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紧赶慢赶,雨势渐大。一听雨珠击打在车顶上的声响,舒沅便知道回城的路恐怕不好走了。
寒风侵骨,舒沅在自家的马车里都觉得有些冷,安国公府给裴见瑾配的马车当中寒凉更甚。思及此,舒沅有些后悔没让他与她同车。
车夫眼力好,远远看见一个能避雨的小道观,请示后便也招呼着安国公府的马车一并往道观去,暂且避一避。
早上出门还是晴空万里,春桃也贴心地准备了手炉,后来看上山时阳光真好,便一时疏忽没有装入炭火。凉风裹着湿气往脖子里钻,纵有披风裹着,舒沅冷得一缩,将披风裹得更紧。
裴见瑾那边的情形更是不好。连袖角都沾了雨水,濡湿的袖角颜色深暗,一片斑驳。
舒沅见状,忍不住责怪地看向迎雪。
定是迎雪笨手笨脚的,才会让他淋成这样。
迎雪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往年主子风雪里来去还少了?不过区区几滴雨水,哪能妨碍什么。
迎雪发觉舒沅的目光,才生出了一丝心虚。
好歹是得了主子首肯,从定远侯府又拿了一份月银,眼下这大概算是差事办得没让小姐满意?
舒沅脾性有目共睹的好,偶尔露出的这一丁点不喜格外明显,闹得迎雪都跟着愧疚起来,看着裴见瑾微湿的袖口陷入沉思。
道观的主人不在,两个木匠和一个做饭的婆子在此干活。春桃塞了银钱,叫他们烧些热水来。婆子接了银子,态度软和下来,请他们到房间中坐下,免得在前面受那凉风。
迎雪有样学样,跟人去找木柴,点火给主子们取暖。春桃又从车上找了干燥的巾帕过来。
裴见瑾鬓发微湿,擦拭后仍有两缕发丝软软地散落下来。
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些狼狈,又有点可怜。很像她见他的第一面。
舒沅霎时心软不已。并不知晓裹着披风都十分怕冷的她才是更纤弱的那个。
舒沅缩在披风里,漫不经心地开口:“方才那算命先生定是学艺不精……”
婆子从灶上取了滚水来,裴见瑾给舒沅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
舒沅将水杯环在手中取暖,垂眸看着杯中升腾起的白雾,咬了咬下唇,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他还算有分寸。”裴见瑾轻笑,“以前与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不中听的都已听过了。”
无论是和老嬷嬷拮据困苦地生活在市井,还是被燕王抓住,年纪渐长后,尖刻的话语逐日减少。言语不再是他人能伤他的利器。
越是阴狠恶毒,丑陋扭曲的面容就越是可笑。唯有无力之人,才妄图用几句话刺伤旁人。
裴见瑾目光抬起,朝她笑了笑:“这些测算吉凶祸福的把戏,我也曾学了几分皮毛。你如果还想听,也不用再去找别人。”
舒沅心底发酸。
她明明是想叫人说些好听的哄他开心。却适得其反,令他回想起从前不好的事来。
转瞬间,另一股念头浮现出来。但他这十来年,何曾有过什么好的回忆呢。
酸楚上涌,舒沅勉强忍住泪意,略有些笨拙地摸出她贴身带了多年的平安符,然后格外小心地取出里面的小银坠。
舒沅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将银坠放到他的手心,嗓音有些沙哑:“他们说的都不作数。我说的才算数。你会无忧无惧,诸凡顺遂。”
她的手心软软的,有点冷,搁在他掌心的银坠却带着温暖的体温。
上刻“诸邪勿进”。是她带了许多年的旧物。
舒沅走得太近,待他过分好了。若再察觉不出异常,裴见瑾也愧对那许多日夜磨练出的敏锐。
她兴许知道他身上的秘密。
裴见瑾直直看向她。舒沅仍是眸光殷切地望着他,毫不设防。
裴见瑾舒了口气,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开口:“我以前的事,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裴衍他们到山中狩猎这些天,好像聊起过我的事。同行的公子似乎都知晓,我是裴家二爷在旧相好那处找到的。裴衍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比如,他说父亲还在找寻旧人,说我来路不明……安国公府派出去的人,这半年来一无所获,他们都渐渐失了耐心。”
“裴衍说我是野种。即便真的是那外室所生,也是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只配住在别庄破败的院子里。三房似乎也有个外室生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府中也无人在意,大约真的如他所说。”
“那些人总是提起这些事,好像说起这些事很有意思。你若觉得闷……”
似是雨声过大,将他的话音平白掐断,他停了一停才继续说:“可以问我。”短短一句,暗藏汹涌。
舒沅摇摇头。
这些事,又怎么能给她解闷呢,只会叫她难过。
正想说话时,舒沅觉得喉中生出不适,偏过头咳了咳。
这一瞬,她没有开口,裴见瑾忽然觉得她是否藏有私心已不再重要。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她有与裴有继相似的想法。
说到底她是他的表妹。即便会惹他不开心,他也很该稍加纵容。何况她很讨他喜欢。
舒沅喉咙发痒,闷头喝了两杯热水才舒服一点。正欲唤春桃再提壶水来,偏偏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待外间安静下来,春桃才姗姗来迟。
“沈绫小姐他们也过来了。”
话音刚落,沈绫便欢欢喜喜地找了过来,在门口冲她笑:“阿沅姐姐,可以来陪我说说话么?我那里有手炉,你会暖和一点。”
第36章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
手炉的诱惑实在太大,舒沅由沈绫拉着往外走去。
舒沅回头,裴见瑾坐在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前看着她离开。
这间屋子空空荡荡的,连几把椅子都是他们进门后从其他地方搬来。迎雪去灶上帮忙,庆仁还在,但庆仁就像尊石像,杵在那里安静得过分。
她又把他留下,让他一个人待着。
舒沅朝他挥了挥手:“我很快就回来。”
迎雪忙活一通,恰好回来撞上这一幕。
他们主子有的是耐心,说几句话的工夫又不难熬,怎么短暂离开也要如此交代呢。
大约是主子的这位小表妹格外粘人罢。
沈绫有话要同舒沅讲,方才看到舒沅在这里便慌里慌张赶了来,抓着人就想走。舒沅这一打岔,沈绫才发觉屋中还有个面生的少年。
沈绫目露疑惑,握了握舒沅的手,轻声问:“这位是?”
舒沅道:“这是安国公府的裴六哥哥。”而后转头对裴见瑾介绍沈绫,“阿绫也在进璋书院念书。”
沈绫比舒沅小一岁,但身体康健,舒沅站在她边上被她握着手,热意从她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
沈绫性情开朗,知晓裴见瑾身份后,便将舒沅揽住,弯着眼睛笑盈盈地说:“我家兄长和世子是同一个夫子教出来的学生。没想到现今我和阿沅姐姐也有这样的缘分。”
闻言,舒沅脸颊微微热了起来。
沈彻的祖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沈家人那读书的天分只断在了沈彻身上。沈彻的远房堂兄妹大多学业优异。沈绫和沈澜兄妹俩更是其中翘楚。
进璋书院的女学生少,为着不耽误进度也分成两个学堂,舒沅和楚宜定是要被分到授课更简单的学堂中,而沈绫则是在隔壁。
沈绫笑吟吟地说:“到时候我们在一处,我就能多来找你玩了。”说着话,偏头看向舒沅,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欣喜难掩。
她们紧紧依偎的身影映入裴见瑾眼中,显得有些扎眼。
舒沅和沈绫离开后,迎雪贴着墙走了个来回,突然在某处顿住,用手指了指:“就在隔壁。”
裴见瑾没作声。
雨点密密落下,惯常扰人的雨声在此时竟有些令人心安。以前他总是被雨水阻断前路,时时刻刻等候雨停,好继续赶路。
她叫他在此等她。他好好等着就是。
裴见瑾手中还握着她交给他的小银坠。他细细看过,用指腹轻轻抚摸,极为珍惜的模样。
*
沈绫将舒沅带回去,先在门外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地合上门扇。
一到他们歇脚处,舒沅就被塞了个东西。她抱着沈绫给的手炉,手心暖和之后又把手背靠上去,好像被冷坏了。
沈绫见兄长还未回来,抓住这个空当,别别扭扭地开口:“阿沅姐姐。给留光的那个荷包,你拆开看了吗?”
舒沅难得见她露出如此神色,怔了怔,而后摇头:“还没有。”
沈绫抿了抿唇,垂下眼攥住自己的袖口,轻声说道:“里面是平安符,符上是万病回春的字样。”沈绫扭扭捏捏,耷拉着眼不敢看人。
这不好意思的模样,就像那平安符是什么害人的坏东西。
舒沅甚是不解,弯唇致谢:“阿绫费心了。”
沈绫脸颊腾地变红,她欲哭无泪地摆了摆手,结结巴巴的:“那是哥哥去求的……”
舒沅仍未察觉有什么不对,点点头又说:“那多谢他。”
沈绫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下定决心似的将事实说与她听。
“哥哥说,你身子弱,到进璋书院去未必合适。就,就去请了这道平安符……”沈绫羞窘难当,脸颊红成一片。
沈澜和沈彻虽都姓沈,性格却差得远。沈彻从小就爱往定远侯府去看热闹,喜欢舞刀弄枪,缠着军士要同人习武。而沈澜则是一心读书,只有陪着沈绫出门拜访时才会与舒沅见面。
沈澜学识出众,喜好书画,自小就看得出文人雅士的苗头。同样的,也有些冷淡少言的毛病。沈绫与舒沅还算熟悉,从她的抱怨中知道沈澜不少事。
沈澜为人挑剔,在家中对妹妹沈绫要求严苛,沈绫虽也是好学的性子,面对比夫子要求还严格的哥哥也有些招架不住,时常要闹点小脾气。
舒沅和沈澜私底下没多少往来,妹妹沈绫倒是常常拉着舒沅一通埋怨。沈绫还小些的时候,边说边抹眼泪,末了还压低声音问舒沅,同样有个出类拔萃的哥哥,她在家里也这么辛苦吗?
舒沅自然不辛苦。舒沅这么一比,觉得自家兄长真是手下留情。
沈澜要称舒煜一句师兄。很早之前,舒沅还偶然撞见沈澜到他们府上来,拿着书卷有些腼腆地请教舒煜。沈澜在她哥哥面前,倒是很钦慕敬佩的样子。
眼下,沈绫小脸涨红地盯着舒沅。舒沅渐渐回过味来。
沈绫说的话大概委婉许多,沈澜的原话应当更是直白。
众人都关心她的病情。母亲在家中时更是看得紧。舒沅早就习惯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人要来劝一劝她,说不要勉强自己,劝她多歇息,多调养。
沈澜大约是想说。舒沅与其去进璋书院,不如安安生生待在府中,这样最是稳妥。若出差错犯了病,会闹得一团糟,令其他人也无法安心读书。
舒沅抿了抿唇,语调如常:“我这两年身子恢复过来,很少再生病。”
沈绫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重又笑开:“到时候我来找你玩。还有……”
门扇嘎吱轻响,震起一片尘灰。沈澜走了进来。沈绫霎时止了声,安静下来。
沈澜或许是淋了雨,心情不大好,进门后就板着一张脸,也没说话。
沈绫声音轻轻地叫了声哥哥,沈澜也只是扫了她一眼,没应。
“给你的荷包呢?”沈澜问道。
舒沅经过沈绫的通风报信,不是很想理他,但平安符好歹也是一番心意,她气了一小会儿还是答道:“在春桃那里。”
沈澜点点头:“叫人收好。”
沈澜说完还看着她,仿佛在等她回应。舒沅只好点了点头。
而后便是相对无言的沉默。
舒沅还是有些生气的,也不主动说话,垂眸抱着手炉取暖。
“雨小了!”道观做饭的婆子在廊下徘徊,一瞧见雨势稍缓就开心地来传话。
舒沅听得隔壁开窗的动静,也是时候回去了,便出言告辞。
舒沅离去后,沈绫蔫头耷脑的,怕兄长训斥自己。
但半天没有动静,沈绫的胆子又立了起来,试探着将舒沅的话复述给沈澜听,说完还小声嘀咕:“阿沅姐姐好着呢。”
沈澜蹙了蹙眉,颇有些不赞同:“她如果出了事,学堂那等清净地方闹得乱哄哄的,要人怎么静心?便是没有发作,和她坐在一处,大家都提心吊胆的。”
“她安安生生待在家中,要什么有什么。何必非得到学堂去?”
沈绫哼了哼:“我都害怕你直接去跟阿沅姐姐说那些话。你都没看见,她听到那些话,很是失落。”
在道观遇见,沈澜本来是想再劝劝舒沅,被沈绫抢了先,他才忽觉不妥。这时听沈绫说舒沅有些难过,沈澜沉默下来。
自家妹妹是他问什么便答什么的,沈澜当即问道:“她很难过?”
沈绫不假思索道:“你什么时候见过阿沅姐姐愁眉苦脸的。她有一点难过,我见到就很心疼了。”
难得寻到哥哥的错处,沈绫气势渐长,她停顿一下又道:“哥哥你明明也能耐着性子好生说话,为什么还总是凶巴巴的。”
沈澜眉心微皱,瞥她一眼:“你昨天写的字……”
沈绫满目惊惧地捂紧了嘴。
*
窗中透入凉风带走一室沉闷。尚待修葺的道观不是待客的好地方,窗这么一开,窒闷的感觉便淡了。
外面灰蒙蒙的,但室内更暗。裴见瑾在昏暗淡光下静静不语,面白如玉,像个画中人。
舒沅才踏进屋中,裴见瑾便看了迎雪一眼,后者会意,又将窗合上,只留了一条缝。
裴见瑾年后去进璋书院,扯的是陪沈彻读书的幌子。舒沅便又同他说了说沈澜沈绫同沈彻家中的关系。
裴见瑾安静听着,舒沅讲完,他才说了一句:“你和他们好像都很熟悉。”
她同他们相熟。那他们也该记得舒沅的许多事。
都比他了解她。一起经历的事,要多很多。
舒沅不知他如今在京中认识多少人,但交心的朋友大约是没有的,便看着他的眼睛,轻道,“你以后也会与这些人熟稔起来。”
裴见瑾长睫低覆,无声地笑了笑。
从道观出来,天上仍飘着小雨。舒沅看了眼裴见瑾先前做的马车,不愿意他再去受冻,坚持要他同乘。
登车时受了凉风,舒沅上了马车又双手冰凉,春桃赶紧给她捂暖。
舒沅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这大抵是今年最后一场雨。”
裴见瑾看过来。舒沅像同他分享秘密一般,放轻了声音:“接下来就会下雪。”
裴见瑾眸光微动:“你喜欢雪?”
舒沅眸子水盈盈的,干净清澈,她又靠近一点:“等下了雪。先是你的生辰,然后就到了我的生辰。”
裴见瑾有片刻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