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闻远坐到了姜文希旁边,也不说话,就静静地转动自己的魔方,打乱之后再重归秩序。
灵堂中央挂着一张妈妈的黑白照片,是她前两年和张悦妈妈一起去影楼照的,修成了黑白状态。姜文希一直盯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妈妈跟那天她看到的照片上的一点也不一样。
那时候,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她真真实实地在笑着,没有色彩的照片上都能闪耀出的那种绚烂,姜文希回想着自己记忆中的妈妈,她竟再没有这样笑过。
爸爸抱住她的时候,闻着那股令人难受的味道,姜文希眨着眼睛想要弄懂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面前男人的面庞逐渐清晰,是爸爸回来了,眼泪似乎连接着大脑神经,在想明白的那一刻,眼泪决堤而出,“爸爸!爸……妈妈她走了,你让她站起来好不好,你让她活过来可以吗?”爸爸的眼眶也红了,他紧紧抱住姜文希,什么话也没有说。
姜文希彻底没有了支撑,她把全身的重力给了爸爸。旁边的奶奶和大伯想要扶她起来,这两天他们没有见她哭过,那天的眼泪她全部都给了夏闻远,夏闻远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于是在奶奶和大伯的眼里,姜文希冷静的可怕,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这种冷静呢?
姜文希当初没有弄懂的事情仍旧没有答案,如今她搞不懂的事情越来越多。
她茫然地扫过面前吃酒的人们的脸庞,奶奶带着她去敬酒,她机械地听着奶奶介绍,然后面无表情地问好,“表姨父好。”“二舅妈好。”“姑爷爷,您多吃点。”…….看着他们笑嘻嘻地吃酒,等她和奶奶一起过来的时候,便换上一副哀伤的假面,口中感慨着什么命运,什么可怜热之类的,仿佛施舍一般把手放在姜文希的头顶,安慰着这个幼年丧母的女孩。
姜文希只觉得恶心,这种假惺惺的人们,假装出来的悲伤,谁愿意看啊!爸爸也在敬酒,姜文希回头看着正在人群间敬酒的爸爸,他正笑着接过一个男人的酒杯,碰杯之后一饮而尽,姜文希不懂他们口中说的节哀顺变,如果真的哀伤,为什么可以控制?可以节制的哀伤,是真正的伤心吗?
“姜文希,你过来一下,我爷爷叫你。”夏闻远不知何时拐到了这边,姜文希抬头看了眼奶奶,她正和一个自己要叫三姑奶奶的人聊着几十年前的事情,看着她俩,点了点头,“去吧,一会儿别忘了回来跟我一块儿敬酒。”
姜文希跟着夏闻远穿过几桌觥筹交错,“不是夏爷爷叫我吗?为啥来这边?”
“我爷爷没有叫你,我看你表情快要打人了,就编了个理由就你出来。”
“谢谢。”
姜文希和夏闻远在门外的体育器材上坐着荡来荡去,等待着这场并不悲伤的宴席结束。
“你想你妈妈吗?”
“想,很想。可是我妈妈说她有她要完成的事情,她的世界里不能只有我一个。”夏闻远补充到,“我永远也搞不明白别的小朋友的妈妈就可以一直陪着他们,为什么我的妈妈就非有自己的人生?”
“至少你妈妈的世界里有你,而我的妈妈,她的世界我都没进去看过。”
夏闻远想了想,“我以前跟我妈妈去医院,看到过一个得了癌症的女人,她有一个两岁的儿子,每次她丈夫带着孩子来看她,她都不会抱孩子,也不会对孩子笑,就远远的看着,一直盯着,我有次路过看见了她的眼神,差点吓到,以为她特别恨她的儿子。”
“难道不是吗?”
“我妈妈跟我说,这是个特别伟大的妈妈,她觉得自己走了之后,丈夫可以为孩子找一个新的妈妈,如果孩子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很爱他的妈妈,就可以更加爱自己的活着的妈妈。”
“这不是傻吗?”
“我爸说,伟大的人在我们眼里都是傻的。”
“那傻平也很傻,但是一点都不伟大啊?”
“不知道,也许他也很伟大呢?”
“什么是伟大啊?”
“就是和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那夏叔叔最伟大了。”
“我也觉得我爸很伟大!”俩人成功达成一致的意见,相视一笑。
晚上,在蟋蟀的声声啼鸣中,姜文希和夏闻远回家拿回了妈妈的世界,那个粉红色的世界。
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变化,冰箱里还有一盘没吃完的饺子,妈妈最喜欢的茴香猪肉水饺,桌上的化妆品有的还没扣上盖子,散乱地摆在桌上。
床单已经被奶奶清洗之后烧掉了,窗户还开着,应该是为了散掉那股血腥气,床头柜上两摞书还堆在那里,妈妈和爸爸结婚时的相片框被反扣着放在抽屉里,姜文希小心的寻找着那个本子。
“我要去还给妈妈。”
“怎么还?”
“烧给她,奶奶说,明天要把给她的东西都烧给她,衣服,书,她的所有东西,这样她就会收到,她在那边会用到的。”
“去哪里烧?”
“灵堂,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妈妈应该不想让他们看到。”姜文希在心中补了一句,因为妈妈也不愿让我看到。
“我陪你一起去。你要看完再给她吗?”
对于姜文希来说,妈妈的世界实在诱人,但是想到上次妈妈的生气,她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妈妈会生气的。”
两人仿佛是做贼一般,衣服里揣着本子,先由夏闻远露头观察,然后姜文希再跟上,尽可能不让人发现的隐蔽的完成任务。
金黄的火焰燃起,带着些许的热气,夏闻远把蜡烛放回桌上,俩人一起注视着这把熊熊燃烧的火。
妈妈的世界,彻底不见了,就像一团烟,散了。
鼻尖还缠绕着纸张烧掉的最终留下的只有一团黑漆漆的残留物,风一吹过,便飞往四处,仿佛是烧过的纸钱一般。
“姜文希,好像有人来了?”夏闻远一把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姜文希躲到旁边白色幕布盖着的桌子下,姜文希突然觉得诡异,这两天她一直都处于一种抽离的状态,也没什么心思想啥其他的事情。
杨华清的鬼故事!这样的场合,昏暗的灵房,正中的棺材,四处可见的白色,那必然伴随的是,冤死的女鬼,突然出现的哭声……夏闻远感受到身边女孩开始发抖,捏着自己的手也逐渐用力,一脸莫名其妙。他们这群男生每天都是在操场上四处疯跑,根本没跟那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一起看过什么鬼故事,自然也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
但是还好的是进来的人没给她想象力发挥的空间。
她从桌布缝中向外张望,感受到夏闻远呼出的热气,回头看了一眼比她还要紧张的夏闻远,“我们为什么要躲啊?”
“啊?你不是怕被别人发现吗?”
“可是不是烧完了吗?”
夏闻远一脸躲都躲了,现在走出去岂不是显得很做贼心虚的表情。
“凤娇啊,我趁大家还在席上,过来送送你。”是爸爸的声音,姜文希怕被发现,把桌布已经放下来了。
一双开了缝的绿胶鞋在桌子前站定,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然后便是打火机开关的清脆响声。
“我来晚了,也没赶上见你最后一面,”他往火盆里添了几张烧纸,“不过想来你也不想见到我吧!”
“这些年,咱们为了钱,为了你那个相好的,也没少吵架拌嘴的。你嫌我没本事,这我是知道的,你当年其实没看上我,我也知道。”
“可你不知道,我当时是真的想着非你不可,才让媒人去你家提亲的。我见过你的,庭伟哥休假回来,我去地里收玉米,看到你们在城东东西大道上骑车,我就看了你一眼,我就想,这姑娘可真靓啊!你骑着摩托车,从我面前跑过去,我都能闻到你身上的桂花香气,我想要是这辈子能讨个这样的女孩做老婆就好了。”
“我没想到的是,庭伟哥就这样没了,那天我到了现场,看到了一片血,后来就听说你未婚夫死了,你弟弟一直昏迷着。”
“再看到你时,你就已经瘦了许多,也不笑了,我可喜欢看你笑了。”
“后来,我看村里人一个个开始在背后说你闲话,说你克夫,说你是扫把星之类的,就找了媒婆去跟你提亲了,我说我可以帮你照顾你弟弟,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我没做到。你没再骑过车,也不再笑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问题,是不是我没出息,你喜欢看书,我这辈子就没看过几本书,也不能跟你讨论这个。”
“可是,你是我媳妇儿啊,你都跟我结婚了还去跟别人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啊!”
“那天看到你和那个小白脸走的那么近,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是个男人啊,虽然没多大出息,可是哪被人这么戳脊梁骨过啊!喝了酒打你是我的错,我也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你生下文希以后,咱俩便一天比一天生分,我也能看出来,你想走,想跟我离婚,可我不想!”
“我跑了,对不起,你当初那么潇洒爱笑的一个姑娘,后来就再也没在我身边笑过。你说你想嫁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我做不了英雄,我连你弟的医药费当初都是拼拼凑凑借出来的。”
“我在深圳这么些年,每次回来,还是因为那些破事儿跟我吵。”
“咱俩吵就吵了,这些年来你对文希一直咋样我都看在眼里,你就当真这么不想在这个家么!”
“我气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过年回来,你知道我看到你又跟那个小白脸一起的时候我有多气么!你怨不得我,是你逼我的。”
“你给了我一个儿子,这是我儿子吧,我会让医生帮我做个鉴定的,如果是我的,我会好好抚养长大,如果不是的话,我会帮你把他送到他爸手里的,想必那个小白脸脸都能吓紫了吧。不管怎样,这些年咱们都不容易,在那边好好的吧。”
“最后还不是我来送你一路,你那小白脸已经要结婚了,他不要你了,就我还要你。”
“你要是过去那边,看到庭伟哥的话,记得带我给他问个好,毕竟他以前对我也不孬。”
两个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下的人断断续续听完了所有对话,拼拼凑凑明白了所有红尘往事。
如果钟情于玫瑰,那便勇敢地吐露衷情。
妈妈她到底爱谁,已经随着刚刚的火焰全部付之一炬。
人死如灯灭,人世间所有的感情,也不过一把火就可以燎原,一把火也可以尽数扑灭。
他们两个不懂爱情,也不懂大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于是只能发出疑问,为什么大人这么奇怪?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一点?不喜欢就分开,喜欢就在一起,事情何必如此复杂呢?
可惜,人本就复杂。
姜文希的心情更是复杂,听着爸爸起身,传来木门碰在一起的啪嗒声。
“所以,你知道啥叫小白脸吗?”
“可能是一个脸很白的人吧。”
“我妈要是喜欢脸很白的人的话,那我爸脸太黑了,她肯定不喜欢。”姜文希突然回头,两个眸子在桌下亮闪闪,“你看我脸黑吗?”
夏闻远认真辨认了一下那一口白牙和亮晶晶的眸子,圆圆的脸型若隐若现,他重重点了点头,又突然意识到姜文希看不到,“黑。”
一双魔爪使劲往两边扽着他的脸,夏闻远从这动作还有姜文希生硬的语气中辨别出来了那股暗暗的威胁,“真的黑吗?”
“倒是……也没有那么黑的。是这桌子底下太黑了,咱们出去吧?”
姜文希眨了眨眼,星子灭了又亮,“走。”
夏闻远处于一种迷茫中,他不认识什么故事里的任何人,什么庭伟,什么小白脸,他对于姜文希妈妈的了解甚至也只是在门口听见的低声哭泣,他不知道姜文希听懂了没,于是想从她的情绪中辨认出来,但是这小丫头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过。
姜文希其实已经差不多懂得了整个故事,夏夜广场上一群大爷大妈们口中的故事,大伯母在厨房半遮半掩的语气,路口摇着蒲扇看电视的人群,每次她路过都能惹起短暂的静默,她知道之后会有一场更大的讨论,但她从没有折返回去听过。
但是却在拉着夏闻远钻出桌子的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整个事件中最自私的人其实就是爸爸。
他接过了命运的接力棒,本应该肩负起相应的责任,但是他却逃了,还不止一次。
他看似对姜文希很好,但是一年也就只能见一次,每次带回来一点小礼物,也就仅此而已了。他接过了这个担子,却又不愿负担。
那些姜文希无数次见过的场面,妈妈歇斯底里,爸爸夺门而出,她站在中间哭,然后被妈妈甩过一句话,“哭什么哭,烦不烦啊?”她总是站在爸爸这边的,她觉得妈妈总是在无理取闹,有时因为爸爸的左脚先进了门,踩到了地板上一个脚印,有时因为去谁家拜年多给了老人一百块钱。他们两个吵架的理由,永远都在更新,这些年来,从没有重复过。
可是,姜文希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而在今天,终于完全倒掉。她没见过爸爸打过妈妈,也许是爸爸避开了她。
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世界。
她最初的爆发大部分都是因为这他妈的懂事所带来的许久的压抑,而非妈妈的离开。又因为该死的意外听到妈妈的往事,旁边还跟着一个夏闻远。
一个家庭幸福的夏闻远,他的爸爸是夏叔叔。
而她家的破事儿她自己都没能捋清楚,还被夏闻远看去了笑话,甚至可能会被夏叔叔知道。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难过便会更胜一分。
妈妈带着那些如烟的往事就这样入了土,作了古。
夏闻远一直陪在姜文希身边,他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进入一个从未踏入过的世界。那些以前从爸爸案件中得知到的人,在电视中了解到的世界,以前他其实都听过。
他想起在爸爸办公室拼乐高,访客室里传来的男人的哭声,他扒着门缝去看,腿上打着石膏的一个中年男人颤颤巍巍跪下,爸爸撑住了他的肩膀。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爷爷跟他讲过的。
这些人,没有尊严的吗?夏闻远曾这样想过。
可是,亲身踏进来,他发现,这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真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能怎么办呢?
夏闻远来到这里已经三个月了,一群群的老人围坐在各个有风吹过的角落,把一个个暗处的故事抖搂到阳光之下,那种语气之中的玩味与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大的态度,让夏闻远感到难过。
司空见惯的对于孩子的打骂,被拿着棍子追了几条街的孩子,门口听到的姜阿姨的歇斯底里,有时在楼下走着就可以听到楼上夫妻在吵架,孩子大声地哭喊着,但是无济于事。
他问奶奶,为什么那些老人总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为什么这里的爸爸妈妈总是在教训自己的孩子?
奶奶说,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么多。
而至于姜文希,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些事实,甚至谁都没告诉,能怎么办呢?不能接受就能改变吗?就能成为一个平常的小孩么?不能。不能的话那就只能接受,只能去适应,不但要适应,还得迎合,迎着命运这个混蛋玩意儿,倒贴着一张笑脸,接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