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枝不是空手去的,她先回了寓所,把琴从琴盒里拿出,抱着琴一路走到和均馆。
相比于别处的热闹,和均馆凄冷冷的,僧人都不在,中人、守卫都跑去吃酒斗钱了。伍枝跨进前院,只看到和均馆的正殿一层亮着灯火,走到跟前,她朝里张望,屋子里灯火通明的,上尊还摆着一尊造型奇怪的佛像,她心里暗猜那就是金如佛了。
虽然亮堂,但是里面没有人,伍枝停在外面,不敢往里头走。
前院侧边有一排小房子,是先前僧人在这的时候住的,现下余了两间,宋明勰也在里面安置,他只点了一只细蜡烛,离得与门窗远,因此从外面倒看不清屋子里是有烛火的。
从伍枝进院子开始,宋明勰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踱步到窗边看到一个宫女穿戴的丫头在大殿外头逡巡,他的伤已经不影响正常行走了,三两步走到门边,推开半扇门,朝她喊:“姑娘,不可往里走。”
宋明勰没习惯、也没学会这宫里姐姐妹妹的称呼,脱口还跟他从前一样,他说完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在心里祈祷这宫女没有在意到。
伍枝听到有人说话立马转过头去,借着大殿的亮光看到边上的小房子开了一小扇门,一个人站在边上,像是面朝着她。这声音、还有语气,伍枝几乎可以立马断定是宋明勰。
她抱着琴跑到他身边,停下时候小喘了一口气,“宋学监。”
伍枝说完,看见宋明勰脸上有一丝很微妙的变化,他似乎短短一瞬想起许多和现在的境遇毫不相关的过往,但也只有那一瞬他眼里划过一些情绪,转瞬即逝,宋明勰又恢复他波澜不惊的表情,
伍枝意识到自己或许不该这么称呼他,宋明勰现在不是学监了,可要真按他现在的身份来叫他,又像是嘲讽,她在心底搜肠刮肚想着一个礼貌而不失体面的称呼。
伍枝匆忙腾出一只挥了挥解释:“大人……”她平日里伶牙俐齿,这会子却嘴笨了,低下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暗自懊悔来得冲动。
可宋明勰却沉声回应道:“嗯。”他注意她手里抱着的琴,虽然不知道这宫女是什来意,但她那一声许久没有听到的“宋学监”应当是没有恶意。
伍枝大喜,也不在心里纠结嘴上没经过思考的只言片语,只当是宋明勰认出了她,把先前的话记在心里,她重新抬起头,目光动人,望向他平静的眼眸:“大人……”
宋明勰的脸上似一汪死水,没有任何表情。他做了中人后,面貌并无变化,只是逢了一场大灾,对世间人事有了更悲观的认识,从前旧事一点都不伤心,他现在只卑微地活着,而不再探寻别的了。
“你有什么事?”省去一声“姑娘”的称呼,宋明勰的话变得生冷起来。
伍枝从前倒不知自己是一个心思这样细腻的人,此刻她敏感地察觉到他语气里的疏离,而她自以为体贴地向前进了一步,“大人,我知你心伤……”
这些话出自她的肺腑,伍枝自己想了好久,没有人可以请教,春山和宋明勰虽然都进宫做了中人,但他们到底不同,她独自一个人在几个夜晚翻来覆去地想他的心境,家破人亡,从云端跌倒烂泥里,况且又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一定更伤心。
伍枝温柔地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宽慰宋明勰。
而宋明勰垂眼不说话,他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神游,他苟活至今不过是为了家中女眷,那些同姓宋的姐姐妹妹还在女闾里,是在那里头做粗活,还是伺候外人,全看他有没有好好地在宫里活着。他如今在深宫冷院,不和从前的人打交道,也不想旁的事。
宋明勰打断她,抬头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事?”
伍枝意识到他显然不想听那些话,她咬着唇卑微地想,确实,她只是个宫里再普通不过的宫女,和宋明勰也没有太多牵扯交集,这些话由她说出来说不到他心坎里,伍枝不怪他。
“大人……”
宋明勰再一次打断她,他这时候厌倦了这跟他毫不相称的称呼,“你叫我宋明勰便是。”
伍枝呆呆的,觉得他的名字比人还要高不可攀,他虽然现在人不完整地活在宫里,但一提起这名字,伍枝最先想到的还是先前宫女中传的才名。
伍枝在心里酝酿了一下这三个字,才开口叫他:“宋明勰。”她克制了自己心里的激动,勉强使得说出来的话没有颤音,“先前在内书堂,你问我能不能一起抚琴?”
宋明勰脸上出现一片茫然,倒不是刻意遗忘,确实没有印象,他正等着眼前人继续说下去,可伍枝看到他丝毫没有要接话的样子,有些失落,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想了想,把手中的琴向他示意,“《双江叹》,商音的《双江叹》,你还记得吗?”
宋明勰这才想起来,原来眼前的宫女就是那个在内书堂指点他《双江叹》的那个,光线昏暗,他一点也没认出,怪不得还抱了一张琴,他还以为是向他请教琴乐的。
可当日的话只是弹琴之余的一时兴起,宋明勰说了之后就觉得不妥,自己也没有当成什么事,获罪之后,手边也再没有琴,他绝了以琴寄情的习惯。
宋明勰看着伍枝期待的神情,还是将冷水泼下去:“不弹了。”
伍枝怔住。
他这句话过于熟悉。
宋明勰说罢正准备掩上门进去,但院门那里有人走过来。那人边走边笑,步子张狂,笑声也毫不收敛,后面乌泱泱跟着一片人。
两个中人提着灯笼走在侧边,近了,光愈亮,宋明勰朝着他的方向跪下去,行了一个大礼:“奴才给圣上请安。”
圣上刚从夜宴上下来,那群女人聒噪,他给点笑脸就想借着他的势打压另一个,争风吃醋、话里藏刀,他感到厌烦,提前离了席,叫她们自己找乐子。
圣上没坐步辇,自己转了几道弯,也不知怎么地脚往这边走了。
万没想到居然能在和均馆门口看见这样一出好戏,那女子一身下等宫女的装扮,在那深情地问一个阉人:“你还记得吗?”
圣上走到跟前两人,他一身明黄的龙袍,因为除夕夜宴着的分外正式,坠着一身的香囊玉佩,丝丝绦绦从腰上挂下来,脸上虽然含了一点笑意,但还是露出威严。
伍枝猛然回过神来,直直地跪下去,手里的琴也跌在地上,一人一琴,在雪地上砸出两声声响,她没觉得疼,也没心疼那张琴,这会儿只感到恐惧。
圣上轻飘飘地扫了一眼眼前这大胆的宫女,视线又收回去,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明勰,没叫他起来,“宋明勰你可真是好手段啊,都做了阉人了,还能勾的后宫的女人为你倾心?”
圣上皮笑肉不小地说了这么一句,他身后几十个阉人站着,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宋明勰的额头抵在雪地上,他整个人也更清醒:“奴才没有。”
他从心底认为自己无辜,除夕夜,他不过是在自己的房里打座冥思,却跑来一个宫女,说要跟他弹琴,况且他拒绝得干脆。
宋明勰也不能不无辜,圣上恨宋家,显然他意识到圣上对他还另有一层恨,如果他活不下去,他的姐姐妹妹更活不下去。
圣上绕着他们两个人走了一圈,又站到伍枝面前,“抬起头,让朕看看。”
伍枝的身子已经开始战栗,她咬着牙把头抬起来,眼皮垂着,盯着圣上的龙袍下摆,金线绣作的华贵衣饰也难免因为离地近,沾了泥泞。
伍枝憋住眼里的泪,终于等到圣上一声轻笑,她重新把头埋下去。
“你喜欢这个阉人?”
伍枝只觉得这一声“阉人”格外刺耳,是刻意羞辱,但没有人能反驳。
“不……”她为他辩白一句。
圣上好笑地重复了一句:“不?”他往边上走两步,伸脚踢了踢砸在雪地里的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该是宫女该有的。
伍枝沉默,可下一秒圣上如暴怒一般揪住她的发髻迫使她扭着脖子抬头,“说话!”
伍枝没防备,撞进他怒火滔天的眸子里,她的眼睛留下两行泪,“奴才没有。”
圣上的手松了几分力,把她一把丢在地上,又换上了之前好笑的语气:“那你来和均馆找这个阉人做什么?”
圣上绕过伍枝,暂时放过了她,他踱到宋明勰跟前,用他的靴子,从他的胸膛开始往上勾,顺着脖子一直到下巴,挑起他的头:“宋明勰,你来说。”
宋明勰昂着头,垂着眼睛,他还是只有一句话:“奴才不知。”
“呵。”圣上一脚踢在他心口,把人踢到在地上,“你不知么?噢,那么你那在女闾夜夜点灯的姐姐妹妹一定知道了?”
宋明勰听了他的话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他挣扎着要爬起来伸手抱住圣上的腿,但伍枝比他更快一步。
伍枝跪爬了几步上前,她白净的脸庞贴住圣上的靴子,讨好地牢牢扒住金线绣的祥龙,她咽下惧怕,学着那些贵人娘娘的婉转之声奉承着他:“圣上,奴才来这,是为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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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圣上任伍枝抱住他的靴子,俯视着她,目光带着些不明晰的轻蔑意味:“哦?为了朕?”他的尾音拖长,给这问话更添了几分威严。
伍枝还伏在他的脚边,战栗着说不出话来。
吕苹在一边瞅着圣上的脸色越发难看,适时开了口,朝伍枝说:“你个奴才,圣上问话怎么不回呢?”
伍枝稳住身子,闭上眼睛认命般地说:“圣上,奴才倾慕您,奴才来和均馆是为了遇上您。”
圣上显然没有相信这话,他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又质问她:“朕倒是奇了,你个奴才还能算出朕什么时候来这?”
“圣上供奉金如佛,心诚之至,除夕守岁,奴才料想圣上必会来此处添一只香火,不仅为子嗣,也为朝廷社稷、黎明百姓。”
圣上凝视着这小宫女,他往和均馆来纯粹是临时起意,皇后早早离了席,他觉得没意思,随意走走,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走近了和均馆,才想着看看宋明勰第一个家破人亡的团圆夜过成什么样,这宫女一番话说下来,他不会信,但忽然之间觉得有了些意思。
“是吗?”圣上的语调平平的,听不出怒意,他没待伍枝回话,转向宋明勰,“宋明勰,你说是这样吗?”
宋明勰盯着自己的鼻尖,泛着微红,他说不出一个字,说不是,那便兜回最初的问题,他的姐姐妹妹要用屈辱平息圣上的怒火,说是,他便脱了干系,可这宫女就要背上不可预知的后果,她也是无辜的啊……
宋明勰说不出话来,就在他沉默的时刻,伍枝下了决心,她的手从祥龙的靴子上往上攀,缓缓地一点一点摸上去,她仰着脸,把害怕的神色都收回去,勉强撑着笑道:“圣上,奴才、奴才倾慕您……”
宋明勰仍是趴在地上,他从余光中看到伍枝的大胆动作,他顿了顿,终究说出了一个回答:“是。”
圣上笑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伍枝的动作,他分明进来的时候听到这宫女跟他含情脉脉地说什么“你还记得吗?”,但圣上这时候感觉道一股愉悦,真假又怎样呢,谎言是因为惧怕,因为发自内心的臣服。
圣上满意地拍了拍伍枝的脸颊,他腿上稍稍用力,把抱着它的伍枝挡回去,伍枝重新端正地跪在雪地上。
圣上整了整自己的衣袍,对宋明勰说道:“既如此,你起来吧。”说罢他给了吕苹一个眼色,自己往供奉着金如佛的大殿去了。
吕苹赶紧挥手招了后面两个小中人跟上,宋明勰也跟着去伺候。待圣上进了大殿,吕苹走到物质身边,问她:“你是哪个宫的?”
“奴才是尚膳局的。”
吕苹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没什么说么,看她撑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手,“行了,起来,跟着走吧。”吕苹指了两个中人,跟他们吩咐几句,叫伍枝跟他们去了。
伍枝起身的时候,还抱了那摔在雪地里的琴。
不多时,圣上便拜完金如佛走了出来,吕苹上前递了一只手臂,圣上瞥了一眼去,没扶上,自顾自地往外走,“吩咐妥了?”
吕苹恭敬地回了一声:“是,圣上放心。”
圣上回了自己的寝宫乾清宫,后殿的浴池已经准备好了满满的热水,吕苹探了水温,确认舒适后服侍他脱下衣物,舒舒服服地坐在池子里泡着。
后殿烧着地暖,再加上池子的水温不低,周围还预备着几桶滚水,水雾缭绕,炉子里点的是安神的香,跟随水汽散在后殿的每一个角落。
圣上闭着眼睛享受着,突然想到什么,睁眼喊吕苹:“吕苹,叫嬷嬷给验仔细了。”
吕苹应了一声:“是。”他退出去,又叫两个小中人伺候,圣上厌烦地挥挥手,把人赶走了。
伍枝被小中人带去交给嬷嬷,管侍寝规矩的嬷嬷,猛不丁碰上个宫女,她绕着伍枝看了一圈,惋惜似地别过眼,照常地打发人给她里里外外清洗,指甲间都用香扫了几遍。
嬷嬷摸出她手上粗糙,还没来及说什么,那边宫女来传吕苹的话。嬷嬷听了,看着坐在镜子前呆愣愣的伍枝,她倒没有一朝爬上龙床的得意样。
但她没有办法。
“你到这来躺好。”
伍枝照做,神情呆滞地躺上去。
嬷嬷褪下她的裙子,她引着她的腿弯曲向外,用帕子净了净手朝内微微探去。伍枝咬着唇,又听她叫进来一个差不多样子的嬷嬷。
两人都看过一遍,才算过去。
圣上泡得脸颊微红,舒适地靠在池子边缘,吕苹已经回来了,正在边上倒酒。
“吕苹,朕的仙丹呢?”空旷的殿内只有圣上一个人的声音,吕苹迟疑了一刻,圣上立马严厉道:“吕苹,你也要妨碍朕?”
“奴才不敢。”吕苹立马起身去取仙丹。
水汽缭绕里只剩圣上一个人在池子里,旁人都被他遣走了,他伸手自己拿了酒壶,抬首就往嘴里倒。
外头传来中人的声音:“圣上,人到了。”
“叫她过来。”
伍枝被推进来,她穿着这辈子穿过最好看的衣裙,点了最好用的胭脂,蹒跚着往前,水汽太大,她只隐约看见一个黑的脑袋,烧了地暖,她穿得十分单薄也不觉得寒冷。
“过来。”那个黑的脑袋转了半圈冲着她说话。
伍枝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再慢也走到了圣上跟前,他的身体泡在水下,只有两只裸露的胳膊大剌剌地搁在池子边上。
“给朕倒酒。”
伍枝蹲下去,哆嗦着拿起边上的酒壶,杯盏口太小,她撒了一些酒在手指上。
圣上注视着她,“舔了。”
伍枝惊恐抬头,圣上脾气很好地、笑盈盈地重复了一遍,“朕叫你把你手上的酒舔干净。”
伍枝下意识地摇头,这酒闻着辛辣,她不会喝。
圣上突地从水里站起来,他坦诚无比,伍枝吓得扔了手上的酒壶和杯盏,跪坐在地上,头死死抵住地面,不敢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