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时侒走到书房,他停住了脚步,算了,大晚上劳师动众,她说不定这会儿都睡着了。
桃枝的小闺房里,摆满了各种系着红绸子的箱笼,映目是一片喜喜庆庆的大红,床铺上搁的是大红嫁衣还有时婳绣的大红盖头。
时婳把盖头盖在桃枝头上,粲然一笑,“我们新娘子真漂亮!明日肯定要把新郎官耀的神魂颠倒!”
“其实,我有一点点害怕。”桃枝掀开盖头,拉着时婳坐到床上,脸蛋上染上了一层羞红,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时婳温声解语,打趣道:“怕什么?难不成怕新郎官背不动你!”
“哎呀!不是不是!”桃枝躺倒床上,伸手捂住发烫的脸,“人家心里七上八下的,你还在那里开玩笑!”
时婳也躺下,侧着脸看她:“那到底是什么呀?你同我说说呀。”
两个姑娘面对面躺着,桃枝咬着唇瓣,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册子,塞到时婳手里,就连忙瞥开眼,“就是这个东西!”
时婳低头一看,也顿时羞红脸,竟是……春宫图!她像丢烫手山药似的赶忙又塞回到枕下,屋内静悄悄的,半天都没有人说话。
桃枝用盖头盖住发烫的脸,小声呢喃了一句:“会疼吗?”
会疼吗?会疼……时婳压根不想再去回想她的初次,但扯到陆时侒,她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他的脸,好的,坏的,乱八七糟的。
“桃枝,你别怕,世上的女子都会有这么一遭的,从女孩到女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时婳思忖了半晌,才想好措辞,开口安慰她,“如果你觉得哪里不适可以告诉他呀……”
红烛燃了一半多,闺房里的窃窃私语渐渐停下,桃枝躺在里侧睡着了,时婳闭着眼,却如何也睡不着。
她把在陆家这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竟然桩桩件件都有陆时侒的影子。
其实一直以来他对她是好的吧,但他的好总是裹着尖尖的刺,扎得她体无完肤,让她一边怪他又一边不得不去接受,她觉得,她也变得和他一样奇怪了。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莽撞又激进地走进她心里了。
他绝对是一个奇怪又别扭的人,言行不一,说的和做的不一样,能做出细致温柔的事,也能说出冷清刻薄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时婳很想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等明日见到他就问!
卯正初刻,时婳已经帮桃枝穿好了繁复的嫁衣,喜娘喜气洋洋地拿了棉线与珍珠粉进来要为桃枝削脸,淡淡的一层粉涂在脸颊,喜娘两手绞着棉线往桃枝脸上来回拉动。
桃枝一手攥着她的手,一边咬牙蹙眉,看上去是痛得很,时婳轻轻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喜娘动作很快,一会儿脸颊与鬓角就被修饰得很齐整,洗掉脸上多余的珍珠粉,桃枝俏丽的小脸蛋就变得更油光水滑了,化上大妆,盘新妇发髻,戴凤冠,最后盖上大红喜盖头就静等着新郎来迎亲了。
不出两刻,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抬著花轿就到了,经过叫门等一系列的繁文缛礼后,意气风发,英俊不凡的新郎官终于背着貌美如花的新娘子出门上花轿。
时婳热泪盈眶,却迟迟不敢落下来,大喜的日子,她绝对不能掉泪,她隐在送亲人群后头,看着桃枝上了花轿,小声说:“桃枝,一定要幸福啊。”
迎亲的队伍渐渐走远,晨风里夹杂着锣鼓余音与淡淡火药的味,时婳憋着眼泪,微微仰头,望着天上圆日,泪意下的朝晖,变的斑驳陆离,像幻,像影,又缥,又缈。
忽而,听见有人在背后轻声喊她:“婳婳。”
第五十四章 因果
时婳转过身,讶然睁大了眼睛,眼眶里的泪被挤了下来,她难以置信地眨眨长睫,看清了他清俊的面容,翕张唇瓣,小声喊他:“穆清哥哥……”
“婳婳!”许穆清不眠不休了几日,神情很是疲惫,但看到她的这一刻,像是重获新生,振奋不已,他疾步走过来,抬手给她擦掉脸颊上的泪珠,“我做不到把你独自留在这里……”
自那日许穆清回家之后,他每日都在反躬自责,懊悔莫及,如何也放心不下时婳,就在十四乘船回扬州的十日后,他也坐上了南下的行船。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那日与她离别,痛心大过了理智,他不曾仔细思忖,细想下来,她如果过得好,过得开心,会是那么的孱弱消瘦,伤心难过吗?
陆时侒与他是淡水之交,作为友人来说,是亲如手足,但作为夫君,他值得托付吗?他能给她幸福吗?跟着他会安安稳稳,开开心心一辈子吗?
许穆清觉得,他总得亲眼看看,但就目前来说显然是不能,她的眼泪足够说明一切,陆时侒不是她的良人。
“我带你走。”泪擦不净,流得更多了,他细声安慰,“别哭,别哭。”
“穆清哥哥,我……” 泪如泉涌一般沿着面靥滚到湘妃色的薄衫上,喉头哽咽,她说不出话来。
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与分寸,将她虚虚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微微发抖的后背,温声道:“前些时日,我得到了一些柳姨下落的线索,婳婳……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他本想先将人找到,再带来扬州,让她们母女相认,但大海里劳针只零星找到一些线索,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就少不得先告诉她这个消息,让她少一分难过。
时婳一把拽出了他的衣衫,骇然瞪着泪眼,悲喜交集,抽搭着说出不太完整的话来:“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是何线索?阿娘,在哪儿?”
“在客栈,我没带在身上,莫哭了,我带你去看。”许穆清牵着时婳的衣袖,走到马车旁,车夫放下了车凳,他扶着她的胳膊上了马车。
马车嘚嘚嘚行驶起来,走了不到一刻,迎面碰上了一辆马车,车夫牵引缰绳,略微往旁侧到靠了靠,两辆马车一南一北,背道而驰,很难相交。
红霞连接在天地之间,东边圆日冉冉高升,清风里夹杂着一丝热气,风吹得车帘飘飘荡荡,陆时侒挑帘往外看,晴空万里,湛蓝的天像是被泉水清洗过的绫罗软纱,倏忽之间,不知从哪飞来几只浑身黢黑的乌鸦,突兀地盘旋在上空,哑哑的粗粝鸣声叫个不停。
他听得心生烦闷,引出许多焦躁不安,扬声喊十四:“再快一些!”
陆时侒放下车帘,僵硬的身体往后移了移,靠上软枕,他阖上了眼,没能看到,擦肩而过另外一辆马车,风吹,车帘飘浮,娇颜半隐半露,离他愈来愈远……
马车实在是太慢了!陆时侒本来打算是要骑马的,但顾忌着她软软弱弱的小身板,只得坐马车。
天还未明时,他就打算来接时婳,然而,给陆曜臣准备得见面礼出了一些小差错,不得不又亲自去料理,耽误了一程子才处理好,不过想着绿珠在她身边,应当不会有事。
心还未宽几分,十四就道:“二爷,到了。”
陆时侒下了马车往桃枝家走了没两步,绿珠就从门内出来,十四笑呵呵地问:“绿珠姐姐,有没有给我带几块喜糖啊!”
绿珠走近给陆时侒行了个万福礼:“二爷。”
她笑嗔十四,道:“想吃喜糖,还不早一点儿来,你是没瞧见,可热闹啦!”
陆时侒一直望着门,不见她的身影,蹙眉问道:“时婳呢?”
笑容从绿珠脸上凝固,她瞬间就变了颜色,声音都有些颤,“婳姑娘,她……没上马车吗?”她昨晚贪凉,睡前饮了许多冰镇梅子汤,睡觉又没盖衣物,今日就有些腹泻,直直往茅厕跑了十多次,最后一次去如厕时,时婳还在大门外站着等她。
她以为时婳早就上了马车……
“我们刚到,没瞧见婳姑娘啊。”十四接过话,一脸疑问,“婳姑娘不是同你在一起吗?”
“人呢???”寒眉压着丹凤眼,陆时侒冷声责问。
绿珠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方才婳姑娘还在门前等我……”
十四与绿珠从未见过陆时侒的脸色这样难看过,脸上肌肉一下子就僵住了,额上青筋映现,紧绷的俊脸十分阴沉青白,眼神又冷又冰,扫在她面上是彻骨的寒意,在这五月份的天里,让绿珠如坠冰窖。
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他得理智一点。
陆时侒微微仰了仰清瘦的颈,咬牙控制自己即将要迸发的怒意,用力挥了挥衣袖下有些发颤的手,呵斥道:“还不快去找!!!”
他疾步往桃枝家走,寒凛凛阴森森的气势顿时把喜气满满的屋子冻住,气氛大变,阴鸷冰冷的眼神扫视了屋内一圈。
屋内皆是桃枝亲友,一大部分都是陆家的仆从,众人素知陆二爷是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哪里见过他如此怫然不悦,杀气腾腾的模样,顿时唬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他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都没见人,最后在桃枝闺房里看到了她的小包袱。
她什么都没带走,应当不是蓄意而为,难道……是被人掳走了?
他握着时婳的桃木小梳,黑如点漆眼瞳里的怒火,抑制不住往外涌,眼眶发红,紧绷的面容像是拉满的弓,已经是在失控的边缘,他怒喝十四:“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到!要不然……”尖锐锋利的冷光落在屋内众人身上,咬牙切齿,“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众人四散,忙忙乱乱,慌里慌张的去喊亲唤友一起去寻找,从晨起直至落日,把整个村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陆时侒发了话,只要有人提供线索,赏百两,寻到人者,赏千金。
后来,有人说,曾目睹时婳跟着一个年轻男人上了马车。
夏日的天,黑的极慢,夕阳一点一点往西边爬,天从深红变为黛蓝,最后转为暮黑,他站在她最后停留的地方,待了好久好久,手里握着的木齿扎进了还不曾长好的伤疤里,穿破皮肉仿佛扎进了心脉,温热的血不停往外涌,他只觉得有些畅快。
疼吗?疼的。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第五十五章 逃离
马车跑得不快,车厢起伏震荡不大,时婳安安稳稳地坐在许穆清对面,他打量着她神情有些僵滞,柔声劝慰道:“婳婳你别担心,既然有线索,就一定会找到柳姨的。”
时婳小声地应了一声,抬起眼眸顺着飘摇的车帘往外看,她忘记同绿珠说一声了,如果他找不见她,会不会怪罪绿珠?马车一个偏移晃动,她险些摔倒车壁上,好在许穆清及时伸出胳膊扶住了她的肩头。
她抬起头,向许穆清道谢,目光穿过他的侧脸,落在了一霎而过的马车上,她仿佛看到了陆时侒,放在膝上的手紧紧交叉在一起,修剪得整齐圆润的指甲掐到了皮肤里。
时婳不知,为何她突然就很惶恐,很紧张。
许穆清下榻客栈的位置在码头附近,沿着康庄大道直着往前走,热闹喧哗之声渐大,街道两侧是紧挨着的一家又一家的酒,食肆,茶馆,客栈等各种商铺。
街上行人往来如梭,净是南来北往,逐队成群做各种买卖的商人,或是远走他乡的行旅,无一例外皆是脚步匆匆,忙忙碌碌地穿梭在码头。
临近午时,再往前行,在混合着各种小商小贩吆喝声的街上,正是用午饭的档口,各个卖吃食的小摊支起来的布棚里,皆是条凳坐满,人满为患,乱哄哄,闹嚷嚷的喧阗声不绝于耳。
许穆清挑帘往外一看,见已经快到客栈,他轻声问她:“婳婳,就要到了,你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去给你买。”
时婳起得早,只跟着众人吃了一些喜面,按说早就饿了,但此刻心里挂念着阿娘的事,哪里还有胃口,她摇摇头,“我不饿。”
在前头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骤然勒紧了缰绳,马儿一声长鸣,车厢重重的晃荡了一下,许穆清牢牢把她护在了怀里,停稳后,时婳略微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
许穆清僵了一下,心跌到谷底里,她如今很排斥自己……
车夫跳下车辕,在一旁赔礼道歉:“许官人,实在是对不住,前方像是出了事,这马车过不去了,您的下车步行了。”
“不打紧。”许穆清温和应声,扶着时婳下了马车。
只见前方车马骈阗,将一条大道堵得水泄不通,行人驻足,挨肩叠背的围在一起,伸头探脑的眺望着码头岸边,对着不远处发生的骚乱议论纷纷。
许穆清生怕别人挤到时婳,虚虚用胳膊挡在她身旁,走近人群,就听得众人聚谈:“哎呦,打的可是真惨!这是哪里来的歹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么大胆?”
“八成啊!是水盗!”
另一人立即就反驳:“什么水盗青天白日的就敢行凶?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了?这群人一没抢财,二没抢物,只奔着那年轻男人打,要我说就是结了怨,纯粹就是报复的!”
“哎哎哎,这挨打的人我识得!正是陆家的大爷!”人群之中突然蹦出来一句。
看热闹不嫌事大,众人一听有知情者,瞬间将气氛燃到最高点,七嘴八舌地连连追问:“哪个陆家?”
“这整个扬州城,有钱有势,姓陆的大户不就一家吗?自是双桂街陆家,陆大官人!”
众人听了皆是有种大快人心之感,“原来是他啊!”
时婳在听到那句陆大爷时僵住了脚步,她脸色突变,拽着许穆清衣衫的手都有些发抖,她在陆家最大的不幸就是陆曜臣造成的,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去找陆三爷,更不会被陆时侒看到,以至于后来发生这些……
因果报应,作恶者必得恶报,从来没有差错的。
很快衙门便调集了大队人马赶到码头,大批穿着缁衣跨着大刀的捕快迅速驱散了人群,“去,去,快走,都别看了!说你呢!看什么看!”
道路被清,许穆清领着时婳回了客栈,他吩咐小二送一些饭菜上楼,自己打了一盆热水回到房里,“婳婳,擦擦脸,吃点东西。”
“哥哥,是什么线索?我想先看看。”她实在是吃不下去,一心只想着阿娘。
许穆清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个锦盒递到时婳手中,“你看看这是不是柳姨的首饰?这是在沧州一家当铺里流落出来的,我去细细打听过了,当这件物品的人着急换钱,不要当票,掌柜的贪财便应承下来,契约没签,最后只给了三两银子。”
“我后来多方打听,的确有一个酷似柳姨的女子曾在沧州一带出现过,我找了多日没能找到,也没了音讯。”
锦盒里的是一条穿着金珠与玉珠子的金线腕绳,正是柳含烟日日佩戴的饰品,时婳拿了起来,攥到手心,捧着贴到脸颊上,声泪俱下:“是阿娘的东西,是阿娘……”
许穆清拧了帕子一边轻轻给她擦泪,一边温柔安慰:“我猜想,柳姨应该是从人牙子手中逃出来了,要不然她也不会只身一人去当铺典当……婳婳,别哭,我陪你再去沧州,我们一条街,一条巷子地找,一定会找到柳姨的。”
听了他的话,时婳喜忧参半,她又激动又伤心,泪眼婆娑地看着手里的腕绳,想着阿娘或许真的逃了出来,阿娘和其他的女子不一样,她生来就不会逆来顺受,阿娘曾经给她说过和爹爹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