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宋辰温转身对谢惜玉道:“阿玉在此稍等我,我一会儿再来陪你用膳。”
德宁殿内,万寿如意纹香炉溢出袅袅香烟,花窗支起,偶有雪籽随风从外头飘进内殿。
魏陵坐在紫檀描金椅上翻阅近期呈上来的奏折,身影投在落地屏风上,身姿俊朗挺拔。
听到脚步声,魏陵拾起一本奏折掷向宋辰温脚下,抬起墨黑深沉的眼,语气轻淡:“太子,这个弹劾为何没有拦下来?”
宋辰温弯腰拾起奏折,宽大的袖口曳地,打开折子看了一眼,回道:“刑部侍郎教子无方,任由自己的儿子当街强.抢民女,难道不值得弹劾?”
魏陵目光冷然:“闻侍郎是本王的得力下属,你这是在动本王的人?”
宋辰温脸色一白,没有回话。
魏陵唇角掠过冷寒的笑意,温声道:“太子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昌平伯之子,御使大夫的外孙淫.乱奢靡,强.占民女,当街施.虐怎么不见你伸张正义?”
他合上手中那本折子,搁在案上:“强娶民女的事自然有t冥司来解决,还轮不到你来抱不平。”
宋辰温僵硬立着,攥紧拳头。
魏陵轻飘飘人一眼:“退下罢,太子的未婚妻来看你了不是吗?”
宋辰温猛地抬头,似没料到魏陵已经手长到这个地步,除了政事,魏陵向来不会管太多,就连他求道赐婚,魏陵也应下来,去找昭兴帝随口提了一句。
他猛然想起,半个月前德宁殿那次,魏陵似乎也对阿玉态度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他一时说不出,但显然魏陵格外关注谢惜玉。
这里头的事不能去细想,宋辰温一颗心陡然沉了谷底。
若是魏陵看上了阿玉,他又能如何?
宋辰温神思恍惚回到了永秋殿时,谢惜玉半边身子趴伏在案上小憩。
即便是微弱的碳火,她好似也十分满足。
他认识谢惜玉好些年了,知晓她是如何惧冷,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开口提一句,她知晓他处境多么艰难。
她能愿意留在他的身边,想必也是像他爱她一样爱着他吧,当初是他自私,没有同她说一声便求来了这道赐婚,可他本意只是想将阿玉留在他的身边。
他没有做错什么。
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
宋辰温坐在谢惜玉身旁,先将手在碳盆里烤热乎了,再摸了摸她泛红的脸颊,手心刚贴上去,睡着的人便动了动。
谢惜玉敏.感极了,缓缓睁开眼,眸里倒映出炭盆里的火光,待看清面前人是谁后,才松了一口气。
“辰温哥哥,怎么不喊醒我?”
宋辰温笑道:“我喜欢看你睡着的样子。”
谢惜玉神色略不自在,坐直身子后抿唇而笑。
晌午,二人在永秋殿用了午膳,申时初刻天际忽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宋辰温担心雪越下越大,马车会不方便行驶,便让谢惜玉先回了。
宋辰温本想送她出东宫,不曾想胜公公急忙忙进殿,在他耳侧说了几句话,宋辰温脸色骤变,知晓他有事,谢惜玉只能自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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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如棉絮飘落,宫人身着宫服短袄,走在雪地里的声音嘎吱嘎吱作响,谢惜玉裹紧身上的大氅,双手摩挲掌心,呵出来的气都带着白雾。
雾气覆盖她姣好的脸庞,五官都朦朦胧胧,她顺着记忆往东宫出口走去,一路上,宫人皆当她如空气。
“进来。”殿内传来一道冷沉的嗓音。
谢惜玉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看宫殿,心里发慌,定在殿门踌躇不前。
“莫要让我说第二遍。”他语气些许不耐,谢惜玉只能抬起步伐进了德宁殿。
殿内没有任何炭盆,没有烧地龙,就连殿门都是敞开的,呼啸的冷风直直灌入。
魏陵深色长袍服帖全身,显出修长挺立的身材,他懒散躺在黄花梨描金榻上,好似全然不受冷风的影响。
谢惜玉站立在他面前,福身行礼:“见过桓王殿下。”
魏陵眼睛也没有睁开,语气淡淡的:“过来,给我揉揉。”
谢惜玉脸色微红,嗓音绵软,慢吞吞道:“殿下,我这就去唤宫女前来伺候。”
魏陵掀起眼皮,古井似的眼眸落在整个人被大氅紧紧包裹,兜帽盖住了脑袋,只露出半张玉色脸庞的谢惜玉。
“过来。”他声音放轻柔了几分,全然没有先前那般冷冽。
谢惜玉藏在大氅内的手紧紧攥住,稳定心神,朝魏陵走去。“殿下可是哪处不舒服?”她站立在魏陵身后,轻声问道。
他没有回话,修长白皙的手指点了点额。
谢惜玉懂了他的意思,抬起素手轻轻碰触。
魏陵阖上眼,感受着少女冰凉的指腹游走在他的额头上,殿内除了外面呼呼刮进来的风声,没有任何人说话。
谢惜玉的手愈发冰冷。
就在她快支撑不住时,魏陵却道:“严尘,把地龙点起来,将殿门关紧。”
他倏然开口,谢惜玉心里一跳,手上的动作跟着一顿,此时一道黑影从殿内闪了出去,直到殿门被关上后,谢惜玉才意识到,殿内原来一直有人?
有人还喊她来按揉?当她是东宫的宫人?不会去让自己的下属去唤宫女?
地龙已经被点燃,殿内燃起了热气,谢惜玉的双颊因热气蒸腾,浮起了浅薄的红云,心里顿时也觉得很是窝火。
愿意服侍桓王殿下的人,这东宫比比皆是,为何非要唤她来?
他倒十分享受,闭着眼睛安然入睡。
谢惜玉垂眸看他长而密的眼睫,精致的脸庞,她低下来的阴影笼罩上他,高挺的鼻梁藏在阴影之下,整张脸庞深沉且魅惑。
眼神停在他这张脸上良久,很快又想起,这人是大邺的战神,保大邺百姓安定安康,她两回冒失冲撞了他,桓王殿下都没有发怒,这样好的人,她不该这般小心眼才对。
谢惜玉渐渐平息了自己心头的不快。
魏陵闭着眼,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从她手中的动作感觉出来,她从一开始的恼怒到现在的柔和。
半个时辰前,他的头疾又隐隐发作,这便在德宁殿小憩一会儿,看到谢惜玉路过,不由想起两次与她相遇时自己的失常。
这回经过她的轻轻揉按,好似头疾都缓和了许多。
意识到这少女带给他的影响,魏陵猛然睁开双眼,却毫无防备地撞入一双盈盈水色的眸,眼尾娇媚。
他漆黑的眼静静看着她,眼神澄澈且幽静,却良久不言,谢惜玉不禁发怵,试探问:“怎么了,可是我用的劲太大了?”
“你去搬把绣凳坐下来。”
谢惜玉眼睫眨了眨。
意思是让她再按久一些?
她侧首去看窗外的天色,如今冬日昏暗来的快,现在外头已然快要天黑了……
可又不敢忤逆魏陵,便听话去搬了凳子坐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玉:糟糕!按摩大师的身份藏不住了
第5章 同榻而眠
德宁殿内,魏陵躺于黄花梨描金榻上,闭眼小憩,不知觉又一次进入了折磨他的梦境。
初夏的京城一片花红柳绿,苍翠欲滴,男子都身着浅薄的长衫,姑娘们着轻薄襦裙,繁闹的青阳大街摊贩声此起彼伏。
位于东南面的陇月阁三楼雅间内,偶尔传来一男一女的谈话声。
男声沉稳游刃有余,女声字字慌乱急切。
隔着一面墙的机关房内。
烛火摇曳生姿,忽明忽暗,拉长两道身影。
梦中他将一名少女托在黑漆雕花书案上,冰凉的指腹轻触她的下颌,分明没用几分力道,怀中的人却是挣脱不开。
他薄唇游移,贴近她的唇瓣:“听,外面是你最亲的人在找你。”
少女潸然泪下,不住地摇头,发髻金钗轻撞出泠泠声,鸦睫湿润悠悠颤抖,贝齿紧咬红唇,抑制自己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指腹轻拭她眼睫的泪珠,转而在她耳畔,嗓音轻柔又缠绵:“乖,他们听不到。”
怀中的人埋在他的肩头流泪,滚烫的泪珠滚落至他的后背,哭湿了他一片白袍,他的心也随着肩上的泪止不住疼痛。
直到他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才从她的颈肩抬起脸,柔和的墨眸骤然寒冷,用力按住她的双颊,将手指伸进她的唇内,避免她再咬伤自己的唇。
“疯了?你不是最怕疼了?”
她用力咬了咬,抽泣了几声,过了良久,才松开口中的动作,声音软软颤颤:“哥哥若是再如此对我,下回这血,便是出在你的身上。”
他一怔,反倒笑了起来,舔拭了她唇角的血痕,托起她软若无骨的柔荑按在自己的心口,眉目舒展,温柔浅笑:“玉儿现在便可试试。”
梦境闪动――骤然停止。
殿内昏暗无光,魏陵蓦地睁开眼,气息紊乱,待平息过后,掀袍坐起。
他侧过身,黑沉不见底的眼里含着几分疑惑,幽幽看着伏在榻边入睡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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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东宫内白雪皑皑。
白玉石阶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映出雕刻廊柱的倒影,天光明亮,绚亮的日光从菱花窗照入德宁殿。
谢惜玉裹紧锦衾,懒散地翻了个身。
却忽然觉得小腿搭在一个温热的物体上,她缓缓睁开惺忪的眼,初醒时星眸朦胧,颤了颤眼睫,好半晌才看清,眼前是一张精致到惊艳的男人脸庞。
男人侧脸清俊秀美,清晨阳光打在高挺的鼻梁上笼了一层淡金的柔光,不似平常如高山仰止那般难以接近。
身侧低沉的嗓音从喉间溢出:“醒了?”
谢惜玉怔了一瞬,而后反应极大从榻上坐起,乌发凌乱披散,浑身颤抖,初醒时的懵懂皆被眼前场景一扫而空,盈盈杏眸蕴满了惊吓。
魏陵漆黑的眼望向金丝纹花卉帷帐的帐顶,将自己昨夜那不可思议的梦中场景又闪现过滤一边,敛神坐起身,转而下榻拾起搭在红木衣架上的长袍。
松烟色窄袖长袍的衣襟由金线滚边,纹路精巧华贵,魏陵身姿肃然颀长,动作利落,穿戴好衣物。
他踱步行至榻边,伫立在谢惜玉跟前,右手慢条斯理地挽了挽左手的袖口,不明情绪的眼神停在她失措的面容。
谢惜玉将锦衾裹紧全身。
她虽说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可跟男子躺在榻上,于她来讲代表什么,她不是不知,更况且这个男人还是魏陵。
“殿……殿下,能否跟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她紧咬着唇,泪水堆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落下来。
魏陵抚平了袖口,才轻声道:“谢三姑娘,此事你知我知。”说罢,便转身打算离开。
谢惜玉看他转身离开的动作,急忙赤足下榻,匆匆攥住他曳起的衣摆。
“还请殿下把话说清楚,我为何会与殿下同榻而眠?”
魏陵垂眸看着立在他身侧的少女。
视线从衣摆往下先是落在雪白的玉足上,粉白如玉,他墨眸微闪,接着往上看去,少女身着单薄的寝衣,却也难掩曼妙的身段。
分明只是梦境,他却仿佛真实经历过一般。
她仍这样紧紧拉住他的衣摆,面容未施粉黛,乌发如墨披散,肌肤赛雪,双颊如绯,杏眸泪水盈盈却迟迟不落,就这样倔强地看着他,势必要他给一个满意的回答。
他顿了顿,收回停留的视线,语气含着几分不明:“若是我说,谢三姑娘按揉途中昏睡了去,而我也难得来了倦意,便躺了下来,谢三姑娘可信?”
听起来很扯,可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谢惜玉唇角抽动,仰起粉白的脸,瞪着眼不满问他:“殿下可是在糊弄我?”
她昏睡过去也就罢了,魏陵好端端为何要与她同榻而眠?
并且看床榻整齐的样子和她身体的感觉,昨夜魏陵应当没有对她做什么。
魏陵攘艘谎鬯要怒不怒的脸色,唇角勾起弧度,十分淡然道:“事实确是如此。”遂不顾身侧少女还拉扯他的衣摆,转身离去。
谢惜玉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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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惜玉穿戴好衣物后,小心翼翼推开殿门,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宫人瞧见后,这才慌忙之下离开了德宁殿。
她离开没多久,胜公公进了永秋殿禀报。
宋辰温闻言,面色极其难看:“当真?”
胜公公也满脸古怪,回道:“当真,奴婢今早去尚食局,刚回到东宫,便看到谢三姑娘从德宁殿出来,正想上前去打个招呼,又见谢三姑娘神色极其慌乱,好似生怕有人瞧见她。”
昨夜魏陵在德宁殿留宿,谢惜玉清早便从德宁殿出来……
思及这层,宋辰温的心立刻如坠冰窟。
孤男寡女共宿一夜,其中发生的事他不敢去细想,阿玉是否被魏陵欺辱了去?
怎会如此。
昨夜就在他的东宫,竟发生了这等事。
他的东宫?
他的东宫?
这东宫又怎会是他的?
宋辰温五指死死按住桌角,长睫低垂,一些他不愿再想起的回忆如泉水涌上,眼里是从未有任何人见过的恨意。
第6章 彻夜不归
谢惜玉出了宫门,见她的马车还在皇宫高墙外侯着。上了马车,绿珠窝在车厢里一脸疲惫,看到谢惜玉时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姑娘――”
谢惜玉脱下大氅上的兜帽,眼眶都红了,欲言又止,道:“先回府。”
回到安阳侯府时,因昨夜彻夜未归,谢惜玉只能带着绿珠从后门溜回去,所幸现在时辰尚早,安阳侯府的女眷还在慈泉寺未回,没人发现她一夜未归。
谢惜玉小心翼翼溜回乐竹院的途中,却被安阳侯谢望喊了住。
她心里狂跳,定下心神,转身对安阳侯行礼:“父亲。”
谢望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装扮,脸色铁青,眉头紧皱:“你昨夜没回?”
谢惜玉低垂着脸没有回答。
一旁的侍从在谢望的耳边低语几句,谢望听完满脸怒容,训斥道:“你与太子的婚期还未到,岂能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若是让外人知晓,还要指责本侯教女无方!”
谢惜玉惊愕抬头,回道:“父亲,我和太子殿下一向是发乎情,止乎礼,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望脸色仍然十分难看,半晌不见好转,谢惜玉只能放软了语气:“还请父亲相信我,且拜托父亲不要告诉母亲……”
倘若让母亲知晓她一夜未归,她定不是跪一整夜如此简单的惩罚了。
少女嗓音酥软又甜,叫谢望也蓦然忆起二十几年前的爱而不得。
也不知道宋韶是从哪儿抱来的孩子,容貌如此出尘绝色,这两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有几分他曾心仪的那人的面容,被她盈盈看了一眼,生生叫他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