫不在意。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你在厨房给我递一递东西、做一些简单的操作就好了。分子料理和传统做菜不同,重要的是想象力而不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