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枝从荭嬷嬷休息的小偏厅端来一壶热茶水,“你兑点热茶水,别冻到肠子了。”
德连摇摇头,“我不喝了,我给你倒吧。”
喝水间,一队又一队的中人鱼贯而入,端起碟子就往外走,黄长随也不知何时出现在边上,扯着尖细的嗓音道:“脚下有雪,别不知深浅地滑了,仔细着点,贵人面前出了差错没人能给你兜着!”
那些中人低头应了一声:“是。”一列人慢慢稳稳地往外走。
云水也跑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两杯茶水,抽出帕子擦了擦手,“你们走不走?”
后面的事另有旁人来做,不知道算是皇后娘娘的恩典,还是吕芳的意思,总归也让她们歇歇。
德连摇头,伍枝看了她一眼,也摇头。
云水耸耸肩,自己往外边去了。
等云水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伍枝才对德连说,“莲儿,我想去和均馆。”
德连只是惊讶了一瞬,随即就明白过来,“你和他说好了吗?”
伍枝低下头,几根手指搅在一块,“没有。”伍枝上一次见宋明勰还是宫里误传了疫病那一次,当时他还是前途大好的宋学监,“莲儿,我能去吗?”
德连拉住她,问:“你想去见他吗?”
伍枝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便去吧。”
伍枝不作声,猛地拿起桌上的杯盏,仰头喝尽,望了德连一眼,大步朝外走了。
夜宴设在皇后娘娘的坤宁宫大殿上,圣上坐在上首,皇后另支了一张稍矮的桌子在他身侧,其余的妃子按照品级坐在下首两边,位分低的在后排,几人共坐一张桌子。
中人从尚膳局端出来美酒佳肴,到坤宁宫门口,又交到候着的宫女手上,由她们送到圣上和各位贵人面前。
圣上撇撇手,不让吕苹伺候,反倒亲自动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捏着酒盏,转头对皇后说:“皇后身子不快,还筹备这样一场大的晚宴,辛苦皇后了。”他抬着手,在等着皇后回应。
可皇后闻言只是转过身子朝着圣上低头道:“臣妾没操劳什么,谢圣上体恤。”说完她重新坐回去,硬生生对圣上举着的酒盏视而不见。
圣上忍下心里的气,也不看她,自己一口干了。
他们在上面,离得远,说话的声音不大,况且殿内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在忙着上菜,底下的嫔妃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等佳肴都端上来,宫女们掩上大殿的门,把周围一圈的窗子都支开一些,殿里早早烧着柴火,这样子更聚着暖气,殿中央还点着香薰,没过一会,嫔妃都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香气。
淑妃用手帕掩了鼻子,她怀着身子,疑心重,想了想便娇声对着坐在上首的人道:“坤宁宫的香好别致,臣妾闻着新鲜,倒不知都是什么香料制成的?”
皇后彷佛沉浸在她自己的小世界里,没有搭理淑妃的意思,其实要细究起来,这些事她都不关心,全是由着下面那些宫女换的。
吕苹望了一眼圣上,圣上摇着桌上的一壶酒,出神地想着事情。
无奈,吕苹只好弓身朝着淑妃,“奴才回娘娘的话,此香名叫十三蕊,是由春季的十三种珍贵鲜花制成的,南边送过来的,原料都是贵物,对人百利而无一害。”
淑妃先是因为圣上和皇后都没有理她觉得有些下不来台,听了十三蕊的来历,心里更不舒服,南边的贡品,这样的东西她怀着身孕都得不到,但是碍于众人都在场,她不好发作,端着柔顺的样子,也跟着夸了一番,“怪不得,原是这样的好东西。”
贤妃看了发笑,她没多掩饰,招了淑妃暗中几个白眼。
上首的人兴致缺缺,下首的一众妃子也不敢自顾自地乐,本来应当是除夕其乐融融的一场晚宴,因为圣上不好看的脸色,氛围变得有些奇怪。
宫里的乐伎上来弹曲助兴,几个舞伎跟着曲子翩翩起舞。圣上已经自己喝了半壶酒,眼里出现虚影,撑着头看那几个舞女袅袅的身段。
一曲结束,皇后蓦地站起身来,对着圣上道:“圣上,臣妾身子实在撑不住,容臣妾先退下,您和各位妹妹守岁。”
圣上一点酒意立马清醒过来,盯着皇后看,可她低着头,看不到任何表情,而且不待他开口,皇后已经扶上了身边宫女的手,步子艰难地往内室去了,看着是像身子不好。
圣上转过头,招来吕苹,朝他小声吩咐了一句。
吕苹会意,匆匆地派人去办。
乐伎换了一只曲子,又上来新的一批舞伎,跟着曲调婀娜多姿。还没等这曲子结束,吕苹便靠在圣上耳边,小声说着;“娘娘确实歇下了。”
圣上露出一抹笑来,淑妃一直关注着他的神色,见他笑,转脸看跳舞的舞姬,视线落在里头最拔尖的那个上面,她是领舞,穿得出众,此刻正抖着肩头,连带着身前的芙蓉花也上下跳动。
刺眼。
淑妃憋着妒意看那舞姬的脸蛋。
时刻注意圣上神色的不止淑妃一个,贤妃也看到圣上露出笑意,她举了杯,起身朝着圣上盈盈一拜,“圣上,今日臣妾先举杯祝您,福寿安康,顺心顺遂。”
圣上喜欢她的话,他最心心念念的两件事,一是长生,二是在漫长的生命中无人掣肘,贤妃一句话都点到了,他高兴起来,“贤妃说得不错,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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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坤宁宫因为圣上的情绪好起来,逐渐回到除夕夜宴该有的团圆和乐的气氛中,难得圣上在场,众嫔妃话都多起来,莺莺燕燕,载歌载舞,十三蕊的香飘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尚膳局里,德连也等到了春山。
“莲儿,你用过饭了吗?”
“嗯,用了一些。”
春山放下他带来的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碟子糕饼。
“这些还是从我们手下端出去的呢。”德连虽然笑,但也接过来,春山又继续从食盒里端了几样出来,在桌上摆开。
他们在荭嬷嬷常呆着的小偏厅里,春山把食盒拿下去,桌上已经铺满了几样菜色,“那再用些,这才是年夜饭的样子。”
德连接过春山递过来的筷子,伸手夹了一个兔子样的糕饼,那会子在厨房干活的时候就最想尝尝这个是什么味儿,可胡掌司都在呢,不可能偷吃到,没想到春山居然能带来。
德连知道是用了豆沙儿做的,因此咬了一口并不惊讶它的馅儿,甜甜的,她偏头问春山:“这些你从哪弄来的?”
“宫里头哪个贵人主子都要赏一份给老祖宗,圣上也要赏,老祖宗疼我们,司礼监上上下下都有。”春山使了赏钱,又跟别人买了些。
“那你还没用晚饭吧?你多吃些。”德连看春山只顾着给自己夹菜,抱着碗微微躲开。
“嗯。”
到晚间都没下雪,但天上星光黯淡,几片乌云堆积,小偏厅的门开了半扇,德连和春山坐在桌边,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朦胧的夜色。
德连看春山吃得香香的,不禁对着他莞尔,撑着下巴看他腮帮子鼓鼓的,有一种没见过的憨态。
春山注意到她停了筷子看着自己,被看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莲儿,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第一回 吃这样的团圆饭。”
德连想起他之前说过家里的事情,心下了然,伸筷子往他碗里夹了一只小兔子糕饼,“你尝尝这个,甜的,吃了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春山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看了看已经在自己碗里的小兔子,他乖巧地夹到嘴里,一口吞没,嚼了嚼,“这是豆沙?”
“是甜甜的豆沙。”
春山重复了一遍德连的话;“吃了甜的,心里就不会苦了。”他看看她,又接着说:“我早已经不觉得苦了。”
德连也望着他,她大概懂得他是什么意思,此刻不需要言语回应,德连伸手搭在他的腕上,春山把她的手反扣住。
“春山。”
“嗯?”
“这是我进宫之后最高兴的一个除夕。”
春山不假思索地:“这是我长这么大最高兴的一个除夕。”
德连笑了,眸子里已经隐隐蓄了一点泪花,她别开眼,抬头望着无垠的天空,黑乌乌的。
“莲儿,你想家吗?”
“嗯。”
“想弟弟?”
德连低低地说:“还想我娘。”
春山的印象中没有听她提起过娘,他对于亲缘的感知有一些愚钝,因为没有被爹娘好好爱过,因此难以懂得子女对于父母的思念是一种羁绊,在每个应该团员的日子里变成一条伤疤。
春山试图还原她的心境,笨拙地安慰她:“他们会在宫外好好的。”
德连摇摇头,“我娘已经过世了。”
春山哑然,他另一只手也覆上来,交叉握住德连,如同呵护一只珍宝,“我不知道……”
德连还是摇头,“春山,你会想她吗?”她想起春山说过,他的娘亲很早离开他。
轮到春山摇摇头,“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德连像要揭开他的伤疤一样,刨根问底:“真的?一点都不想吗?”
春山茫然地看着她。
“你难道不希望她可以出现,陪你一起守岁吗?”
过了很久,久到德连都以为自己太过残忍,硬要撬开一个人心底的隐秘区域,春山才沉声说道:“那或许是想吧。”
德连没有再追问他,沉默了一会,她定定神,恢复到欢快的语调道:“希望你的娘亲和我的弟弟都好好地在宫外活着。”
“嗯。”
春山突然想到些什么,“莲儿,你家是京郊的丙忠乡二旮寨?”
“嗯。”
“你有没有往家里送过书信?”
德连看着他突然闪了光的眼睛回道:“没有。”
“我替你写一封信,哪回出宫找个跑腿的送到你家去。”
德连的脸上浮上惊喜的神色:“真的?”
春山用力点头,转头就要找纸笔,但转念又想到尚膳局是做伙食杂活的地方,或许没有,视线又飘到院子里的一筐细碳上。
“莲儿,你要是不嫌,用黑的细炭。”
德连跟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院子墙边几筐碳,虽说是精贵的细碳,登记在册,但少一根,根本不可能查得出来。
“用竹片削个细而尖的头,我轻些使力,便能当笔。”
德连点点头,去竹筐里捡了一块细碳,春山眼尖瞥见门槛边上便零落的散着竹片,捡了来三两下便削出一只简易的“炭笔”来。
德连见他手上竹片翻覆,几下便有了雏形,想到他之前还会自己打黄铜炉子,忍不住感叹一声:“春山,你手上的活真厉害。”
春山只是笑,放下“炭笔”,德连忙抽出自己的帕子,沾了雪把他削碳弄脏的手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
春山也不推辞,任由自己的手被她拉着,等手擦净了,他才注意到德连的帕子上落了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碳印子。
德连毫不在意,又用这帕子裹了“炭笔”的半截儿,这样捏着笔写字的时候,就不会弄脏了手。
“欸,莲儿,你的帕子都脏了……”
“这有什么,明儿我就换新的了。”
“嗯?”
德连浅浅笑道:“你还记得你老早送我那张么,我还没舍得拿出来呢,正好明天是大年初一,你穿新鞋,我用新帕子。”
春山也跟着笑开来,“好。”
笔是有了,可是写在哪里呢?
德连想到荭嬷嬷中午发赏钱的时候,她们这些人的册子交上去后,似还余了几张没用的废稿字,德连看一眼偏厅,那摆着烛火台的高柜上正有几张斑迹斑斑的纸呢,最上面还有一张揉作一团。
德连拿来了,丢在这里八成是废纸,给春山看了一眼后更确定是了,她细细把这几张纸铺开,用手掌抚平了,撤了春山面前的两碟子菜,把纸放在他面前,“你绕开那些墨水点子。”
“嗯,你说我写。”
德连侧头思索,话到嘴边,竟然生出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春山已经捏住了帕子包着的“炭笔”在等她,她想了想道:“爹,女儿在这里一切都好,不要念我,叮嘱弟弟好好读书、种地,过上好日子,三叩首,章德连语。”
春山在写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他才想起来,还没问过德连的姓氏,“哪个张?”
德连歪头想:“有很多章么?”
春山想了一下道:“有两个。”
春山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张”,问她:“是这个吗?”
德连也不确定,虽然中午时候隐约在嬷嬷的册子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总归是一瞥,况且她不识字,根本不记得什么,便又问了一句:“多数是这个张么?”
春山点头。
“那就是这个字吧。”
春山继续往下写,张德连语,写完了,递给德连看,德连拿着纸端详,啧啧道:“春山,你现在真了不起了,这么多字都记下来了。”
春山笑了两声,问她:“不是想弟弟么,怎么不多说几句。”
德连搁下纸,“这就够了。”
进了宫的女人往外递东西已经是违反宫规的事了,没头脸的宫女还好些,要是贵人娘娘往娘家送东西,还会扣上外戚私通的罪名,德连想到这茬,还有些怕,春山让她别多想这些,“我既然和你提这个,就一定能送到,你想想伍枝的琴,不也是吗,没出纰漏。”
德连摁下不放心,她很相信他能做到,他的承诺是一剂很有效的定心药:“嗯。”
做了这会子事,不知不觉夜色更深了,德连觉得有些发冷,春山想烧炭,德连拦住他,“那一筐子称过的,有定数,拿一块没事,多了就要被发现了,到时候盘查下来倒不好。”她拿下巴往厨房那边点点,那里头还有吕苹派过来的中人,等着后宫的出席晚宴结束了再收拾。
春山听了也没办法,把高柜上的烛火端过来,两盏灯在一起,桌子上更亮堂些,带着人心里也暖了。
春山先前没用饭,又大口吃起来,德连倒不饿,陪着他随意吃了几口,这么个夜晚,真像是一家人团圆着过除夕。
新婚夫妻。
德连为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荒唐想法吓了一跳,手上的筷子也抖了一下,敲在碟子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
“怎么了?”春山咽下一口白米饭看她。
德连抿着唇躲闪视线。
等他也放下筷子,两个人又相坐着,德连怕冷,春山去把另半扇门也掩上,看不见外面的天了,但也不觉得闷。
“春山。”
“嗯?”
屋子里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天地,外头冰天雪地,此间有一场小小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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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伍枝跑去了和均馆,她此前心里一直盘算着但下不了决心,德连轻飘飘一句“那便去吧”让她添了许多勇气,有什么呢,她想去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