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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舒沅去到医馆,一个小学徒从她手中接过青花小瓷瓶,小学徒看过之后,在柜中翻找半天都没找出来,让舒沅在前边儿等着,他去后院翻找翻找。
“你别着急。后面是刚制出来的,效果才好呢!”小学徒说完便转身掀开帘子,钻进后院去了。
舒沅一点都不着急。她还想找个人打听事呢。
方才那个小学徒年纪不大,分外热情,但找东西的时候,仿佛是怕她等得无聊,还一边跟她闲聊。
“应该就在这儿了。让我看看。”
“怎么会没有?呀,昨日还有人买呢。小妹妹你再等一等。”
他态度温和,但心思不定,就显得没那么可靠。
医馆昨日有大半日没开门,今天那些官差一走,病患都涌了进来,现下便格外繁忙,坐诊的大夫前面排满了人。
舒沅抬眼望去,在药柜前拣药的大娘动作利落,抓一把药称量,几乎不用添第二次。另一边排在大夫面前准备诉说病痛的病患排起长队。有几个学徒模样的大哥,手上都忙个不停。
捏紧了手中锦帕,舒沅一个个看过去,都没有合适的人可以问。正这时,那方挂在门框上的白布帘子晃了晃,从后面出来一人,也是作学徒打扮,但年纪稍长,神色沉稳。
舒沅目光追着他。这人两手空空,只在旁边清点药商送来的货物。最妙的是,他离其他人有些距离。
她就算现在过去找他问话,也不会妨碍到什么人。
舒沅甚少与外人搭话,在心中略过了一遍,才走上前去,用比较含蓄的方式轻声问他这里收不收贵重药材。
他点点头,眼睛还看着药商给的单子,随口道:“自然收的。有些什么,保存得如何,有没有失了药效?拿来看看成色才能给价。”
舒沅唇角微弯,又道:“都保存得很好!那一般说来,你们这儿,野山参能给多少?”
程二这才放下单子,瞟了她一眼,嘴皮动了动,报了一个数。
比预想的要好。舒沅难掩喜色,继续问了雪莲和何首乌。
程二回答雪莲的价钱时还好好的,等舒沅继续问何首乌的时候,眉毛就拧了起来。
舒沅察觉他神色有异,心生疑惑。
程二上下打量她,哼了声:“你问得这般仔细,是哪家药铺叫你来打听行情的?我看你面生得很,以前没见过啊。是不是家里新开的铺子,不知道如何定价,才跑来我们这儿问这些?”
舒沅双颊红了个透,摇摇头,小声辩解:“我不是。”
程二狐疑地盯着她,显然不是太相信。旁边有其他人路过,听了个尾巴,用胳膊肘戳了戳程二:“说什么呢,小五到后面去给她取药,哪是什么同行。”
程二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抱歉道:“是我误会了。”但随后看向舒沅的目光就变得有些同情。
舒沅一头雾水。
程二感叹道:“你这脸色,一看就是底子差。如果家中实在困难,这些药也别急着卖。当然了,如果走到非卖不可这一步,那可不能贱卖了。”
舒沅心知他是又有了新误会,也不好解释,只红着脸点点头。
而后程二还很好心地给她找了把椅子出来,让她坐着等。
许是排队太过无趣,旁边的大婶见她一个人,热心地凑过来跟她说话。
“小姑娘一个人呐?待会儿看完大夫,记得买包驱虫驱蛇的药包,啧,你听说没有?昨天那些官差把这附近围住,就是因为这些恶心人的玩意儿。”大婶撇了撇嘴,“这害人的东西,外面传得那么厉害,不知道养一个出来要花多少钱?”
舒沅这才知道哥哥忙的是这个,偏过头听得很认真,一瞬不瞬地看着大婶。
程二不经意地瞟了眼,发觉她好像生怕错过些什么重要讯息,面上是又惊奇又害怕的样子,过去拍了拍椅背,把舒沅叫到柜台边。
程二道:“小五去了那么久,你跟我进去看看。”
舒沅跟在他身后,撩开棉布帘子穿进去。医馆后院自然不会是景致秀丽的地方,舒沅没有乱看,跟在程二后面默默往前走。
程二却突然顿了步子,低声道:“取了药赶紧走。那什么毒虫也没别人说得那么可怕,养一条出来得花多少银子?怎么可能随便放出来。等下在门口等着,我拿一个药包给你。反正也不值多少钱。”
舒沅心中感动,不由道:“你真好。下回有什么药材需要买的,我一定让人找你!”
程二皱了皱眉,扫她一眼:“你这模样。还是多照顾照顾自己吧。药哪是什么好东西,哪有盼着以后再买的。”
第32章
◎想着他就不害怕了。◎
说着话,程二脚下顿住。舒沅抬头看去,替她寻药的小五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正蹲在椅边给伤患换药。
程二下巴一抬,留下一句“你去找他”就转身忙去了。
椅中那人伤了腿,皮肉翻卷,伤口颇为可怖。小五动作放得轻,那伤者还是龇牙咧嘴的,疼得额上青筋直跳,只能和旁边一人说些闲话才能稍微忽略疼痛。
小五手中忙个不停,但还是很怕惹得前面这人生气,隔一会儿抬头瞄一眼。
舒沅在旁边站着没说话。小五余光忽然瞥见她,不好意思地朝她点头:“里面有人在装药。我分到的事多,实在太忙,你再等一下啊,就快好了。”
舒沅点头:“你忙吧。给人治伤要紧。”
眼前这人的腿伤不知怎么回事,空气里除了血腥味,还有股难以形容的臭味。舒沅既然跟着程二找进来,也不好再退出去,只好屏息在旁边等着。
占了两把椅子的伤者倒吸一口凉气,等忍过一阵疼,转头和旁边的人说道:“跟着镖局虽凶险些,好歹钱是拿到手了。你不知道以前我跟着人做伺候马匹的活,那时候的日子,啧,是真的艰难。”
这伤者自夸起来,连腿上的疼也忘了,只一个劲看着旁边那人的反应。
旁边的男子应和道:“大哥您是见过世面的真汉子。要不老大怎么器重您呢!”
这句话奉承到这人心坎上了,他将手臂搭到椅背上,头也跟着转过去,眉飞色舞讲起了自己从前在马庄上见过的贵人。
讲了两句,他仿佛觉得这些还不够稀奇,抿起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安国公府寻回了一个小公子,我就见过!他住的那破屋子还不如你我呢,吃的那东西更别说了。”
“哎哟那就不错了。在外面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回来了好歹有片瓦遮头。”立在旁边的男子低声附和。
顿了顿,又将声音压得更低,“毕竟是死剩下的!那些流落在外面的孩子,十个能活两三个都不错了,死了残了都是常事。别说他,那还没找回来的皇子,不也凶吉难卜么。”
当他们提到马庄,舒沅便将视线挪到他们身上,留心起来。
最后那句话声音极轻,只有跟前这几个人能听见。
字字入耳,舒沅感觉好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她心上重重敲击。
死剩下的。
她也被人这般说过。
幼时,诸多名医到了她病床前,都说不出她这病的由来。到最后,只说是身体底子不好,是天生的虚弱多病的体质。
她总烧得头脑昏沉,意识模糊,偶尔清醒过来,唇齿间发出的声音也微弱不堪。
深夜里,她听到有人低语。
“真是可惜了。若不是病成这样,她大可以和那些小公子小小姐玩在一起,拘在屋里,大多时候连个说话的玩伴也没有。”
“我看过那么多病弱的小儿,像她这样反复的,都……”老者叹了口气,“难啊。但愿她是里头死剩下的那个。”
大概在旁人眼中,她和裴见瑾活下去都是种奢求。因为真的很难。
她糊里糊涂地病了。也稀里糊涂地好转,大夫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她很害怕,爹爹娘亲还有哥哥都那么好,她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去另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自记事起,舒沅年年为裴见瑾祈祷,愿他安康顺遂。但她早慧,也知晓许多关于他的不好的猜测。
在偶然听到那番对话后,舒沅悄悄地将自己喜欢的小东西都再备了一份。
别人都怕她病死了。别人都说三皇子一直找不回来,恐怕活不了了。年幼懵懂的小舒沅也很怕死,不过想到有一个小哥哥陪着她,也就没那么害怕。
曾有人对她说,若三皇子好生生在宫中长大,一定会很疼爱她这个小表妹。小舒沅便想,就算死掉了,她带着这些好玩的小东西陪葬,小表哥变成的鬼应该也会对她再好一点。
这般好像也不算太孤单。
那一年,年幼的她已经知道不能叫娘亲再担心,把这些害怕都藏得好好的,谁也没告诉。只在脑中一遍遍想她的三表哥会是什么模样,自己努力哄着自己。
一年年过去。旧日收集的小玩意儿已被她淡忘。
直至今日,她又听见别人脱口而出的那句“死剩下的”而回想起来。
舒沅怔愣在原地,也不知小五何时将谢老先生的药塞到她手中的。
舒沅精神恍惚,低头时发现手中有了东西,紧紧握住瓷瓶,提步往外走。
春桃一脸喜色地掀开帘子,冲到她身边来。
舒沅看到春桃满脸欣喜,虽然疑惑,但被抽干了心力似的,没有开口去问,只对她点点头。
春桃小心地打量她一眼,察觉她神色黯淡,也收了笑,默默地跟在旁边。
走到大堂中,吵嚷依旧,舒沅闷着头往外走。程二在后面叫了几声,她也没听到。
程二两三步走过来把一个扁平的药包塞到她手里,她才抬起头,说了声谢谢。
心里装了事,舒沅出了门差点与一人撞上,走到跟前了才猛地止了步。
“怎么在这里?”裴见瑾的手臂横在她身侧护着,见她站稳后便收了回去。
舒沅目光上移,看着裴见瑾的脸,心间酸楚翻涌,缓了缓才道:“替人取药。”声音带着一丝哑。
舒沅眼眸湿润,没有掉眼泪,但她安安静静的,很容易让人觉得她会悄悄忍住不适,非得有人轻声安慰,她才会小声地说出哪里难受。
“若不急着走,进去让大夫看一看。”裴见瑾道。
舒沅倍感熨帖,心间阴霾渐散,不由弯了弯唇角:“里面有十来个人呢。”
说完又连忙补充道,“我没事。有一丁点不舒服都会找大夫诊治,从来都很注意的。”
迎雪暗想,连给他们小公子的补品都超乎寻常的多,的确是分外关心这些。
裴见瑾着月白色锦袍,身形修长,通身没有富贵逼人的配饰,却自有一股矜贵气质。他也不像旁的公子,平常出门赴宴都要特地妆扮一番。
舒沅瞧不出他今日是出府闲逛,还是另有要事。毕竟上次同他到书肆,没待多久他便被裴二公子叫去,想来他在安国公府也不是全然自在安闲的。
舒沅仰起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春桃说的。”裴见瑾温声答道。
适才在医馆后院听了那番话,舒沅的心就像被人按在酸水里泡过似的皱成一团,此时看他好生生站在面前,神思稍缓。
春桃适时解释:“奴婢见到裴公子,便过去打了招呼。”
那他是知道她在这里就过来了。
舒沅忍不住唇角上扬。正想说话时,迎雪视线落到她身后,唤了声二公子。
舒沅偏头看去,裴二公子笑意张扬,腰系玉佩,昂首阔步走来,活脱脱一副纨绔公子模样。
见舒沅朝他望去,裴靖满面春风地朝她点点头。
一个姑娘在旁边,落后他几步,也跟着过来,是在别庄有一面之缘的池漪。她怀中抱着一个狭长的锦盒,舒沅认出盒上的标识,里面装的应当是画卷。
池漪视线与舒沅对上,脸颊微红地朝舒沅笑了笑。
“我们一路过来,听到的话都在议论那劳什子蛊虫。”裴靖手中折扇转了转,朝裴见瑾一点,“要我说,那玩意儿都是在南边儿养大,受不得冷,到了他面前,看到这张冷脸就该冻坏了。可得精心伺候着才活得下去。”
池漪视线偏来,打量着舒沅神色,出口安慰道:“应是不妨事的。有世子妥帖处置,你别害怕。”
裴靖闻言神色一敛,似是想起那些关于舒沅的传闻,害怕把人给吓坏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附和道:“她所言甚是。”
裴靖目光落到舒沅手中的药包上,又说,“领了这防虫的药粉就好。我们自书画铺子出来,掌柜也赠了两包。”
裴靖还想继续说两句,就见舒沅往裴见瑾那边凑去,小声问他:“那你有没有?”她脸色过分素净苍白,仰着头时双眸清透,唇畔带笑,目光关切,好像这是顶要紧的事。
裴靖心道,连身弱体虚的小姑娘都知道关心他这六弟,他这当哥哥的自然可以把自己的药粉让出来。
裴见瑾眼睫纤长,垂眼听她说话时透出温和。
“没有。”
舒沅捧着药包塞到他手里,还在上面轻轻拍了拍:“那我的给你!”
裴见瑾抿了抿唇。
他手上的药包小小一个,略为粗糙的纸张贴在他掌心,却有着难以忽视的重量。
裴靖是养在锦绣窝的纨绔世家子,众人议论那遗失的蛊虫,裴靖只当看热闹地听了听。裴见瑾却知晓那些东西不是要人性命的毒物,至多致人晕厥呕吐,并不值得费心。
而她只是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传闻,也会想到他。
见他迟迟不语,舒沅又急匆匆补充道:“侯府离这儿远,国公府要近一些。同我比起来,你更需要。”
裴靖嘴上闲不住,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一荡,想着裴见瑾不与人亲近,院中总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又开了口:“是近些没错。你何时来府中坐坐?”说着忽然念起家中那个惹是生非的裴衍,话头一转:“嗯……近来天气尤佳,相约着出府走动也好。”
池漪衔笑道:“开福寺新立了碑,另辟出一方院落放置完工的石雕,师傅们技艺精湛,花费数年才完工,值得一去。”
舒沅眸子一抬,正撞上池漪满眼的笑意。
她与池漪来往并不多,池漪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她们约莫只有几面之缘。
“……若不是我尚未完成夫子留下的课业,倒很想去开福寺逛逛。”池漪抿了抿唇,面上添了两分羞赧。
舒沅笑了下:“池姐姐画工精湛,想来平日里是下了苦功的。”
池漪脸颊泛红,轻声道:“若不嫌弃我画作粗拙,待我作出满意的花鸟图送你。”
裴靖看她们聊得热闹,表妹几句话下来就要赠画给舒沅,自觉也要关心一二,便问:“你能找到人陪你去开福寺么?”
裴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话问的,就像舒沅是孤单的小可怜似的。
裴靖暗叹,看来平日和那些狐朋狗友,不,是那些不拘小节的朋友相处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