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揾英雄泪【完结】
时间:2023-04-28 23:15:48

  就这么一会,膝盖到脚,跪着的地方雪水开始慢慢消融,身下一片衣裙湿透了,浸在雪里,皮肉似乎直接贴上了寒冰,春山虽然算不得男人,但身骨在那,能扛得住冻,他微微侧身,看着德连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要不还是用这披风垫垫吧。”春山伸手又要拿出来,德连止住了他的手,雪花一直在飘,她的乌发上已经落了几片,春山伸手拂了。
  好在不刮风,要是吹起北风,兼着雪,那才似刀子呢,割人脸面,再撒一把盐。
  “你先前说,宋学监也许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老祖宗那么说,所以我自己猜的。”春山话音一转,倒像有些吃味,“莲儿,你怎么那么关心他?”照理说,德连和宋明勰只见过那一眼,他总觉得莲儿对这事不止对一家突遭覆灭的叹惋,她对宋明勰有更深的关心。
  德连也不瞒他,“噢,我是替别人关心他……”
  春山听这话,心里第一个就想到伍枝,于是他再仔细回想昨日老祖宗的行踪和回来后透出来的话,“宋家是昨日抄斩的,老祖宗行刑前一刻还被圣上打发出宫去办事呢,兴许就是去喊一声‘刀下留人’的。”春山这么猜着,安慰眼前人,“兴许,他真的没死。”
  “圣上赦免他?”德连缓缓摇头,觉得不可信,宋家都杀了,圣上怎么会心软,她望向天,人要是真没死,又会在哪里呢。
  天悯人情,雪下得大了,德连瞧了一眼春山,他的头顶上、肩上都盖了一层雪,料想自己身上也是差不多的样子。
  四周无人,他们本就并排挨着跪着,德连悄悄伸手过去,春山感应到,伸手攥住她,大抵身子骨还是男人的,春山的掌心还有点温度,德连只觉得板砖一般的死手摸到一个活物。
  春山用另一只手把长随的披风展开一层,盖在德连的腿上,“这样行吧,披风外面本就是雪水沾湿了。”
  德连没再推开,拉着披风又向他那边移了移,这样两人的腿便都盖在披风之下了,还有靠近的两只手,也暗暗相扣,锁住彼此手心里的一点温暖。
  贤妃回宫之后派来一个中人,似乎是特地来看着他们的,在那边树下站着,远远监看他们有没有偷懒。
  德连回身看他,估摸着那中人也不想多事,见着他们盖了披风,也没来阻止,只默不作声地盯着。
  这宫里还是奴才多有善心。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起初跪得还觉下身又酸又麻,膝盖窝发胀,可久了后只觉得两腿都浑然不是自己的了,不仅如此,寒意顺着腿骨一路向上,整个人像埋在冰窖里,张口说话都是在消耗体内极其有限的热气。
  好长一阵子,两个人不再言语,宫里罚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事,来往的至多多看两眼罢了,各人步履匆匆,有自己的事,有人来了便规矩些,安安静静跪着。人走了,披风下的两只手便勾勾松松,你来我往。
  终于挨到两个时辰,贤妃派来的小中人从树下走过来,丢下一句“行了”便匆匆走了。
  春山看了一眼德连,她头上覆着一层白雪,“莲儿,你瞧我头上,是不是也是一层白花花的?”
  德连点头。
  春山浅浅带了一点笑意,听了宋家的噩耗,再在冰天雪地里受罚,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是皑皑茫茫的天地之间唯一一抹亮色,春山说:“莲儿,咱们这样算不算是共白头了?”
  德连望进他眼里,清明至纯,她舍不得移开目光。
  站起来的时候,德连险些跌倒,觉得两只腿毫无知觉,支撑不住上半身,还好春山在旁边,两个人互相搀了一把,才不至于跌进雪地里。
  缓了好久,两人才勉强能走,下半身的衣裤都湿透了,边上一块已经结冰,冻得梆梆硬,走一步撞一下小腿。
  冬日里天黑得早,又兼着下雪,这会子已经开始暗沉了,德连蹒跚着走到尚膳局的时候,已经快到晚膳的点了。
  荭嬷嬷站在檐下,看着院子里站着的德连和春山,皱着眉,“这是怎么了?”
  德连低头回道:“奴才从平章宫出来遇见贤妃娘娘,惹了娘娘生气,罚跪了一会。”
  荭嬷嬷的视线在德连和春山的脸上梭巡,两个都是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再瞧瞧他们下半身,湿透的水迹,这种天气太受罪了。
  荭嬷嬷收回视线,没什么感情地说:“你回去换身衣服。”说完,荭嬷嬷就转身进去了。
  春山陪着德连慢慢地往寓所走,腿现在已经没有最初的酸麻胀感,步子缓而稳,一步一个雪印子,只是衣裤湿着,凉飕飕的。
  “春山,你别送我了,已经能走了,你也回去换身衣服。”
  春山固执地摇了摇头,拢紧了黄长随的披风,“跪着那会路上有司礼监的人路过,长随不会为难我。”
  德连听了,也不跟他争,两个人走一处,多陪着一刻,也是好的。
  到寓所门口,德连突然想起什么,嘱咐他:“你就在这里,不要走动,我一会就出来。”
  春山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闻言还是垂首在门边等着,这个点寓所并没有其他人,但他贸贸然进去肯定不好,于是便安安静静等她出来。
  德连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包袱,她朝门这走来时还捶了捶腿。
  “春山。”德连从她手里的包袱外抽出一条长的布巾,“你低头。”
  春山没懂她要什么,愣愣地应了一声:“哦。”立马弯了腰,把头低在她面前。
  德连先用手掸了掸他头上的积雪,又用布巾包住擦了一遍,登时,春山的发上积雪就空了,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身量高,若是不这样弯腰低头,德连都够不着。还没等他说什么,德连又递过来手里的东西。
  春山一手抱住披风,一手接过德连递过来的包袱,不算大、也不重的的一个深色包袱,他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德连指着他的脚,“鞋子,我说好给你做的,一直没时间拿给你,回去快试试合不合适,不合脚呢再拿给我,我看看能不能改。”
  “莲儿,你做得一定合脚。”春山的话里有抑制不住的惊喜,“我好喜欢。”
  “不仅没试,你都没打开看呢。”
  春山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收着,回去便试。”
  “好,记得不合适一定要说啊。”德连很怕春山不想麻烦她,即使穿着挤脚也不跟她说,那样才糟蹋了她的辛苦。
  “好。”春山用力点点头,“莲儿,你回去休息吧,灌汤婆子暖一暖腿,还要擦药——上回那个舒疮膏也能用吧。”
  那么个小瓶儿的舒疮膏,一条腿都不够抹呢,德连不听他胡说,只说:“你也回吧,路上慢点走,回去就捂一捂,别冻坏了。”
  “嗯。”
  德连看春山离开的背影,他的脖颈边依旧飞舞着雪花,两腿因为跪得久了迈步子的姿势还有点奇怪,伸手抱着东西走得慢慢吞吞,直到看不见了,她才进了寓所。
  德连进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跪着的小腿一片红肿,带着骨头也痛,灌了汤婆子从上到下捂了一遍暖,不那么冷了,但还是肿着,膝盖也依旧酸胀,但尚膳局还等着她,德连摸出以前的药膏子,胡乱抹了一遍,吹了吹便重新穿戴好赶回去了。
  荭嬷嬷没在檐下站着了,她坐在偏厅的火炉边,看到德连回来,轻轻扫一眼,也没问她怎么给贤妃娘娘罚了。
  伍枝心里已经有一桩沉甸甸的心事,但依旧牵挂着德连,看她头上有些湿漉漉的,悄悄摸了一把她的手,好冰凉,她低呼了一声:“莲儿,你去哪了,怎么手这样冰?”
  德连知道她心里压着宋学监,不想再让她多添一份心事,便遮掩着说:“我去找春山了。”
  伍枝追问:“去这样久?嬷嬷还派人去寻你。”
  “没事。”德连回头看了一圈,确定无人在背后偷听,才对着伍枝的耳边说,“宋学监,我打听到了关于他的事情。”
  伍枝听了惊奇,直勾勾看着德连,问她:“你听到了什么?”
  德连确信春山没有骗她,他那样说,一定有那样的事,于是又把老祖宗的那半句话讲给她听。
  伍枝听了脑袋也发懵,心里反反复复念着,他有他的路要走……
  德连罚跪那会仔细想过了,老祖宗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宋家别人是死路,那他的路就该是活路……她也怕是他们理解错了,让人空欢喜一场,但想了想还是该让伍枝知道。
  半晌,伍枝才回神,喃喃道:“宋学监要么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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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圣上派去迎金如佛的人冬至后便出发了,瀛洲来的金如佛坐船到口岸,由着僧人念经开光,再用步辇抬了,一路专人护送、伺候,为着下雪还给步辇加做了华盖,一点都不敢怠慢,终于,在腊月下旬到达了京城。
  圣上对迎金如佛入宫看得很重,因着宋家一门尽数抄斩的祸事,没有人再敢拿这神佛之物做文章,圣上报复一般,下令文武百官在金如佛进宫这一日来观礼,着官服官帽,持笏板,恭敬地向它跪拜。
  正是早朝的时间,百官都到齐了,他们站在君王身后,看着宫门正门大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走来,中间一只步辇上,端坐着一尊造型怪异的佛像,众人心里明白,那就是金如佛,他们看它,只觉得是一方死物,眼睛凸出、身材短小,不像神佛,倒像是妖怪。
  走近了,金如佛身边护送、伺候的人一齐跪下,对着圣上高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上起身,走向那金如佛,它的步辇已经落在地上,圣上伸手即可触碰到他的头顶,他想了想,似乎有些不敬,只站在它身边,慢慢欣赏了一会,发出一声称意的笑声。
  吕苹高喊:“跪——拜——”
  文武百官都顺从地伏在地上,朝着面前的君王和他身边丑陋的金如佛跪拜,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头,所有人都绝望地呼喊着:“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上从他们臣服的动作里感受到胜利,他得意地张开臂膀,以接纳眼前这些人卑微的妥协。
  金如佛最终是要供奉在和均馆的,在大殿外跪拜完,护送的人便继续抬着金如佛往内宫走,这些外臣便不能再跟着了。
  圣上有心让他的嫔妃也来迎,这更能显得他心诚,家臣内眷都诚心伺候金如佛,他离长生也该更近一步。
  后妃仰仗圣上活着,必不可能在这样的事情上违逆他,早早在和均馆的前院里候着,便是身上有什么不好的也挣扎着下床,病病歪歪地立在女人堆里,遥遥望着她们依靠的男人。
  圣上的眼睛一扫,便发现少了一个人的影子,凌厉的眼神对上吕苹:“皇后呢?”
  吕苹低着头:“皇后娘娘前刻派人来报,身上不好,病容病体,实在不宜伴驾……”吕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瞅着圣上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圣上阴沉着脸,“把皇后叫过来。”
  吕苹应了一声“是”,转身朝他身后跟着的中人使眼色,那中人后退着就去皇后宫里了。后宫的嫔妃相熟的对望一眼,也不知道这圣上究竟是对皇后上心,还是不上心。
  等皇后来的这阵功夫,圣上又问吕苹:“他人呢?”
  吕苹垂着眼皮:“人已经押过来,在下面候着。”
  圣上听了这话,脸上又好看了些,坐在上首,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椅子的扶手,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很快,皇后在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走过来,她脸色确实有些发白,但看着走路的样子,绝不至于她说的地步,后宫的嫔妃心里一阵嘀咕,倒不懂得这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才复了宠,何至于在这些事情上跟圣上作对。
  “臣妾给圣上请安。”
  圣上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出什么怒意:“起来吧。”他眼神一转,吕苹就会意,着人搬来一张方椅子。
  “皇后娘娘,您请。”吕苹陪着笑,把皇后引到椅子边请她坐下。仅帝后二人坐着,其余后妃都规规矩矩立在二人身后。
  人都到齐了,吕苹起高嗓子:“迎金如佛——”院门那边走出来一队中人,抬着步辇往院里走。
  后宫嫔妃盯着步辇上的金如佛,纯金打造的黄灿灿的,眼珠还有脖子上的珠串不知道用的是什么玉石,小小一尊,看着价值连城,但造型瘆人,胆小的甚至强行别过眼,之前都传它如何显神灵,现下见了都不喜,但碍于圣上在场,各个都是虔诚的样子。
  “跪——拜——”
  站着的后宫众人闻言都跪下去,就连有些显怀的淑妃也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小心地扶着腰,慢慢跪下去,趴在地上,以最大的礼节跪拜它,三拜九叩,众人才起身。
  皇帝用余光瞥了一眼皇后,她面无表情地垂着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心底冷笑,转头看向淑妃:“淑妃,你更要多心诚些。”
  圣上最初力排众议要供奉金如佛的时候,是打着淑妃怀喜的幌子,为祈祷她能给宫里添上一个健康的皇子。但淑妃今日见了金如佛,心里也厌恶它的丑陋骇人,可圣上既然独独在后宫众人面前只跟她说这一句,她觉得得了脸,压下不喜,柔柔地回道:“圣上疼臣妾,臣妾一定全心全意。”说着,还抬手扶上肚子。
  说话间,皇后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似乎还故意扭了半边身子,不知道在看哪里,她身着皇后的礼服,从头到脚都透着端肃,圣上却想到她不着寸缕从他脚底攀上来的样子。
  “吕苹,带上来吧。”
  吕苹应下,下面人得了他的示意,从门外带进来一个人,是宋明勰。
  宋明勰已经完全是中人的打扮,身骨嶙峋,在宽大不合身的衣服下晃荡,他低着头,不是读书人谦逊的低头,而是命被别人捏在手里的屈从,他的脸上几块崭新的疤痕,即使他一言不发,皇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彷佛听到他痛苦的□□。
  皇后的长指甲没入她自己的皮肉里,克制心里的波澜,看了一眼似乎正等着看好戏的圣上。
  “这是宋征那个老匹夫唯一的儿子,他做官横行二十年,倒是给朕养了个好奴才,多亏明勰,朕才能抓得到宋家的罪证啊。”圣上说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宋明勰身边,“朕从不亏待有功之臣,明勰虽是罪臣宋征的儿子,但他更是朕最忠心的狗,朕留他一命,让他在这和均馆里替朕守着金如佛,也算是不寒功臣的心。”
  圣上此时心里得意,宋征骂他修和均馆、供奉金如佛是压榨民脂民膏,是奢靡无道,可他的儿子呢,到头来,他的儿子要在这里做他最反对、最不耻的事情。
  宋明勰顺从地跪地叩头:“奴才谢圣上恩典。”
  后妃多少都听说了宋家的祸事,她们不关心朝政,不关心宋家血案其中真相,只是唏嘘从前也算是朝中青年才俊的宋家公子,一朝被父亲牵连,沦为没有根的中人。但看今日这个情形,圣上是有意折辱,她们再唏嘘,也不会拂了圣上的意。
  只有皇后,从宋明勰进来,她终于有了表情,她曾卑微地祈求圣上留他一命,但万万没有想到圣上做到如此地步,他让他活着,也只让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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