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这些王公贵族,祖上赫赫有名,立下汗马功劳,可往后数几代,聪颖早慧的儿孙便少了,只要他们不做辱没门楣的事,便已算很好。
这些不干正事的公子哥,其他的不会,交友玩乐是一把好手,总能在进京备考的学子中挑几个看得顺眼的,心情一好久掏出银子资助。
若帮扶的这人有了好的前程,散财的纨绔公子便又为家族结了个善缘,拓宽了人脉。对方若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大多会在外散播一下这些官宦人家做的好事。
若选中的这人不是做官的料子,出钱的人家也落了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方苓这话颇值得玩味。细究下来,饱含深意。
一是定远侯府家大业大,出些钱财照拂一二很是轻松。二是舒沅有这般好的运气,大约在与这些处境艰难之人交往前,便摸清了他们的处境,那些前途不甚明朗的,舒沅大约看也不看。
梅晏之旁边的小公子没听出她的意思,只道:“舒沅认识这两人,也没比你早几天。若你觉得他们值得往来,怎么没有与之走动?不过,你现在前去结交,大概也不迟。”
作者有话说:
周末外出办事,是放了存稿。周一有点没缓过来,来晚了一点。
第51章
◎怎么能补偿他呢。◎
赵逸和裴见瑾起冲突那日,方苓对舒沅心有不满,帮着赵逸说了两句话。
她那时不明事况,虽说无知者无罪,但那裴见瑾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她现在哪还敢凑上去。
方苓撇了撇嘴,别开眼没接话。
梅晏之皱了皱眉,而后启唇道:“那年常念初到京城,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司国情形不明,等圣上谴人查明已是几月后。至于那位裴公子,最初的境况恐怕也不大好。这样的处境,有如今的际遇,怎能单单用运气好来概括?”
方苓讪讪地笑了下。
这几人顺路,又同行片刻便分散开。
梅晏之到溪畔看人对弈,等他们收了棋子,抬头一看,发现舒沅一人坐在树下。先前陪着她的人都不见踪影。
梅晏之唇线绷直,终是向她走去。
舒沅懒散地坐在椅中。微风轻抚树梢,枫叶便下雨一般掉落下来,落得她满怀都是。
她低下头,慢慢地将叶片拿开。
这枫叶取之不尽,裴见瑾方才看它,兴许不是想要。她还傻傻地放到他手里去。
舒沅叹了口气。
在外饮茶喝水不便,舒沅又坐在树下,没叫人摆出杯盏,用的是一个圆肩鼓腹的系带壶,口渴了便拿起来喝一点。
正想看看裴见瑾他们都去了何处,还没抬头,余光便瞥见向她走来的梅晏之。
舒沅和沈彻楚宜玩得来,一大缘由便是他们二人总有数不清的东西要与她分享。舒沅又格外捧场,喜欢知道这些她没见过的新鲜事。
而梅晏之与他们不同。
舒沅和他的相处多在七八年前,那时两人都还小,她又需要照顾。他们独处时,便是梅晏之冷着小脸,正襟危坐。而舒沅这边有两人仔细看护,温声嘱咐叮咛。
那时候两人都不是能活泼玩闹的。闲谈亦是局限于深宫相伴的琐碎上面,舒沅对他的了解实在不深。
有宫婢引着他们说话,会夸一夸梅晏之在学塾中出众的表现。
舒沅那一年除了识几个大字,从府中叔叔伯伯那里听了一箩筐边关趣事之外,经书典籍全都不懂,便只能瞪圆了眼睛,听得入神,然后再夸他两句。
小孩子都是有样学样的。舒沅听到最多的夸奖,就是喝药很乖,施针不哭不闹,还有就是长得可爱,十分招人喜欢。
舒沅便夸他。梅哥哥很乖,每次都能静下来和她待在一起,还有长得很好看。
笨拙的小姑娘那时候就知道,夸人这事除了一腔心意,也须得多读点书,不然只能夸一些让人耳朵听得起茧的词。
舒沅后来才想明白,她那时候真的很笨。
梅晏之不是乖,是拘谨。也不是能静下来,是被皇家威仪吓到了。至于长得很好看,确实为他带来了好处,但同时也因此有些心烦。
最后这点心烦,不是梅晏之告诉她的,也没有其他人跟她提过。舒沅是有一天忽然明白的。
那时梅晏之可能十三岁上下,懂事又隐忍。
舒沅在某日得了楚宜的馈赠,拿到好多点心和果脯,她一个人吃不下,便按着梅晏之的口味分了一半。
准备带去跟梅晏之分享时,又想起楚宜提起那家铺子卖一种梅晏之喜欢的吃食,在外面很难寻到,舒沅又跑去买好,然后兴冲冲地拿去给他。
梅晏之大受感动,温声道谢。
舒沅看他喜欢,便也跟着高兴。
但片刻后,梅晏之忽然抬眸看她,脸上的神色有些许黯淡,低声说了句:“你不用对我这样好。”
幼年的舒沅十分不解,疑惑道:“我没有做什么。梅哥哥你怎么了?”
梅晏之后面又将那一瞬失落遮掩过去。舒沅那时不明白,稀里糊涂就被引走了注意。
现在回想起来,梅晏之好像觉得他得到的这些,都不是该给他的。梅晏之兴许觉得,她做那些事,似乎是在透过他补偿三皇子。
舒沅想明白了。但还是不理解。
梅晏之就是梅晏之。她那时只是像对待其他的哥哥姐姐一样与他相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而且,善待梅晏之又怎么能补偿裴见瑾呢。世间从来没有能在一人身上补偿另一人的事。
舒沅抬头看向他。
她第一眼看到裴见瑾时,也觉得他们二人有些相似。但数日相处下来,再看梅晏之这张脸,和裴见瑾就不大像了。
不过梅晏之被召入宫中那年,似乎不到十岁,和其他几位皇子有些神似,偏偏眼型又肖似皇后。太后见到他,能稍缓心中愁苦。
数年过去,梅晏之面容长开,那份同皇家子孙的神似也就淡了。
梅晏之不笑时也如春风拂面。而裴见瑾就算笑起来,舒沅也有些胆战心惊。
随着梅晏之越走越近,舒沅忍不住向四周张望,没看到裴见瑾的踪影才放了心。
梅晏之是无辜之人。但对于裴见瑾而言,梅晏之因他才有了如此运势。在裴见瑾孤苦无依时,梅晏之在他的亲人跟前享受关怀。
面对如此情景,就是心胸宽广豁达之人,也不一定毫无芥蒂。
裴见瑾今日对老翁施以援手,叫舒沅明白他也有良善的那一面。但有关他过去的事,舒沅不会慷他人之慨,勉强他全然忘怀。
舒沅坐直了身子,起身相迎,轻声问道:“多日不见,梅哥哥可安好?”
梅晏之神色温柔地笑了笑:“自然是好的。”
顿了顿,又道:“前些年你出言勉励,说我好生练习,终有一日能得先生一句称赞。今年我有少许进益,想起你说的话,这才觉得没辜负你一番期许。”
舒沅道了句恭喜,又夸道:“梅哥哥你向来聪颖,加上勤学苦练,必有成就。”
梅晏之如愿得了她的一句夸赞,却还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窒闷。
他唇角微翘,柔声道:“你近来如何?”
舒沅眼睫微抬,笑了一下:“还是和往年一样。最近在进璋书院多读了些书,算是小有长进。”
仍是同往年一般,常用汤药,不能劳累,须得周围人精心照顾。
梅晏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的布置。心里却想,与往年的差别也是有的。
放在以前,舒沅在这时节必定足不出户,在府中将养,至多与相熟的几家有些往来。出门赏枫这事,她从前从不参与。
这些变化,梅晏之都看在眼里。
她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那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占据了她的心神。
梅晏之半垂着眼,想了想与她交好的沈彻和楚宜,转瞬间就想到了另一个能与舒沅聊下去的话题。
梅晏之笑道:“以前你和常念一起念书,我记得你对司国的语言已经颇为娴熟。前些日子夫子授课,有提到司国的律法。倒让我想起来,你曾经教过我写她们那边的文字。”
司国用得最多的是曼青语。舒沅和常念相识多年,跟着学了一阵。
梅晏之弯身找了根趁手的枝条,回首对舒沅笑了笑:“你看我写的这个字,可有写错?”
随即捏住袖角,右手握住枝条在松软的泥土上写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异族字。
他既然问了,舒沅跟过去看了眼。
这块裸露的土地仅有表层松软,贴地的风一吹,旁边的渣滓都覆了上来。梅晏之写的时候很小心,此时看上去还是有些难以辨认。
舒沅凝神辨认,还是看不清。
梅晏之便在她的注视下又写了一次。
舒沅这次看明白了,侧过头同他讲话:“这一笔稍有不妥。我写给你看。”
梅晏之含笑点头,很认真地听她讲授。
此处地势平缓,顺着溪流方向看去能看得很远。舒沅和梅晏之轻声交谈的景象清晰地落在了裴见瑾眼中。
舒沅抬头张望没看见他,他却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
迎雪看主子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方,干笑了声:“姑娘兴许是想看主子怎么还没回去。这个梅公子一直不走,姑娘她大概不方便出口赶人,才答上那么两句。”
沈彻和宋小公子勾肩搭背地回来,聊得很是畅快。宋小公子许久不见舒沅,也跟在裴见瑾和沈彻后面过来打个招呼。
裴见瑾站在后面,低头就能瞧见舒沅用树枝写的字。不由想,她手腕细细的,一看就没力气,这样写字一定很费劲。
心中对梅晏之的不喜更深了一层。
裴见瑾向旁边看去,却没看到梅晏之留下的痕迹。仔细一看,原是落叶盖住了。
裴见瑾勾了勾唇。
宋小公子和沈彻玩在一起,亦是好动的性子,他几月不见舒沅,一来就眉飞色舞地分享他近来成就:“我可是十发十中!你瞧瞧这多难得,可惜你没看见,我当时有多威风,你问沈彻就知道了。”
宋小公子起初射艺不佳,来定远侯府做客还惦记着叫弓马娴熟的叔伯指点。舒沅还记得他当时愁眉苦脸的模样。
现下宋小公子有了长进,舒沅也为他开心,出城行猎那回他也去了,舒沅笑道:“九月你们去山上狩猎,那时你射中了多少猎物?”
“这个……鹿没寻到,兔子倒打了不少。兔肉也很好吃的,你问楚宜,她从我这儿拎了好几只过去呢!”宋小公子理直气壮地分辨道。
宋小公子抬手碰了碰鼻尖,脸颊微红,清了清嗓子:“我发挥最好的时候,肯定是不出差错的。场地若不熟悉,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不过现在好了,有了裴六,明年比试,一定叫他和沈彻给你拿个头名。”
第52章
◎万事不愁的富贵小纨绔。◎
舒沅看向裴见瑾,也不知他们何时约好了要一同参加比试。
裴见瑾走过来,迎着舒沅的目光笑了一下:“方才说好的。”
宋小公子眉开眼笑,偏头冲舒沅挑眉,兴致高昂道:“这回一定叫他们刮目相看。”
话至此处,宋小公子发现了旁边光秃秃的空地上的字迹,啊了一声,不解道:“也没见几位殿下在学这个,梅晏之怎么还琢磨上了?”
沈彻也分神看了眼,公正道:“从前不管学了几天,多少有些底蕴。若全放下,再要拿起来可就难了。”
沈彻从前看舒沅学得认真投入,也凑过这热闹。无奈没那恒心,觉得不好玩就放下了。
不多时,又有相识之人在远处叫沈彻和宋小公子过去,二人便又匆匆赶去。
舒沅按着指腹,秀眉微蹙。
裴见瑾注意到她极细微的情绪变化,握住她的手腕,拉过来仔细查看。
舒沅看他这般紧张,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轻轻地抽了抽手,但没抽出来,只好轻声道:“树枝粗糙,指尖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事。”
舒沅手指纤白,先前握住粗粝树枝在泥土上写写画画,眼下手中的红痕还未消散,看起来颇有些触目惊心。
指腹泛着粉,肌肤细嫩,稍微用点力便被树枝伤到了。
春桃紧张不已,凑过来细看,不禁对梅晏之有了点埋怨:“梅公子有不明白的地方,怎么就在这儿问起姑娘了。姑娘疼不疼?我去马车上找一找,看有没有带药膏过来。”
舒沅摇摇头:“不怎么疼。”
裴见瑾难得赞许地朝春桃投去一眼。
舒沅身娇体弱,合该好生养护照看着。裴见瑾见她有了道细细的伤口,对梅晏之越发不喜。
舒沅无奈道:“取水清洗一下就好了。不用麻烦。”
他们二人紧张成这样。照她看,大约一炷香的工夫就能愈合了。
不过她对裴见瑾这副模样很是满意,心安理得享受了他的贴心照拂。
溪水很浅,估摸着最深处都不过膝。
舒沅洗完手,忍不住又将指尖没入水中。
冰冰凉凉的流水从指缝间流过,仿佛蕴藏无限生机。
舒沅唇角翘了翘,难怪小孩子喜欢玩水,的确很有意思。
还没玩够,裴见瑾就伸手将她的手拿起来,眼睑微垂,仔细地给她擦手:“别贪凉。”
舒沅倏然想起别庄那日,她冒雨去找他,还担心被他拒之门外,两月不到,裴见瑾就变得彻底。
如此看来,她功成身退的日子也不是遥遥无期的。
只要他有心,学什么都会很快。已经会照顾她了,接下来好生照顾他自己应当也不难。
他要长长久久做个贤明君主,四海安定,民富国强,她才能安安稳稳做个万事不愁的富贵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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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时,马车排成了长龙,狭窄的山路只容得下一驾马车,到了开福寺跟前才豁然开朗。众人出发的时辰相近,又都是往城内走,一路上也都不远不近地凑在一起。
巍巍城门就在眼前,行进的马车却被一个摔到道中的妇人阻断,马儿烦躁地踢着蹄子,车夫一惊,险些破口大骂。
哭骂哀求声不绝于耳,凄惨可怜。前后几辆马车上坐的贵主都相熟,免不了停下来,瞧瞧他们后面发生了何事。
舒沅坐的马车跟在后面,掀开帘子就看得清楚。
摔倒在地的年轻妇人手脚并用地翻坐起来,很快就站直了身子,她顾不上拍去身上的泥土,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挡到一个才及她腰高的小姑娘身前。
“瑶瑶不能跟你们回去。我带她去看病。”年轻妇人咬了咬唇,唇色苍白,眼下泛着青灰,一看就是劳累过度,她嗓音十分嘶哑。
“我已经攒够了钱,不用你们操心。往后要再偷摸着把孩子带走不让我知道,我拼了命也不叫你们好过!”
对面是一个年老些的妇人,旁边还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与年老妇人相貌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