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再言,那些女婴皆是病弱而死,我并没害人性命呐大人。”
迎雪听不下去,用了十成的力气往跪伏在地的许燕身上踢了一脚。许燕受了这一脚,惨叫一声,耳朵流血不止。
“好一个病弱而死。只是不知,若许夫人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先天不足的儿子,又觉得如何?”
林氏徐徐站起,目光钉在许燕身上,张了张嘴,似乎没能发出声音,抬起手使劲地按了按咽喉,待缓过两息,身体才停止了颤抖。
林氏大笑一声,转身以极快地速度冲到桌边拿起一个趁手的重物,转身扑到许燕身上同他厮打起来。
许燕受了迎雪一脚,疼痛难忍,被林氏砸了两下,头破血流了,才好不容易制止了身上的林氏。
“你我都难逃一死,你个泼妇,如今打我又有什么用?”
林氏干脆丢了手中物件,手握成拳,往他身上锤去,只恨自己夜间取了簪钗,不然非得拔下来断了他的咽喉。
“我的呦呦那么小,就救不活了。可恨你许家世代从医,到你们这代没一个继承了衣钵,一颗心都往功名利禄上使。若不是你祖父对我家有恩,名望甚高,我又如何会嫁给你这种人!”
“自你掌权,薄待旧仆,刻薄学徒,已经逼走了多少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许家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靠的难道是藏书阁积灰的古旧典籍?”
“自我生下她,你是不是就不想要她了。怎么后面生的杂种偏活得好好的!”
林氏一面说着,一面眼泪簌簌而下,不禁掩面长泣。
许燕趁这机会,一把将林氏推开。林氏重重落下,砸上桌角,许燕看也不看便回了头,继续向薛承璟讨饶。
迎雪以为许燕死到临头会吐出些秘辛。不曾想,许燕是生怕阎王殿不来接人,打着灯笼找死。
“大人。小的种种错处不提,可那偏方,那些秘方当真奏效。您身边那位姑娘相貌虽好,却不是多子多福的面相,不如……”
许燕话未说完,便感觉脖颈一凉,低头一看,衣衫尽湿,满目血红。不过片刻,便倒地没了声响。
薛承璟挥剑利落,只下手狠了些,溅出的血滴脏了他的手,粘稠热血顺着指缝下渗,恍若修罗。
薛承璟扔了剑,没去取那张绢帕,另拿了一方锦帕,仔细地擦去指间血迹。
“将那些名册收起来。择日找大师为这些女婴做场法事。”
迎雪心头虽有疑惑,仍俯首应是。
放在从前,主子哪会信神信佛。不过到底能宽慰人心,也算给亡魂一个交代了。
薛承璟走入院中,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色。
庆仁过来禀事:“主子,谷宁那边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但不敢擅动,待明日衙门验过,再交由聚仁堂带走。”
见薛承璟颔了颔首,庆仁犹豫了下,续道:“衙役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两个道士,他们已经饿了四五日,经过问询,这道士将过去的事都交代了,除了装神弄鬼骗吃骗喝之外,他还知道一些有用的消息。”
“那道士说,有一位避世的神医正在青州城内,或许有治好姑娘的方法。”
第108章
◎他是很疼她的。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她的眼泪。◎
庆仁低垂着头,说话时嗓音平缓,带着两分犹疑。
定远侯府为姑娘的身子洒了不知多少银钱,遍寻名医,太医院的医者也时时为此苦思,多年来也没能找到确切妥帖的医治之法。
但这种事,向来是宁愿错找,不能放过一线希望。
薛承璟眼睫微垂,堪称漂亮的眉眼淡去冷厉,也并未多有欣喜,只如往常般平淡颔首:“把人留下。”
庆仁适才见过那道士,实在不像个正统道观里出来的,几乎疑心那道士是饿了几天失了神智,得了主子的吩咐,便知道如何处置了。
朝阳初升之际,许宅中的几位主子只剩许暮活了下来,其余有重大干系的奴仆也叫衙役扣押起来。许宅中的典籍书册成箱成箱地搬出,那些奇诡雕像、各类法器也摆到了太阳底下,衙役忙得团团转。
半夜便听到动静看起热闹的邻里比往常更早出了门,一边买了油饼馄饨之类的吃食,一边悄声与身旁的人聊起昨夜的事。
“许家这回真的被查抄了?”
“你看那动静,哪还有假?”
有人唏嘘道:“他太爷爷和爷爷那辈都是好的,那时候这方圆几十里,谁不夸赞他许家出来的大夫医者仁心?谁料到后来……
“不过这许家垮了,其余几家可都还好好的,指不定许家大爷孝敬不够,把上面的人得罪了,才落到这般田地。”
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许家被查抄的事极快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谷宁夜里随在衙役队伍后面来的许宅,天亮时一半衙役已经押人回了衙门,谷宁还在许家藏书的屋子里没出来。
虽一夜没合眼,谷宁此时一点也不困,神采奕奕。
“宝贝。都是宝贝啊。快,你们小心些,这些少说十几二十年没晾晒过,也没人仔细看护,陈年的札记珍贵得很,你们慢点抬,别摔了。”
许家在医馆和药材上面经营多年,虽这两代没个成器的,幸好仍留着祖宗的东西。青州这附近的医馆把学徒管得紧,就是仗着那多年积累下的本事。这带头苛待学徒的许家没了,往后若办起那人人可进的学堂,这些书册札记能派上大用场。
谷宁这辈子还没尝过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滋味,但今日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
寻常医馆用药谨慎,把那用了多少年的旧方子稍微改一改便能给千百个病患用上。稍微有些本事的大夫又把自己琢磨出的东西捏得紧紧的,不肯示人。
也是许家老祖宗那些年便将家中生意经营起来,才将那些不宣之秘一一记了下来。放在普通医馆,那都是要当学徒许多年,才能从师父口中探知一二的。
除去这些能救人的札记,谷宁在书堆里还翻到了一些其他东西。
翻开一页拿眼一扫,是讲如何保存药材,还有教子孙如何上抬利润的法子,再往后翻翻,也有那些昧良心损阴德的做法。
……当真是用心良苦。
谷宁看这书页上厚厚一层灰,眉头拧起。这许家大爷看也没看,这些阴狠法子竟都学会了,真是天生的坏种。
谷宁在这边忙活,还不知道外边的情景,读到此处,又联想起那些被坑害的学徒和病患,心头火起,抓了个小厮问话:“许燕尸首在何处?是怎么死的?”恨不得再给他来几刀。
小厮饭也没吃就在这里忙了几个时辰,见谷宁问起主家,几乎摇摇欲坠:“我家……不,许燕是一剑割喉丧了性命,是为首那位公子动的手。”
谷宁揪住小厮衣襟的手一松,怒气消得一干二净:“……哦。”
然后不自在地挥了挥手,“继续忙去吧。”
小厮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跑走了。
谷宁清了清嗓子,转身看到那成箱的宝贝,又喜笑颜开,搓了搓手:“姑娘,小的幸不辱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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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沅沉沉睡了一夜,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卧在榻上,舒沅伸出手,由春桃为她抹着香脂,慵懒舒展,娇媚天成,看得屋内听用的小丫鬟脸颊微红。
“顾大夫和太医都说没有大碍,姑娘今日看样子好多了,可有什么想吃的?”
舒沅不饿。她平日少动,吃得少饿得慢,便是摆了满桌,最喜欢的菜也只能吃两三口。
念及薛承璟的偏好,舒沅下意识道:“莲子粥。你去叫他们做莲子粥,记得要多放糖。”
春桃走进客栈的小厨房便听到有人在议论许家的事,当即留下随行的小丫鬟去给厨娘打下手,走近了人群打听消息。
厨娘是从侯府带出来的,但听了小丫鬟传的话,有些犹豫:“姑娘真说了要多放糖?”
她伺候姑娘多年了,姑娘口味一直没有变过,淡淡的甜味最是适宜,怎么愈发嗜甜了?
若伺候的是其他人,自然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舒沅体质特殊,顾大夫一早便耳提面命,要她们这些厨上做事的仔细留意姑娘日常变化。
厨娘心细,免不了多想些。
小丫鬟甜脆地嗯了一声:“我在外边听得清楚,一点没错。”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气色不错,兴许是有了胃口,嘴里没有滋味。”
厨娘放下心,手中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备好了下锅的食材,正要继续忙碌,门口却进来一人。
厨娘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痛感传来才知道自己的确是清醒的,但太子殿下怎么会纡尊降贵到这厨房里来?
这客栈的厨房拾掇得还算干净,但比起京中还是要差一些。
厨娘稳住声音,问道:“殿下这是……?”
薛承璟换了身织金锦袍,在朝阳下如裹了层金边,俨然一个如雪如玉的翩翩公子,实在与这满室烟火气很不相称。
薛承璟视线自灶前扫过一遭,才道:“她想吃莲子粥?”
厨娘点点头。
“我来做。”薛承璟挽着袖口,露出线条利落的一截手腕,清瘦有力。
厨娘自灶前退开,一面为姑娘欢喜一面忧愁太子殿下的手艺,往前走时一直偏着头往回看。
李瑞福机灵道:“你别走。留下为殿下搭搭手。”
厨娘笑开,欢喜地应了声是。
李瑞福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也挽了袖口凑了过去,瞧着很有干活做饭的经验。
李瑞福原本想着他们殿下日理万机,事务繁杂,若在做饭上面稍逊两分也很正常。
无论怎样,肯为姑娘洗手作羹汤的殿下,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比的?殿下赶回前,还特意沐浴过,换了衣裳呢。
李瑞福从头站到尾,一点忙也没帮上。只放糖那会儿,李瑞福眼尖地发现好像有些过量,但就连侯府带出来的厨娘都没说什么,李瑞福也就没有开口。
春桃打听完消息又到外面去找侍卫说话,一问才知道殿下已派人去接施岳,便又回到厨房,恰好遇见厨娘端着姑娘的早膳往外走,且双眸熠熠,神情激动。
春桃一心记挂将许家垮台的喜事告诉姑娘,便没问。
两人各怀心思,喜滋滋地往舒沅房里行去。
莲子粥还有些烫,也不急着吃,春桃便先把许家的事说了。
“殿下已经谴人去接施岳兄妹,正好一道前往青州,到他原先做事的那家医馆讨回公道。还有,刚从许家回来的护卫说谷宁发现了许多典籍书册,他还留在许宅仔细清点整理。”
舒沅尝了一勺莲子粥。厨娘还没走,正在外间仔细看着她的反应。
厨娘瞧她动作一顿,便知道这粥过于甜了,但下一瞬,又见姑娘满意地点点头,看得厨娘十分不解。
舒沅觉得这够甜了,他应当会喜欢。这般想着,却控制不住端起杯盏抿了一口。
幸好她让做的是莲子粥,而非本身便有甜味的红枣桂圆粥。若是红枣桂圆粥,照今日这个煮法,应当又甜又稠没法入口了。
薛承璟被请来时,舒沅正盼着他。薛承璟一落座,她便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
李瑞福立在春桃身旁,见状,呼吸一滞。
他可是眼睁睁看着殿下放的糖。这粥兴许合了姑娘口味,但万万不会是殿下偏爱的做法。
“今日这粥做得很好。你也尝尝。”舒沅言辞恳切。
薛承璟唇角轻勾,然后依言尝了莲子粥。
李瑞福屏气凝神,生怕自家殿下有什么不妥,死死压制住了上前倒茶的冲动。
李瑞福在旁边心头忧愁不已,但薛承璟面不改色,在舒沅的注视中慢条斯理地喝粥,仿佛这是什么山珍海味。
都这样了,李瑞福觉得有必要让姑娘知晓这粥是殿下特意做给她的,便向厨娘使了个眼神。
还未离去的厨娘适时补充道:“今日这莲子粥是殿下亲自做的,奴婢什么忙也没帮上。看来姑娘和殿下的口味相近,都喜欢这道莲子粥。”
舒沅眼睛一亮,又给薛承璟盛了满满一碗,软声道:“你忙了许久,应当饿了吧。”
语罢,舒沅心想着不能浪费他的心意,也给自己添了一勺,下了决心:“我们一起吃。”
春桃是知道这粥有多甜的,又往壶中添了水。待两位主子用完这简单又甜腻的早膳,半壶茶水不知不觉也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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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时,谷宁终于从许宅回来,一脸喜色地向舒沅禀事。谷宁记性不算太好,但这一夜的经历就像捡钱一般,条条桩桩他都记得清。
谷宁道:“许家老爷还在时,开设的医馆中最多同时留有三十余位学徒,那些教具书籍都是现成的,如今先拉去衙门等他们清点,过后给些银钱,便能将这些东西带走。”
“你这一晚辛苦了。”舒沅道。
谷宁忙活一夜,就喝了几杯水,此时听舒沅夸了一句,浑身又有了精神,摸了摸头:“姑娘信得过我,我自然要多出点力。这不算什么。”
谷宁年轻的时候帮忙运货,抓药,也动过当人学徒的念头,但这种好事从来落不到他头上。
人家那些大夫挑学徒,一要年岁小的,二要懂事伶俐肯听话的,然后最好还是沾亲带故。若不是沾亲带故,最好就是那些无依无靠,师父说什么便做什么的老实人。
他那些年真是一个不沾。
一想到自己做的事能帮上许多人,谷宁便觉得自个儿彻底远离了那些屈居人下受苦受累的日子,也是个能做实事的体面人了。
同谷宁说完话,施家兄妹便也到了。
施岳还算沉稳的性子,这时却有点呆呆傻傻的,一问,才知道护卫先把他们带到了许家门口看了一圈。
到了舒沅面前,施岳弯身欲跪,春桃眼疾手快地挡住,施岳哽咽道:“多谢姑娘。”
施颖站在旁边,亦是一脸动容。
从前聚仁堂的人找上他们家,谷宁口中说的那些事虽引人向往,但他们住在此处多年,怎不知道青州自府城到乡镇的医馆都叫人捏在手上。
施岳那时心领了这位姑娘的好意,但没有寄托太多希望,不敢奢望这事真能如她所说。
可他亲眼见到不可一世的许家如今的下场,便知道这姑娘不是简单的富户出身。
施岳心中百感交集。
舒沅看他们的模样便猜到是急匆匆赶来的,便先让人带他们去吃些东西,宽慰道:“先不要多想,午后随我们一道去青州府城。”
施岳施颖又谢过一道,才转身随人去了。
午后启程,施家兄妹和两位大夫同车,而谷宁和两个不太正经的道士同车。
周云和周小九吃饱喝足,总算有了些人样,见谷宁眼下青黑,还问了两句。
谷宁一摆手:“都是小事。等会儿到了青州睡一觉就好。”那些物件比金子还难得,越收越兴奋,谷宁是一点都不犯困。
谷宁说着话,看周小九瘦得像猴,顺手把小桌上的攒盒打开递过去,周小九眼睛一亮,看向师父,周云点点头,周小九才伸出手拿了一颗粽子糖小心地抿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