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被叫住,转身带笑看她,一点安抚的意思都没有。
旁边有人把那被踩裙子的乐伎拖开,“她就是这个样子。”说得是小玉。
小玉无所谓地笑着,在等她进一步发作,却没等到,她只管自己拿了琴谱递给伍枝。
伍枝觉得自己陷入她们的矛盾有些尴尬,接过来琴谱就低着头翻,一眼都不敢乱看,这琴谱奇怪,虽说有后半部分,但也并不全,到了乱声之后戛然而止,她突然想到头回在内书堂听宋明勰弹琴,他也只弹到这里。
还没等伍枝开口询问,那被踩了裙子的突然冲过来,扑在小玉身上,带着两人一同倒在地上,“他死了!”
小玉推开身上哭哭啼啼的人,满不在乎,“是啊,他死了。”
“你真没有心!”那人指责小玉。
伍枝并不知道她们说得是谁,只是被这忽然一下发生的事情怔住了,小玉理了理裙子,转过头来冲她笑:“没事。”
伍枝懵懵地突出一个字,“嗯。”好奇怪,她不知道她们说得是谁,可心口有一种逐渐蔓延的闷痛感。
几个乐伎围上来,把抽噎的人扶起来,拉着她往里屋走。
伍枝感觉这里自己不能再多呆了,把琴谱和琴都摆到小玉面亲,“今日多谢姐姐,我该回去了。”
小玉点了头。
伍枝就要往外走,小玉蓦地在后面自说自话一般:“家抄了,他人也死了,她伤心。”
伍枝不该多问,但鬼使神差地她回头嗫嚅着:“谁?”
小玉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说出一个名字,然后脸上浮起一个惨白的笑容。
没在钟鼓司呆多久,但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铺了一层雪了,一脚下去,踏出一个清晰的脚印子。还有屋顶上,一眼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伍枝依旧缩着头,快步走着。雪花落在她的后颈上,顷刻化作水,顺着衣领的空隙流下去,她浑然不觉。
一步深、一步浅,一步重、一步轻,一步疾、一步缓,一步稳如山、一步飘飘欲坠,伍枝咬着唇,直直地往前走着。
尚膳局里,德连才跟着荭嬷嬷从平章宫回来,她还没轮到歇,扭了扭脖子,稍作休息准备继续做事,忽见窗外伍枝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走得摇摇晃晃。
“伍枝?”德连感觉不太对劲,擦了擦手,转身往门外迎她。
“这是怎么了?”等人走到面前,德连关切地看着她。
“莲儿!”伍枝再也忍不住,她一头扎进了德连的怀里,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莲儿!呜呜呜——”
德连心里一骇:“怎么了?伍枝,你别哭,你和我说。”但是怀里的人涕泗滂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德连没有别的办法,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尽力地用轻柔的动作安慰她,“别哭。”
好久,伍枝才勉强止住,脸上挂着斑驳的泪痕,眼神呆呆的,不知道在看哪里,“我没事,莲儿,真的,我没事。”
“真的?没事了吗?”
“嗯。”
厨房里好多眼睛在盯着她们,德连微微往后瞥了一眼,想了想对伍枝说,“你先回寓所休息,好好的,等我回去。”
“嗯。”
尚膳局的宫女本来是轮着歇的,伍枝回去休息了,德连就得继续顶着。今日比平时人手少,晚了些,德连才回到寓所。
伍枝垂着头坐在桌前,呆呆地盯着闪烁的烛火。
德连轻轻走到她身边,“伍枝,怎么了?”
伍枝已经不再是那会泣不成声的样子,她抬了肿大的眼皮,可怜地望着德连,“他死了。”
德连微微张大了嘴:“谁?”
“宋明勰。”伍枝的声音很轻很轻。
德连感觉自己的音量稍大都是一种对她悲伤心境的残忍,她脑子转得很快,宋明勰,她也把音量放得极低、极轻:“宋学监?”
伍枝恍若未闻,德连长大了嘴巴,难以掩饰震惊。
“他……”
“宋家……”伍枝咽下去一声呜咽,用尽半身力气勉强说完,“满门抄斩。”
德连有点站不住,手撑住了桌子,她和宋明勰并没有什么交集,唯一见过的一次,还是和春山说话的时候,他迎面走过来,仅此而已。
“不会是误传吧,外头的事到内宫来,说法各有各的样。”
伍枝摇了摇头。
乍一闻一个人的死讯,一个年华正好、前途光明的才俊的死讯,德连万分震惊,更何况,死的不止他一个人,是宋家满门,她脑子里想到一些情景,想要呕吐。
伍枝冷静地给她倒了一杯水。
德连没去拿杯子,她握住伍枝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冰冷透骨,德连起身拿了汤婆子,冲了一点热水,套上皮子,塞进伍枝的手里。
“伍枝,你……”让一个伤心至极的人别伤心是徒劳,德连说:“你哭吧。”
伍枝的脸慢慢贴过来,靠着她,小声地嘤嘤啜泣。
“莲儿,我真傻,我还天天偷着弹琴,你知道么,我去拿琴的那一天,他被下狱了,我甚至在宫道里遇上那伙人,而我……而我就在今日下午还在弹琴……我以为我能弹给他听,是他问过我能不能一起抚琴,可是现在……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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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德连这几日也忙,她本身听这些消息也并不多,和春山也只见了一两面,两人也没谈起外面的事,多数时候是伍枝从外面听一耳朵,再转述给她;而伍枝近来找着碎时间就偷偷躲着,要么凭空想指法,要么跑回寓所去偷偷弹琴,她是去了一趟钟鼓司,才从小玉的口里听到这消息。
伍枝抽泣了一会,自己拿着德连的帕子擦干了脸,她明明自己伤心,却还对着德连说,“没事,莲儿,我明天就好了。咱们睡吧。”
德连扶着她坐到床铺上,伍枝挨到铺子就躺下,扯了被子往身上盖。德连替她整理了一下,掖了被角,“睡吧。”
翌日,伍枝照常起来,跟着寓所的人一道去尚膳局,她该做什么一点都不推让,除了红肿的眼睛,没有暴露一丝情绪的波动,她太过平常,德连才更加担心。
“伍枝。”
听到德连叫她,伍枝机械地转头看她。
“……”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德连沉默了一下,抢过她手里的一只玉米,“我这边好了,替你做一些。”
伍枝默认了她的好心。
屋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雪是下一会,停一会,路上的脚步印子一会儿就被新雪掩盖。银装素裹,太素了,衬得院子都是静悄悄的。
荭嬷嬷不在,身旁几个小宫女一边干活,一边闲话。
“这雪是老天在喊冤呢……”
“你不要命了?敢说这话,谁有冤呢?”谁给的冤呢?
起头的立马意识道不该说这种浅薄妄议的话,拿手掩了嘴,低着头不再吭声。
快到午膳的点,德连的眼神在司礼监来领分例的人里搜寻,她此时迫切地想和春山说话,没看见熟悉的人,有些失落。
荭嬷嬷刚好从院子外面走进来,看到德连,随口指了她说:“你跟着往平章宫送几样时兴的甜酸果子。”
德连福了福身子回了一声:“是。”
荭嬷嬷看着她立即动身拿食盒,又小声提醒了一句,“圣上一会也去呢,你送过去就走。”
说完,她就腆着笑脸对平章宫来拿分例的人,“淑妃娘娘刚吩咐下来的,莲儿也跟你们走一遭。”
和荭嬷嬷午膳这个点忙,抽不开身子,这个宫的、那个宫的,她都要盯着些,万一出了什么篓子,她要第一个被拿住,所以指了德连在这个时候去跑腿。
德连捡了新鲜的果子,跟着平章宫的人后头走。路上积雪,来领分例的人比平常多了几个人,都怕拿的多了,手上重,跟着脚下不稳,打翻了午膳,那是要挨罚的。
不过这会儿没有下雪,路上隐约见着走过的痕迹,沿着这些雪少的地方,也不容易脚滑,德连的手露在风里,感觉似乎没有昨日那么冷。
果然到平章宫,只进了院子,贤妃的大宫女就派人接下她手里拿着的食盒,向她摆摆手,“到这行了,你回去吧。”
德连乐得离开,这功夫短,她还想趁着出来的机会往司礼监跑一趟,巧的是刚走出去不远,碰见春山,他一个人抱了一件长披风,闷着头只顾走路。
“春山。”
春山闻声抬头才看见德连,抬脚也往她这里走。
她脸上有急色,春山担忧地问:“怎么了?”
德连指了他怀里的披风:“你急吗?”
春山摇头道:“黄长随换下来的,雪沾湿了,我拿了新的送了,现在只把这个带回去。”
“那你知道宋家的事情吗?”
春山的眼眸暗下去,他初闻宋家的血灾也无比震惊,那么多条人命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老祖宗都说不上话,至于他,只能为宋家难过一场。
春山轻轻点了头,“长随提了一句,就是昨日,唉……”
宋学监,他是内学堂里的先生,平常对他们这些人很客气,从不在言语上贬低他们,尽心尽力,尽职尽责。
德连心里最后留存的一丝幻想破灭了,她先前还抱着这事也许是谣言的希望,她想从春山嘴里听到一声否定,然后去告诉伍枝,去安慰她。
德连干巴巴地开口:“为什么呢?”
君与臣的博弈,那些从黄长随和别人的嘴里拼凑出来的妥协和抗争,前朝的辛秘,春山只用两个字来解释:“那是圣上吧。”
德连垂着头,她不止为伍枝伤心,不止为一夕消失的人命伤心……
春山一手抱稳了披风,腾出一只空手替她把垂下来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莲儿,别难过。”
春山凑近她,指腹从她的耳后绕到面颊上,弯了腰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也许宋学监没有死。”
德连抬头看他,春山纯朴,绝不会编出一些无稽的话来骗她,她抑制不住地惊诧:“什么?”
春山道:“你别说出去。”他转身看看四周,他们正站在几棵树的阴影里,怕周围藏了人,确定附近没有人后,春山才解释,“老祖宗无意透出来的,说是宋家那个独子有他的路……”
宋家的独子,指得当然是宋学监,宋明勰。
德连重复了一遍这奇怪的话:“有他的路……”
说话间,天上又开始飘雪,几朵雪花落下来,穿过秃秃的树枝,落在他们身上。德连纤长的睫毛上,也落了一片,遮住她思索的眼眸。
春山用那只腾出来的手轻柔地拂开那片栖在她眼上的雪翳。
两人都没留意,贤妃娘娘正从远处走过来,她近日心里烦躁,皇后复宠,平白抢了她几个侍寝的晚上,她也不是没品级的小嫔妃,无故成了后宫众人的笑话,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发作。
忽然瞥见那边树下有人影,躲在树干后面,鬼鬼祟祟的样子,她的大宫女宝香顺着自家娘娘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树后两个人一个是中人服饰,另一个是宫女服饰。
又走近了几步,宝香看得分明,跟她的主子汇报:“两个低贱的中人跟宫女,八成在厮混呢。”
贤妃听了“厮混”冷笑起来,她出来消食前才收到圣上午膳去陪了淑妃那个贱人的消息,她一个人散步到这里,居然还看到这种事,好哇,这宫里连奴才都要成双结对,偏她形单影只的。
想到这里,贤妃立即迈着大步子往那走,宝香跟着,在侧后方替她举着伞,自己淋了满头的雪。
脚步声越近,德连和春山都意识道到有人靠近,转身看过去,竟是一个穿着华丽的贵人,带着三两个宫女,面容不善地往这边走来。
德连一惊,拉了拉春山,“这是贤妃娘娘。”
两人连忙从树后面走出来,往贤妃的方向走去,跪在雪地上,“给贤妃娘娘请安。”
贤妃眼尖地注意到德连拉扯春山那一下,心下更加了然,两个人乖顺地下跪请安并没有让她消火,“光天百日地在这厮混,打量这后宫没人管呢。”
春山听说过知道贤妃的脾气,赶紧解释:“回贤妃娘娘的话,奴才两个差事相遇,在那边只说了几句话……”
他还没说完,宝香打断他:“你也敢在娘娘面前分辩?倒是说我家娘娘空口污蔑你了?”
德连的手扒着地上的雪,微微动了一下。
“奴才不敢。”春山会意,连忙住了口,不再敢开口。
宝香认出德连是荭嬷嬷身边的宫女,在贤妃耳边耳语了几句,接着又替她主子发问:“你是哪里当差的?”
春山回道:“奴才是司礼监的。”
贤妃听了,低头看了他一眼,看穿着是个普通中人,但之前远看着也相貌白净,身材挺拔的,回话也稳重,是个知进退的,怀里的披风不是普通中人能穿得上的,难说是不是那里头哪个秉笔的干儿子,兴许还是吕苹跟前的人。
贤妃近来日子不好过,她一没宠爱,二没孩子,三来娘家也不争气,要是再得罪了司礼监的人,处境比现在也不如了。但她也不愿意放过,毕竟当差的时候停在这里偷闲,她要是不闻不问地就此揭过,倒像是她怕了,叫奴才都瞧不起。
“不好好当差,在这里偷闲,两个好猖狂的奴才。”贤妃皮笑肉不笑,走到德连侧边,差一点就踩上她的手,“那就在这跪着吧。”
贤妃本来要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阴沉沉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来,“跪满两个时辰吧。”
贤妃带着人走了,脚步声越来越远,德连回头看了一眼,确定看不到她的背影,才放松地呼出一大口气,两人一同直起上半身,手也从雪地上拿起来,微微挪动膝盖,调整了一个姿势。
雪下得倒不大,但是地面上一直有积雪,只跪了这一刻,贴着雪地的裤子已经濡湿了,冻得骨头都疼。
春山把怀里抱着的披风拿出来,黄长随伺候吕苹,沾了雪水因此换下来,吩咐他拿回去,但这披风非常厚实,里层不知是什么皮毛,又暖又舒服,虽然外面沾了雪有些湿,但是内层还是干的。
春山折了折披风,要把它垫在德连的膝下,“雪地寒,这样跪下去,腿要受不住的。”
德连止住他的手,“这个不是黄长随的披风么?”
春山顿了一下,“不妨事。”
“你又要骗我,他要是知道你这样对他的披风,你就该挨打了。”
春山低叹了一句:“人总该比衣裳珍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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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德连到底不肯春山糟蹋黄长随的披风,正因为人比衣裳要珍贵,那披风内层的皮毛看着不俗,若是沾了雪水就坏了,那春山肯定要再挨罚,现下在这里罚跪已经够苦了,她不想春山为这事再受皮肉之刑。
“你收好罢。”德连催促春山把披风折好,春山拗不过她,听她的话,又重新叠好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