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还在偷偷看他,没注意旁人。薛承璟眸光一转,还未开口,舒沅便问:“我在此时将三表兄叫来,可曾耽误了要事?三表兄似乎不大开心。”
薛承璟淡声道:“并未。只是我对这类事无甚兴趣,往后这些事,大可找旁人作陪,方能不扰了你的兴致。”
舒沅微讶,立时为自己辩解:“那怎么能一样呢。其他人与我有何干系?”
舒沅步伐一慢,薛承璟便走远了几步。他脚下微顿,显然在等她。
舒沅有些委屈地赶过去:“可你是我的三表兄,我每年祈福许愿都有的人。难道在你心里,我也和旁人一样吗?”
在她那里,这寺中除他以外,其他都算是旁人。
薛承璟身形微滞。
寄托于神佛只是妄想。可他仍觉得有暖意涌入心腔,漫到四肢百骸,她将那些过往沉闷空寂的年月都拖入到她的愿望当中去,沾染了温厚宁静的香气。
薛承璟此时还不知晓她在祈愿带上写了什么。
直到他登上至尊之位,再次途经此处,才在那小僧的指点下寻到了她的所愿。
他才知道,她那时一笔一画,都是关于他的。
而他当时只求早些了事,只随意写下:“阿沅诸愿皆成。”
而那时她已缠绵病榻,难以出行。他南巡时也没有找到那对症的良药。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这章能写完梦境,但是估计错误……
第105章
◎梦境-他的愿望。◎
除去在寺庙逗留那日,余下几日俱是晴空万里。舒沅再也没犯过头疼胸闷的毛病,自然坐在雕花嵌玉的马车中,只在傍晚抵达歇脚处才能与薛承璟相处片刻。
从避暑山庄到皇城不过短短数日,薛承璟自认并未费心照顾这个病恹恹的小表妹。
但月余后中秋宫宴那日,他随皇祖母谴来的宫婢前去请安,却听见舒沅在皇祖母跟前聊起他。
她将他想得过于好了。言语中丝毫没有旁人提起他时的忌惮畏惧。
舒沅嗓音甜濡,在皇祖母面前显得分外娇气,听着却不令人讨厌。
不过她本来就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小姑娘,从未接触过纷杂世事。生就这样的相貌和秉性,莫说是定远侯府圣宠正浓,就算生在寻常人家,大家宠爱她也是应当。
京中那些受尊长疼宠的,几乎都有些无法无天。不知她是因先天不足,还是别的缘故,从来没有半分的顽劣,也生不出捉弄人的念头。
薛承璟长身玉立,在宫婢通传前静立在外,风度仪态俱佳,如雪中松竹,自有一番出尘气质。
只是透过珠帘隐隐窥见舒沅笑颜那刻,一种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与他清贵雅致的模样很是不符。
若是能像皇祖母那样将她拥在怀里便好了。
不过他不会像皇祖母那样只是掐一掐她的脸颊,虽然她这时的样子也很可爱。
把她逗哭一定很有意思。
她一举一动都合规矩,约莫长到这般大,还没来得及学坏,心软得不得了。
薛承璟神色不动。心底却在想,她这样的小姑娘,应该是很爱哭的。无奈父母爱护,又有皇祖母宠着,大约无人有这个胆量。
请安过后,太后留他与舒沅说话。舒沅第一次在宫内见到他,有些惊讶。
宫婢亦是。舒沅身旁那位宫婢常陪着她说话,胆子比其他人大些,轻声道:“三殿下较往日来得早些。”
舒沅知道几位皇子近来忙于练习骑射,以免在邻国来使面前失了颜面。
正要吩咐宫婢再为他做些清淡的吃食,舒沅看到他取了块她最喜欢的点心,不由愣了愣。
舒沅眉心微蹙,有些苦恼。
若他喜甜,那她那时特意吩咐厨娘不要做甜粥,岂不是适得其反了?
她与三表兄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舒沅决定再仔细观察观察,毕竟男子嗜甜显得有些奇怪。沈彻从八岁之后就不和她抢点心了。
不久后,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舒沅去了三皇子府。那日丫鬟端来的点心,和宫中嬷嬷的手艺无甚差别。
舒沅从此记住三表兄嗜甜的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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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欺负舒沅的人少之又少,倾慕她的却如过江之鲫。
舒沅不通男女情爱,那些男子却很明白如何讨好一个久在闺中的贵女,换着法子表达自己的心意。
除去那些表述爱慕的诗篇,舒沅总能收到一些饱含心意的礼品。若要一一看过去,她怕是不用做旁的事了,舒煜知道后,将这些事都交给长风来处理,从此舒沅清闲了不少。
这个冬日,朝中风云涌动。薛承璟登上皇位后,朝野震荡,首当其冲的便是安国公府,然后是赵家。
昔日,无人在意安国公府那身份低微的小小庶子,肆意欺侮,随意践踏。直到今日,那些人才在绝对强权之下明白后悔的滋味。
除去那些与新皇有怨的人家,亦有些清流士子下狱。而新皇的手段如出一辙的残忍。
大狱中鲜血一重盖过一重,每当狱卒从那逼仄昏暗的地方出来,脚底血污便在洁净白雪上留下令人心惊胆寒的痕迹。
亦有些不怕死的老臣为下狱之人喊冤,但无一例外都吃尽了苦头,亦有折损在盘问拷打之下的老者。
京中达官显贵为保全自身,在这个冬日都少了来往。新帝心思难测,没人能预料到下一个倒霉的会是哪一户人家。而这位陛下,从不顾什么人之常情,只要是牵涉其中,都免不了吃一番苦头。
直到春日,这场清洗才走向尾声。
这一回的宫宴上,出现了许多新鲜面孔,多是新帝一手提拔上来的新贵,与在座的勋贵世家相处还算融洽。
新帝行入殿中那一刻,静得落针可闻,冬日的恐惧尚未完全消散,再风流肆意的儿郎也不敢在此张扬,换出一副正经凝重的神色。
下方众人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不多时,薛承璟便觉得有些乏味,便留意起舒沅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敢看他。
但她也不再看向他。
舒沅今日一反常态,眉眼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
薛承璟移开目光,唇角的笑意荡然无存,下颌线条紧绷,仰头饮尽杯中酒液,便从这无趣的宴会上离去。
没过多久,李瑞福便带来了关于她的消息。
只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
李瑞福脸上没有办成差事的笑意,反而流露出些不合身份的紧张:“近些天为姑娘病情反复,又刚过了十七岁的生辰,便有人出了主意,说此时合该定下亲事为姑娘冲喜……侯府中无人反对。”
“不过人选需要仔细考量,如今尚未定下。主动上门的公子数目不少,多是些有功名在身的青年才俊。”
薛承璟眸色一冷。
天下运势,有何处胜过天子所在?
李瑞福福至心灵,瞬间领会了圣上的心意,不多时,便将此事办好。
对外传的是太后寿辰将至,宣舒沅进宫陪伴。实则又搜罗了许多名医进宫为舒沅看诊,平日里因今上后宫无人而过分清闲的御膳房也忙碌起来。
太后宫中本就有伺候舒沅的人手,又有薛承璟授意,舒沅在宫里的日子舒服自在,那些召入宫中的大夫商量出来的方子让她精神稍有好转,养得她脸蛋红润两分。
三公主不知从哪为她寻来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舒沅手上没什么力气,最多就能看一看,或是看着旁人逗它玩。
这日舒沅用了药,春桃叫人把小兔子找来,可宫婢寻了一圈也没看到那只圆滚滚的小兔,急得额上生汗。
宫婢正欲到外边找一找,却见珠帘一掀,圣上走了进来,怀里那个正是姑娘惦念的那只小东西。
圣上身量颀长,指节分明,一团软乎乎的小兔叫他捧在手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和,仿佛这是什么千金难买的爱宠,才能在这位生杀予夺的冷峻帝王手心得到这般眷顾。
舒沅注意到这边动静,眼皮微微一动,看到他把它抱在手里的样子,唇角染上笑意。
薛承璟眼眸微垂。这只不长眼的小兔子凑到他跟前来,他起初将它捉住,手法尚有些僵硬,经了李瑞福的劝导,才让它舒服一些。
舒沅有些羡慕地看向他:“它好像很喜欢陛下。在我跟前不像这般亲人的。”
李瑞福适时道:“许是姑娘抱它的法子不对。您瞧陛下是如何做的。”
舒沅向来听劝,从前教她的夫子都觉得她是再听话不过的学生。她当即垂下眼,细细去看薛承璟抱兔子的动作。
薛承璟肌肤冷白,许是用了些力气掌住手中之物,指节边缘微微泛红,清瘦的大掌如此抱着软乎乎的小白球,着实赏心悦目,是宫中画师都难以描摹出的场景。
这场面显然很不寻常。舒沅的目光微滞,竟然觉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她在读书习字上或许有些天分,在观摩动作上面就有两分不足了。舒沅又多看了两眼,还是没分辨清楚。
舒沅徐徐抬眼,正打算说些什么,却与恰好上前的薛承璟目光相对。
她拥着软衾歇在榻上,而他轻环住小兔朝她靠近,自然低垂的目光温润柔和,舒沅抬眼看去,正能望进他眼底。
薛承璟眉目苍黑英朗,是诸位兄弟之间长得最好的一个。不过能这般靠近端详于他的人,少之又少。外面几乎无人谈及他的相貌。
舒沅怔愣片刻,才掩饰般地收回手,但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她的手心似乎被日光烫得发热发痒一般。
舒沅垂眸,纤长眼睫覆住眼眸,她声音甜濡:“我手笨,陛下若喜欢……”
“朕教你。”薛承璟声音淡淡。
舒沅眼睛一亮,期待地颔了颔首。于他而言,连繁杂朝政都能在片刻间厘清,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舒沅摊开掌心,然后配合地看向他。薛承璟将小兔放到她手上,顺势调整了她的姿势,碰了碰细白手指,而后将小兔的重量完全交于她手上。
柔软活物落于手心的那一刻,舒沅心跳快了两分,根本没察觉到薛承璟细微的动作,更没发觉他神色间淡微的不自在,只为手中鲜活可爱的小东西感到欣喜。
只可惜舒沅没开心多久,那小兔一点也不像在他怀中那般温顺,瞅准机会便想跑开。
舒沅看见李瑞福眼明手快地把跳到地上的小兔抓到怀中,松了口气,只笑了笑:“我刚喝过药,大概是药味太重,它不习惯。”
薛承璟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在她身上扫过。
他靠近时分明闻过,她周身仍泛着那勾人的香甜。苦涩极淡,几乎完全被她的气息盖过。
李瑞福眼见两位主子能就着这只小兔聊起来,也不敢久久地把它抱在怀里,又把它塞到薛承璟怀里。
舒沅的目光始终落在他和它身上,薛承璟心尖仿佛有羽毛拂过,不自觉地抬手,在那只不长眼的小兔身上轻抚。
舒沅曾听人说过,常抚摸这类毛茸茸的活物多有好处,譬如,能纾解白日积蓄在内的紧张和不适。
念及这些天宫内风声,舒沅看着他耐心抚摸小兔的模样,越发安心。
待薛承璟走后,李瑞福因事逗留了一会儿。舒沅瞧李瑞福对她的病情格外上心,便下意识认为这是他孝敬皇祖母的缘故。
既然如此,她作为表妹多关心他又有何不可呢。
舒沅将李瑞福叫住,委婉地表达了关切:“近来朝中事务繁多,瞧陛下的脸色,似乎是有些劳累。李公公行事妥帖,不如瞧准时候把那只兔子带去,若能使陛下轻松片刻便很好了。”
李瑞福连声应是,当夜便回去让小太监搜罗了一本看护兔子的典籍,在灯下细细研读。
此后数日,在新帝休憩之处,总能发现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兔,肆无忌惮地在屋中跳来蹦去。无人有缘见得。
一日,旧日下属入宫觐见,谈完要事,陡然见得屋中有一活物,殊为诧异,犹豫问道:“陛下将这兔子养在跟前又是为何?”
薛承璟眸光轻移,在那撒野的小兔身上停了停,嗓音淡淡:“养着玩玩。”
李瑞福笑眯眯地添茶,心想,陛下恨不得这兔子闹了笑话或惹出什么祸事来,才好说给姑娘听呢。
不过瞬息,又想,若三公主当日送的是鸡鸭鹅便好了,至少每日下蛋孵蛋,也有点新鲜事,哪像这只不中用的白兔,成日就知道吃。
不过,舒小姐果然与旁人不同。
李瑞福看了一眼薛承璟,又极快地收回目光。
自然,陛下待舒小姐也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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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沅在宫中休养的日子甚少有人来打扰。自新帝即位,旧时炙手可热的人家自顾不暇,如今能自由出入宫廷的勋贵少之又少。但终究会有与人见面的日子。
这日,太后召了数位贵妇和年轻公子小姐入宫说话。同往年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
御书房议事耽误得久了些,薛承璟知晓此事后仅颔了颔首。
在大臣散去后,他行至御花园,便见到舒沅和梅晏之一道立在紫藤花架下。
“舒妹妹这些天可好些了?”
“有太医诊治,稍有起色。”
薛承璟远远见得梅晏之笑了笑,眸底有寒光掠过。
在他尚未归宫前,梅晏之便是因长相肖似皇室中人,又与他年龄相仿才得了关照。
从前不觉得如何,眼下看梅晏之在舒沅面前言笑晏晏,却是十分碍眼。
梅晏之从袖中拿出了一件东西递给身前的姑娘。
“我同先生走过许多地方,这是我在一处寺中为你求的平安符,听说很灵验。”
远处语声字字入耳,听得李瑞福背脊发凉,又发觉陛下面沉如水,一颗心吊得越来越高。
薛承璟转身便走,李瑞福急忙回身跟上,步履匆匆。
回到御书房后,薛承璟照旧批着奏折,神色淡淡,李瑞福险些以为那事就此揭过,但到了夜间晚些时候,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李瑞福匆匆读过,惊讶地抬起头:“陛下?”
薛承璟将笔一扔,冷冷看来:“还须朕说第二次?”
李瑞福手心一紧,压下心头诧异,只道:“奴这便去办。”
新帝办蒙学百座,医馆百家,实乃为万民谋福,利在千秋。此行一出,为朝臣百姓称颂。
“我就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春桃将消息带到,舒沅抱着好不容易驯服的小兔,抬头望向窗外,面上流露出一丝笑意。
自此,新帝在民间有了仁厚爱民的名声,渐渐将那半年的动荡不安压了下去。
随后又在镇国寺祈福殿大办法事,以四十九日为期,坛场庄严,由德高望重的名僧亲自主持。而这位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新帝数次前往,似是佛前再普通不过的虔诚信众。
镇国寺远在皇城之外,寺前本有捷径可取,薛承璟弃了车马,不顾劝阻,身披寒露,步步走上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