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煜不由笑了笑,原本冷峻的面容平添几分柔和:“读书辛苦。是该多睡一会儿。我手中的案子也快收尾了,至多还有半月就能了结。叫她往后早点歇下,不用等我回来。”
*
翌日,舒沅抵达小楼,偏头同春桃谈论外面放的几盆花,话头刚起,就听见门扇后的脚步声传来。
庆仁端着盛水的木盆出现在门后。舒沅这才知道裴见瑾已经提早到了,霎时止了声。
庆仁还想行礼,舒沅怕吵到裴见瑾,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悄声离开。
从前她在慈宁宫小住,有几次她也去上书房凑了热闹。几位皇子公主天不亮就要起来,实在辛苦。诸位小殿下要想在先生口中得句勤勉的夸赞,属实不易。
进璋书院当中男子和女子学的东西不同。但宋先生既然叫刚来的裴见瑾去参加季考,想来是对他很有信心,鼓励他尽力尝试一回。
季考也没有两个月那么长的时间来供他准备。实则只有一个多月。
小楼重新布置过,既有大长公主的手笔,也有轻霜的安排。舒沅进门后第一眼就看到那扇屏风,上面绣的仙鹤羽翅洁白,形态优美,意韵脱俗,其后山水一片朦胧,如笼烟雨。
裴见瑾一身青玉色的锦袍,落座于侧旁的黄花梨书桌后,垂眸读书,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落阴影。
只看外貌,此时的他无疑是个温润谦和的翩翩公子。
这份安静太过难得。舒沅脚尖微挪,想径直落座,而这时裴见瑾动了动指尖,翻过一页,抬眸朝她看来。
舒沅又看了看他的衣衫,真是好看又顺眼。舒沅弯了弯唇,将她准备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
“你看看。合不合适。”舒沅抿了抿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裴见瑾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把朴素的短刀,刀刃雪白锋利。裴见瑾一上手,就知道这是把趁手的利器。
裴见瑾将其收好,黑眸微抬,问她:“怎么想起给我这个?”
“我看别人都有,你自然也要有。”舒沅说谎越发熟练,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上回别庄见过他唯一能用的那把刀,饶是舒沅这个不沾刀剑的,也看得出那把刀钝得很,若有什么突发的事况,根本指望不上。
而府中的伯伯们闲来无事最爱舞刀弄枪,对刀剑甲胄这类物什最是讲究,哪家工匠那里能做出削铁如泥的好刀,他们了如指掌。
她若不知道他的刀不能用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哪有不管的道理。
裴见瑾听舒沅这样说,眸中浮现淡淡笑意。
其他世家子弟手中的刀,镶金嵌玉,在外饮酒作乐时,也可拿出来拍在桌上当做赌资,同人炫耀其珍贵难得,呼朋唤友地品鉴欣赏。
而她送他的这把,是最好的杀人利器,锋锐无比,平常不现于人前,仅在见血时出鞘。
送给他。确实再合适不过。
像那个叫赵玉堂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种好东西交在他手中也是无用。
思及此,裴见瑾看向舒沅,黑沉的眼眸蕴着笑,问她:“你今日过来,还要到其他地方去么?”
舒沅第一天过来温书,除去想守着裴见瑾,也想好生静下心来,在此学一会儿。
不过,她还想找机会去赵玉堂那边看一看。
舒沅眉心微蹙,赵玉堂那胆小怕事的模样,不在他自个儿的学宿,就会在藏书阁之类的地方,就在进璋书院里头,那应该不算其他地方罢?
于是舒沅点点头:“不去了。”
裴见瑾唇角微弯,显得越发和善可亲,少了冷肃之气,笑得十分好看。
舒沅也投桃报李地对他笑了笑。
第42章
◎不如做个富贵闲人。◎
裴见瑾温和含笑,属实难得,舒沅就多看了两眼。
秋日正好,阳光从窗棂中撒入,照得一片亮堂。宽敞明亮的屋子中仅有书墨香气和淡淡茶香。
听着裴见瑾那边翻书的细微声响,舒沅静坐在桌前,将心思放在眼前的书籍上,认真看了下去。
舒沅初来乍到,派人在外面办点事,她们在学宿和小楼间来回,也能借此机会去留意赵玉堂那边的动静。是以她并不担心。
学宿中住的人两只手都能数下来,倘若赵逸那些人暗地里派人来捉弄赵玉堂,有心人轻易就能捕捉到异常之处。
进璋书院有它独特之处,里头的学子不求功名,先生们带着早年就收入门中的学子做学问,给其他弟子教授的课与其他书院差别极大。
先前考校问的俱是些平常的经史子集。而此时放在舒沅眼前的,是进璋书院的先生闲来无事特地给他们准备的一本新书。
翻开一看,舒沅逐字逐句往下看,不由一愣。
这书讲的是本朝法令。因是先生随手写来,不如律疏那般细致严密,但紧要的东西都写在上头了。
前几页是土地和婚姻相关的律法。舒沅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发觉先生竟是在委婉劝告大家,不要仗势欺人,更不要勉强他人来缔结姻缘。
舒沅往后翻了翻,又是讲贼盗斗殴之类的条文。
自古以来,杀人不忌,掠夺偷抢皆是重罪。舒沅好奇地看了几行,本朝对这些罪犯的刑罚比她想得要重。
舒沅这才明悟了先生的本意。
先生用心良苦,原是在劝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与人为善,莫要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做个不知忧愁,挥金如土的小纨绔就很好。
舒沅抿了抿唇。纨绔她是做不来的,当个富贵闲人却不在话下。
高门大户的儿孙若不走科举的路子,也多得是法子谋个官职,提前了解律例于他们而言,有数不清的好处。
若打小就被人捧着,容易养成顽劣秉性,到了官场上又有人忙前忙后帮忙打点,旁人张口就是吹嘘奉承。初入官场的贵公子若听信了谗言,轻视律法,总有踢到硬骨头的时候,那时怕是要将祖宗清名都毁个干净。
舒沅先前同裴见瑾去书肆那回,本就想着买些讲本朝刑律的书籍来看,借着解惑的名义,再让裴见瑾也翻一翻。
梦里那个他,看起来可真不像什么好人。
这般想着,舒沅微阖书本,视线落到裴见瑾身上。
宋夫子叫他参加季考,想来对他有几分赏识。
裴见瑾情绪淡漠,自第一面便是波澜不惊,似乎万事万物都不能入眼。此刻他手持书卷,温煦阳光洒照在桌面,裴见瑾眉目半垂,瞧着也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舒沅心下轻叹。
她想做富贵闲人,逍遥自在。可再看看他,早年历经诸多坎坷波折也不露于外,可见是心思深沉之人。若想让他的脾气好一些,恐怕她也不怎么闲的。
裴见瑾捕捉到舒沅的目光,偏头看来,漆黑双眸漾出一点笑意:“你的丫鬟不在,迎雪去沏茶了,他的手艺尚可,你试一试。”
歇一会儿再看,事半功倍。舒沅点点头。
“春桃先前出去,没有往你学宿那边去。她对这里好像不是太熟悉,若找不准方向,庆仁闲着,可以帮忙引路。”裴见瑾垂眸看书,似乎只是随口提起这么一句。
春桃早就将舒沅会踏足的几个院落摸清了位置,自然不会轻易走错。春桃找不到的,只会是赵玉堂这个人。
春桃又不能傻傻站在平日无人打扰的小楼前守株待兔,只能是顺着赵玉堂可能路过的地方去找。
舒沅抬眸,裴见瑾仍在看书,貌似十分专注,她轻舒一口气,坦然自若道:“春桃替我办些琐事。再有,听人说有先生带着人开了片药圃,我叫她顺道去瞧瞧。”
裴见瑾与赵玉堂尚无交集,至少明面上是如此。赵玉堂那边如今风平浪静,没有值得留心的事情。面对裴见瑾的询问,舒沅下意识地将赵玉堂的名字隐去不提。
万一他们已经在暗地里有了来往,裴见瑾再从她口中听到赵玉堂这个名字,她的作为就有些解释不清了。
迎雪很快奉茶进来,他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
舒沅端起茶喝了一口,轻霜便回来了。
才得了大长公主的关照,舒沅回去备了些礼叫轻霜送到隔壁去。
大长公主辈分高,却才三十五岁。早些年跟镇国公怄气,后面虽想开放下了陈年旧事,头疼的毛病却跟了许多年。前两天大长公主在水榭久待,略感风寒,便叫人拦着不要舒沅去看。
左右也见不着大长公主,舒沅就叫人跑了一趟,没有亲自前往。
轻霜这差事,把东西交到大长公主的丫鬟手中便是,不需多言。是以,轻霜回来也静悄悄的。舒沅往门口望了一眼,春桃也差不多是时候回来了。
裴见瑾合上书,手落在暗蓝的书面上,庆仁会意,上前将此书收到一边。
裴见瑾比她来得早,算起来在此待了一个多时辰,看书写字颇费精力。舒沅见状便道:“我带了糕点,攒盒里还有些果脯,裴六哥哥要吃么?”
念书疲乏时吃点酸梅杏脯,可以提神充饥。这些吃食在学子中很受欢迎。
就连糕点,舒沅也是听了楚宜的建议,选的是不掉渣不脏手的那种。楚宜想起读书便觉得头疼,她说念书那般寡淡烦闷,嘴里再没些滋味便不是她能忍的日子。
舒沅一餐不能多食,常要备些糕点垫一垫肚子。这会儿跟裴见瑾提起,舒沅心底忽地浮现莫名的羞赧。
裴见瑾始终沉静专注,令她想到废寝忘食一词,简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
她看书是还是会分心,去想一想他还有那赵玉堂的事。不过,她想的事正合了先生的本意,大约也是学以致用。
“好。等你饿了,我提醒你吃些东西。”
裴见瑾轻轻嗯了一声,视线绕过舒沅,看向她身后,“春桃回来了。”
舒沅回身看去,春桃已跨入屋中。舒沅先前吩咐过,不要打扰到裴见瑾,是以春桃回来也静悄悄的没出声。
裴见瑾不但没有被打扰,他还主动开口问起:“越先生的药圃我还未曾去过,是在什么地方?”
舒沅心口一紧,看向春桃。
春桃眼睛圆圆的,明亮有神,她回想了下,笑着说:“在西边的一个院子里。裴公子若想去看看,到藏书阁前边的岔路口往右拐就是。外边晒了好些药材,我一问才知道,那全是外边买来的,越夫子只养活了几株药草,杂草倒是一丛一丛地往外冒。”
舒沅松了口气。
春桃最爱看外边的这些热闹。春桃但凡打听到什么新鲜事,都会凑过去看一看,回来再绘声绘色讲给舒沅听。
这些读圣贤书的先生们几乎没做过农活,而那老先生一时兴起开块地来种药材,自然就是这进璋书院最有意思的那件事了。还好春桃没辜负她的期待,当真去看过,不至于在裴见瑾跟前露出破绽。
除此之外,还有桩关于这药圃的趣闻。春桃嘴角衔笑,娓娓道来。
有人献了几只鸟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没有儿女,又不在镇国公府与一家子人同住,清闲多了便有些无聊,便养着这几只成日乱飞的小鸟打发时间。
前些天有细心的仆役发现了异常,小山雀的窝里有些来历不清的草根和叶子。这小山雀胖乎乎的,格外招人喜欢,仆役怕它误食了外边的东西,连忙把窝里的异物拿出来找人辨认。
经人辨认,才知这些是未经晾晒,初长成的药材。至于来历,便是这一湖之隔的书院了。
至此,前些日子小山雀衔到大长公主屋中的“杂草”也有了来历。
大长公主知晓后,笑道:“喂它这几个月,便知道心疼人了。外边献来的小玩意儿倒比人知道冷热。”
周遭奴仆皆知大长公主意有所指,都埋下头,规规矩矩的不敢吭声。
镇国公与大长公主夫妻感情不睦,旁人却不敢置喙,仅有大长公主几个心腹敢在她面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舒沅清楚前情,不由眼巴巴地看向春桃,等她讲下去。
春桃讲至此处,唇角扬起,续道:“我走外面经过,正好听到里边老先生和人谈起那山雀衔药的事。”
“老先生说,那小山雀乖巧又可爱,若是能少啄几片叶子,说不准今年能多活两株下来。但能逗大长公主一笑,那几片叶子也算不得什么了。老先生负手立在廊下,看起来很是欣慰,像是已经放下了,只等明年再来。”
“但老先生看着一团糟的药圃,许是越想越气。转头又揪了几个看护不力的弟子,问他们怎么不好生招待大长公主的鸟雀,给它喂点爱吃的,万一误食了什么,有个闪失如何跟大长公主交代。又说这些徒儿不争气,若多栽成几株,也不至于要到外边买药材来让他们分辨。”
春桃说到最后,话语里止不住笑,费了大力气才克制住,一字不落地将这事讲完。
越先生年高德勋,在外俱是不容冒犯的冷峻面貌,不料私底下是这般模样。
舒沅笑得眉眼弯弯,漂亮的瞳眸泛着水光。
裴见瑾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心腔霎时涌出一股柔软。
舒沅的模样落在裴见瑾眼中,令他平静无波的眼也染了笑。但只一瞬,便又恢复原样。
她心疼他,可怜他,无法看他受人欺侮。
但现在这种怜惜,好像也要给别人了。
第43章
◎答应他的事,应该不难。◎
春桃打探赵玉堂动向这事勉强遮掩过去。
舒沅偷觑裴见瑾脸色,见他并无异样神色,轻轻舒了口气。
春桃领着舒沅在外面活动了片刻,舒沅回来喝口茶便又坐下。
翻开书页前,舒沅将手指搭在封面上,在脑中回想方才看过的内容。
记忆深刻些的,能记住极紧要的字句。而只是匆匆扫过一眼的,便变得模糊了。
舒沅这般回忆过后,才将书翻开来,查找方才记不清的几处。如此再记过一遍,便不容易忘了。
正静心温书时,轻霜踏入屋中,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放在桌角处,这是跑腿的仆役替谢老先生取来的药。
舒沅路过时医馆还没开门,便径直往书院来,只留了一个伶俐的仆役在那门前等候。
谢老先生有午后小歇的习惯,若午膳后再去,恐有不便。舒沅思忖须臾,还是现在过去为好。
楼中没有用饭的地方,便是有,也不好污了这清净地。这会儿出去,就要到午后再来了。
谢老先生的小厮青枣将舒沅引进门去:“姑娘来得不巧。先生这些天闷坏了,昨日还说得好好的哪也不去,只管先把伤养好了,今日早膳没吃便出去会旧友,连句话也没留。”
舒沅的目光绕过青枣,看到圈椅中坐的另一位客人。
沈澜在旁静静喝茶。看上去也是白跑一趟,连谢老先生的人影也没见着。
舒煜和沈澜的老师是谢老先生的师兄。舒煜与谢老先生又多有往来。对自家师兄推崇备至的沈澜来找谢老先生便不显得稀奇。
舒沅淡淡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