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枣看他们方才目光交汇,却都不出声,便热情地替谢老先生招呼贵客:“姑娘有段日子没见到沈二公子了罢。先生虽出门自在去了,院子里好肉好菜都有,不如留下来一道用了午膳?先生请的厨子比书院中掌勺的那几位要强些。”
沈澜先舒沅一步点头,说了句:“也好。”
谢老先生在吃食上颇为挑剔,这里的厨子自然更胜一筹。舒沅也颔了颔首。
半个时辰后,桌上陆续上了八道菜,色香俱全,看起来热热闹闹的。青枣还摸出了谢老先生珍藏的美酒。
独他们两人没有话说,安安静静地用完了一餐饭。
舒沅吃得心满意足,顿觉下午又能学上两个时辰。
对面坐的沈澜看了她好几眼。
青枣着人收拣杯盘,舒沅自觉是告辞的时候了,也不问沈澜到这里来找谢老先生有何要事,客套两句便想转身告辞。
不料,走了两步却被沈澜叫住,舒沅转身看他:“沈家表哥还有什么事么?”
视线上抬,舒沅发觉沈澜的脸色有点难看,似乎对她如此离去不大满意。
沈澜受了沈家表哥这句称呼,眉心皱了皱。
舒沅叫沈彻是直接叫名字。论到他便是沈家表哥。真是亲疏分明。
可那日下雨在道观躲避,沈澜分明记得她对着裴见瑾唤了声裴六哥哥。
舒沅心中挂着事,裴见瑾和赵玉堂都需人盯着,不能疏忽。见沈澜不说话便催了催:“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沈澜压下那股莫名的心烦,抿了抿唇:“师兄知我拜访谢老先生一事,又同我提起你。师兄让我问问,你学得如何了?”
沈澜现下又是那不容冒犯的正经模样。舒沅虽觉得奇怪,她才来半日,再用功又能有多少进益?
但沈澜提起哥哥,舒沅还是老实作答。
青枣又请舒沅进来说话。沈澜侧过身子,示意舒沅跟上。舒沅只好过去。
沈澜有真才实学傍身,认真考问起来,舒沅这一初学之人要费些时间思索才能答出他抛出的问题。
末了,沈澜还算满意:“不错。我最后那两问,若再读两本书,书院的季考也就能应付了。”说着便取了纸笔,给她写了张单子。
舒沅收好,温声道谢,然后难掩迫切地看了看天色,问沈澜:“我可以走了吗?”
这句话舒沅问得很没底气。沈澜难得能有提点指教她的耐心,别人大概也没有机会分得他片刻的注意。她现在这般心急,简直像个见了严苛夫子的懒学生。
有出息的年轻学子,总是惜时如金的。大概只有看在她哥哥的面子上,沈澜才会如此费心提点。
沈澜眼帘抬了抬:“你急什么?为学不可急躁。看过这些典籍,往后便少走许多弯路。”
舒沅受教般颔了颔首,面上一派乖顺。
*
舒沅在谢老先生院子里耽误的这一个多时辰,学堂授课的夫子离去,屋中涌出数十位学子,皆是饥肠辘辘,商量着去何处用饭。
听了半日圣人学问,一迈出学堂,纨绔公子哥便现了原形,呼朋引伴地要到酒楼里用午膳。
有人将书册一卷,在前后同窗肩上拍了拍:“去哪家吃?天高气爽的好日子,不吃点好酒好肉岂不可惜?”
“外头可有什么新鲜的菜色?附近这几家酒楼去惯了,没什么意思。不如过几天让家里的厨子做了送来,你我换着请客。”
赵逸望向窗外,没跟他们搭话,有人近前来揽着他的肩膀,嬉笑着问:“要和我们一道出去么?”
赵逸摆了摆手:“家中有人安排好了。你们去吧,下次再一起热闹。”
赵府离进璋书院有些远,府中管事在酒楼里给他们订了一桌。赵逸和越九川向来交好,便一块去了。
赵府来的管事很会办事,掐好了时辰,赵逸越九川两人落座后不过片刻就上了菜。
见二位主子聊得热闹,管事静立片刻,等酒菜都齐了,便轻手轻脚退出来。
越九川瞟了眼掩门出去的管事,举杯尝了尝杯中酒,笑道:“你家中长辈真是看好赵玉堂这人。你看,还交代管事的也给他准备一份。可惜赵玉堂不碰酒,可惜了这一桌好菜。”
赵逸喝了两杯,脸上浮着两团红晕,哼了声:“赵玉堂那身板,能吃几口饭,给他一点打发就算了,路上的野狗尚能讨两口骨头来吃。”
越九川姿态散漫,唇角微勾:“上次你吓唬几句,赵玉堂连忙称病,季考都没敢参加。欸,是真被你吓出病了,还是他胆子真有这般小?若他往后不能成事,科考落榜,你家中长辈在他身上用的心思可不就白白浪费了。”
私底下常凑在一起玩闹,越九川能看得清赵逸的几分脾气,急躁又容易冲动。越九川还真拿捏不准赵逸是使出了什么手段。
赵逸眉头紧皱,但很快又松开,他指了指桌上:“谈赵玉堂做什么,没的坏了胃口。”
见越九川又动了筷,赵逸抬眸,片刻后扯出一个笑:“还是那裴见瑾好玩一点,没赵玉堂那么不经吓。”
越九川眉心微皱,不大赞同地看向赵逸:“那次争执你不是低了头,怎么又想起这人,非得惹是生非?”
别庄那次,大庭广众之下被下了面子,赵逸可没忘,现在想起还是不痛快。
赵逸啧了声:“我哪是想给人找不痛快了?野狗进门,须得人好生驯一驯。嗯……让他往东不敢往西,这样才甘为主人驱使。”
一不留心说出心底的想法,赵逸略带怅惘地叹口气:“打狗也得看主人。若逮到机会给他个教训,也算出口恶气了。”
管事又在门前走过,门缝间露出一角衣摆。赵逸看到立在门外的管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裴见瑾动不得。折腾折腾赵玉堂却是容易的。
赵逸放下筷子,提步走出,同管事吩咐:“书院那边你们不常去,若在其中失了方向,饭菜凉透便不好了。到书院后,去找这个人……”
*
同沈澜告辞,舒沅从谢老先生的院子往回赶,生怕这瞬息间出现什么意外。
而楼中无人,别说裴见瑾,连迎雪庆仁都没了踪迹。
舒沅提心吊胆地又往他学宿那边去,但还未走几步,转角就出来一人,正是裴见瑾。
舒沅心下一松:“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回来都找不到你。”甜软的嗓音中藏着淡淡的委屈。
竹影随风轻晃,落在沿路行来的裴见瑾身上,一块明一块暗。
裴见瑾瞳眸乌润,他垂眸看她,唇角噙笑:“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你来,便到外面看了一眼。正好遇到有人来给赵玉堂送饭,那人又找不到赵玉堂的学宿,我闲着无事,便给他指了路。”
舒沅神色微讶,下意识问:“是谁给他送的饭食?”
裴见瑾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答:“说是赵家长辈着人送的。”
裴见瑾居然好心地给人指路,舒沅不免有些难以言说的触动。
他淡漠寡情,如今能走出门来与外人接触,有助人之心,无疑是巨大的变化。
舒沅甚至怀疑自己先入为主,被梦境扰了心绪,或许他并不是她想的那般淡漠狠厉。在别庄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周围人对他不好,便是有心想结交,也得不到回应。
舒沅心中柔软,语气也跟着软下来:“赵玉堂这个人,你认识吗?”
裴见瑾仍是笑着:“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迎雪抬头看向裴见瑾,不由腹诽,岂止是知道,简直摸得一清二楚。
舒沅未察觉迎雪略带疑惑的目光,自顾自说道:“我有事耽搁才回来晚了。下次不会这样……”
裴见瑾窥见她的歉意,眉眼间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欢愉,而后静了两息,才说:“是谢老先生留你?”
进璋书院管得不严,白日在此上课的学生平日都爱差遣随侍出去买点东西,更不论住在学宿中的这些公子,天气越发寒凉,需要置办的东西也多,身边的小厮多往外跑几趟也没人过问。
迎雪和庆仁另有要事,外出时对周遭动静格外注意。今早迎雪偶遇谢老先生出门,回禀时便跟裴见瑾提过。
迎雪不由抬起头往舒沅那边看去,不知裴见瑾是想得到何种回答。
不等舒沅开口,裴见瑾轻叹一声,又道:“你来了就好。我几乎以为你不再过来了。”说话间已走至门外,裴见瑾脚步微顿,侧过脸看向舒沅,眸中仿佛含了万千失落。
迎雪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险些在平地摔上一跤。
舒沅微怔。裴见瑾眸光清澈,这般看着她,很难不令人动容。
她好不容易令他生出信任,有所希冀,万万不该将人推开。舒沅不假思索:“我不会骗你。永远不会。”
舒沅想了想,她也没跟裴见瑾承诺过很难做到的事。应该不难。
她现在要多顺着他哄着他。等往后他想做些手段残忍,招惹骂名的事,她便可顺势讨要他的两分照顾。
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姑娘害怕血腥残忍的场面再正常不过。他很该把她放在心上,想到这些细处,顺理成章地修身养性。
作为表兄,他本就该多多照拂她的。
第44章
◎怎么还要亲自等他?◎
舒沅早知赵玉堂胆小。头回相见,她不过从跟前经过,连赵玉堂的衣角都没沾上,他便在她跟前狠狠摔了一次,实在狼狈。
一连数日,舒沅在阁楼中温书习字,时不时地叫春桃去外面走走,便是这样,撞见赵玉堂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裴见瑾深得看重,每隔两日,宋夫子便会唤他过去,问一问他读书的进度。与舒沅更熟稔些的谢老先生也在她面前夸过他两句。
若非裴见瑾天资聪颖,往后如何能得皇上青眼,归宫几年内便封了太子。舒沅一早便知他不同凡响,这些夸赞言辞听在耳中,还是很为他开心。
舒沅回去说给裴见瑾听,他只是说:“承蒙夫子看重,可我学识浅薄,未经季考,便只能当是勉励。”
考试当前,舒沅想了想以往楚宜最爱听的话,有样学样道:“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去赏花灯,看雪景。”
舒沅自己的学业也没落下。沈澜写给舒沅的单子放在那里,舒沅闲来无事到藏书阁去了几次。
有一日,舒沅恰好遇上赵玉堂,他一个人在三层的角落里看书,如痴如醉。这位置刁钻,舒沅在他不远处才看见有人,止步停下,赵玉堂也毫无知觉,两只眼睛始终盯着书看。
回到一层,舒沅在册子上写了姓名,正欲离去,想到赵玉堂那孤僻性子,未必跟此处仆役相熟,便留了句话,让他们留意,三楼还有一人,莫要将人锁在里头。
赵玉堂下楼正是落锁的时候,柜后尚在整理的管事便笑吟吟地将舒沅留的话说给他听,还打趣:“赵公子才情出众,以书为友倒没什么,要是在书柜之间睡上一晚,翌日看书,怕是也要觉得这友人面目可憎。”
这事过后,舒沅若在学宿附近遇上赵玉堂,他也能和气地问声好,不再闪闪躲躲。
*
舒煜这大半年忙得脚不沾地,舒沅往西疆送去了数封信件诉说自己的境况,舒煜却是无暇顾及。好在舒沅很体贴地将哥哥的近况也写了进去,不至于让父亲母亲担忧这双儿女。
舒煜好不容易得了几日空闲,想带妹妹去游玩一番,却找不到舒沅得闲的时候。
舒煜找春桃到书房来,问过舒沅的事后,又问起裴见瑾这人。
舒煜相信妹妹识人眼光,但作为兄长,始终是不放心的。舒煜着人问过谢老先生,还是要问过跟在身边的春桃才稳妥。
春桃将舒沅的变化看在眼中,当即委婉又恳切地将裴见瑾夸了一番。
舒煜嗯了一声,只道:“若银子不够花,只管找长风。”
舒沅知道后,拨了拨珠帘,唇角微微翘起:“只他一个我还是养得起的。嗯,大概现在有十个他我也能养好的。哥哥的钱还是留着给我娶嫂子吧。”
春桃呀了一声:“就有裴六公子一个,姑娘便又是爬山,又是念书,多来几个怎么应付得过来。”
舒沅抿了抿唇,心想,她那可不是应付,是在小心讨好他呢。
翌日,舒沅先去买了两包酸梅,不疾不徐地往观月轩行去。
才到店外,里头步出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厮,怀抱画卷,挪动都有些艰难,舒沅侧身给他让路。
错身时,舒沅看他眼熟,正是柳先生跟前伺候的人,便往小厮怀中的画卷看去,随口问:“你是往哪送去?”
小厮答道:“有赵府的,也有池家小姐的。舒小姐要找柳先生么,先生方才回住处了。您有什么事,留句话便是。小的有事,先去忙了。”
画卷上的绸带颜色各异,其中有三个竟然打了两个结。大约是为了容易分辨。舒沅瞧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抬眼看去,裴见瑾正好从马车上下来。
送画的小厮与裴见瑾擦身而过,躲避时退了一步,撞上了路旁摊位,小厮身子歪斜,抵在摆放货物的木板上才稳住身形,怀中的画卷却掉下一个,系得松松的绸带也散了开。
裴见瑾动作敏捷地将其接住,细致地卷好,放到小厮怀中。
小厮受了惊吓,脸色涨红,不住地道谢。
待裴见瑾走近,舒沅还看着那小厮的背影,疑惑道:“往日我让柳先生作画,他总说慢工出细活,我等两三个月未必能等到呢。怎么给别人的画会有这般多?”
舒沅叹了口气:“诗文画作,都是在心有所感时才能有得意的作品。我的要求,真的很难为人么。”
裴见瑾念起方才所见,唇角微微牵起:“若有实物,对柳先生而言,照着画并不难。你多有巧思,柳先生自要用心才能让你满意。”
在观月轩买齐了东西,舒沅记挂着柳先生,便找了人问:“柳先生提早回去,可是身体有不适?”
近日衣衫愈厚,再怎么添衣裳静坐着都觉得冷。柳先生向来仔细,早年艰难,怕炭火燎了画卷,非得落雪后才烧炭取暖,这习惯存续到今日,冬日临近便容易生病。
柳先生从不是敷衍懒惰的人。一大早便回去歇着,那多半是不大舒服。
“柳先生好着呢,没什么其他毛病。就是这两天吃不下饭,精神不佳。”
舒沅问:“是客人要得急,累坏了?”
那人顿了顿,才道:“柳先生最近不忙,有小姐您关照着,还有其他几位老主顾,柳先生不常接其他人的活……欸,小姐您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另一位先生被请到城外去,在那里住了好几日,柳先生去找过他一次。兴许是路上风大,一时受了凉,才吃不下东西。”
舒沅同柳先生来往多年,闻言不免有些担忧,当即道:“吃不下东西可不能疏忽,若有其他毛病,寻常大夫诊断不出也是常有的事。晚些时候我让相熟的大夫去看看他。”
“小姐费心了。”掌柜笑吟吟地道谢。
裴见瑾在旁侧等候,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