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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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眼泪
六月份，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蝉鸣逐渐响起来，黄昏时分坐在街道上摇着蒲扇吃着西瓜聊天纳凉的人越来越多了，学校要期末考试了。
杨华清最近简直要疯掉了，每天晚上爸爸都给她布置了一堆作业，平时就是这样，期末考试时更是变本加厉，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永远都有预习和复习不完的功课，学英语，练奥数……爸爸说笨鸟要先飞，因为成绩决定了一个人的未来。
二年级上册的期末考试，她考了双百分，其余的科目也都是优秀，音乐美术是不是优秀爸爸并不在意，双百也并不能让他满意，班上双百的还有姜文希和李克桐。
妈妈没有打掉孩子，她的肚子逐渐大起来了，里面有一个小宝宝，姜文希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宝宝怎么跑到妈妈肚子里去的呢？它在里面吃什么呢？怎么上厕所呢？
小城的风言风语也逐渐起来了，每次路过街上纳凉的人群，姜文希都能感受到那种突然的静默，在她离开之后才重又恢复的热闹，好可怜的丫头，偷人，爸爸……各种各样的话直往耳朵里钻。
尽管她不知道什么叫偷人，奶奶说，偷东西是不对的，她也曾经被认作小偷，自然知道当小偷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并不好受——也许偷人就是把小孩子偷进自己的肚子里。
有时候，姜文希也会听到班上的同学在说这些从他们父母嘴里听来的话，然后没听到过的同学再把这些话讲给他们的父母听，所谓流言就这样在范围内滋生起来，他们也许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是共享一件大家只在私底下谈论的秘密对于他们来说是神秘而有趣的，只有姜文希不觉得有趣。
妈妈终于不去上班了，每天都窝在家里看她的那些书，姜文希放学都会在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回家，她终于吃到了妈妈做的饭菜，也可以很长时间和她待在一起，基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姜文希很感谢妈妈偷来的这个小孩子。
妈妈在卧室读书的时候姜文希会乖巧地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写完后就窝在沙发里读自己的童话故事，仿佛妈妈在陪伴她一样。
妈妈的书她是看不懂的，她专门去查过字典，知道了《安娜卡列尼娜》，知道是一个姓列的人写的，里面的字她认识很多了，但是读不懂写的是什么。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妈妈在卧室的床上半躺着看书，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倚着靠背看海的小女儿为了爱情变成海中的泡沫，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圣诞夜又冷又饿，丑小鸭因为是天鹅的孩子可以拥有和鸭子不一样的人生…..这让她想起身边的许多人，模模糊糊的面孔，并不分明的未来，原来人生真的和童话一样。
她许久没去找傻平，每天早上照常给张磊带早餐，看着他在一个笔记本上划上一笔，然后收过他帮忙写的作业，坐在位置上继续发呆，小偷事件后同桌从张悦变成了李克桐，身边没有了她和张艳红的八卦时光，她也不用再在每节课出去的时候一脸为难，因为作为学习委员的李克桐很有眼力见，每次都会在看到她站起身来时就迅速为她让出路来。
杨华清下课时间忙着背古诗，做习题，晚上她爸是要检查的，于是就不再一下课满世界跑，姜文希也就不再出去。
每到课间她就从窗口望出去，操场上某个打闹的同学，从文具店买了本子兴高采烈回来的女孩，旁边李克桐低头认真看书，班上有人在讨论刚刚收集的奥特曼的卡片，哪个是迪迦，那个是塞罗，等待着上课铃声响起。
张磊还是一如既往的小怂包，会被姜文希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吓到发抖，有时她还会在他的书包上发现几个草叶，傻平和张磊成为了朋友，姜文希是这么推测的。
周末妈妈去医院做检查，奶奶打电话过来让她过去取一下刚买的羊肉，姜文希一路小跑着到了大伯家。姜辰早已经从病痛中走出来重新生龙活虎起来，但是因为已经是大伯口中所说的高中重点阶段，这两年可是能决定人的一辈子的，所以他的周末被各种补习班充斥完全。
于是这次姜文希并没有见到她的帅哥哥，只看到了他留下的满床的脏衣服——从学校带回来的，奶奶从冰箱里拿着一袋羊肉递给她，“这是你大伯今早上赶早市去买的羊肉，我先放冰箱里，你一会儿带点回家吧，让你妈炖汤喝，她身子重，就别让她乱跑了，没吃早饭吧？给你留了八宝粥....你大伯一会儿回来吃，送你哥去补习班了。”
奶奶是笑着的，但是她也看出来奶奶并不开心，也许是因为妈妈是小偷。
姜文希就着咸鸭蛋和酱瓜喝了一整碗的八宝粥，大伯回来了，于是她跑去姜辰的房间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漫画书，床上的衣服已经被奶奶收到了洗衣机里，“希希，奶奶以前最好的好朋友——你夏奶奶还有两天就要回来了，你还没见过她呢吧？我们俩呀，以前就像你和文文那样好，我今天呀要去帮她把房子收拾一下，一会儿你就跟奶奶一起去吧，顺便也见见你夏叔叔，羊肉等回来奶奶再拿给你。”奶奶把头巾，扫帚，抹布这些东西熟练地打了个包袱，放在桌子上，“连生，一会儿你开车送我和文希去吧，东西太多了！”
“娘，宋姨啥时候回来呀？夏叔应该已经退休了吧？”大伯刚送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去了补习班，正在客厅就着小咸菜喝粥，电视里放着《亮剑》，是姜文希不喜欢的战争片，她不喜欢有人死去，更喜欢看大闹天宫烧了生死簿的《宝莲灯》和《西游记》。
“应该七月份吧，去年这不你夏叔退休了，老两口就腾出时间了嘛，你宋姨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大城市，感觉太闹腾了，那时候就想回咱这边来养老了，但是她儿媳妇儿说是要去美国交流两年，慕斌在四川那边自己照顾孩子，一个大男人，哪能应付得了这个啊，再加上自己还有工作，他工作又比较忙，于是就想让你宋姨从北京过去，帮忙照顾一下孩子——他儿子，应该也和文希差不多大，叫…..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记性，前两天和你宋姨打电话还提起来来着，今天就忘了，应该是夏什么远。”
“那咋又回咱这穷地方来了？”
“你宋姨习惯不了四川那边的水土，听说天天下雨，吃的又辣。想着让孩子过来上学，等初中了，再调去北京那边，他妈妈那时候也有时间了。”
“那就是借读吗？我听辰辰同学爸爸说，北京那边的有些来咱们这边上学，回去高考的。”大伯端起碗，夹着个咸菜，眼睛盯着李云龙，耳朵听着奶奶说这些，一心三用。
姜文希翻看着哥哥的《海贼王》连载，姜辰很喜欢这个漫画，每一期都买了，听他说已经连载到400多话了。然而她才看到到阿拉巴斯坦这部分，也不知道路飞有没有打败七武海，薇薇公主有没有拯救自己的国家，还有路飞的哥哥，拥有超级酷炫的烧烧果实，他才刚刚出场，她很喜欢艾斯的洒脱。
她是真的想要一艘船，但是又不只是船，她更想要一群伙伴——像路飞的伙伴一样的伙伴，能够陪着自己一起冒险，她好想要什么都不思考的跟着一群人一起在大海上航行，开一场又一场的宴会，见识一场又一场的风景，认识许多有趣的人。
是自由，自由地冒险，可是自由得有路飞那样的能力，得保护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没有能力保护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所以自然得不到自由。
姜辰的书和妈妈的不一样，他这边多的是漫画和小说，姜文希不认字的时候，就是姜辰带着她一起看，讲着给她听的。虽然他的目的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漫画，以看孩子的名义，躲过大伯和大伯母的唠叨。
那时候姜文希就天天听着他中二的哥哥大喊着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帮助弱小，匡扶正义，耳朵都要磨出茧了，再看现在这个连自由都被补习课剥夺了的人，姜辰用自身的事实向自己的小妹妹证明——有再大的梦想，也是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的。
她躲进她的自由里，没能听到大伯和奶奶的对话。
“那，娘，春生那口子的事儿….怎么办呀？”压低声音收拾碗筷的大伯担忧地看了眼正在房间里安静看书的姜文希，被自家老娘一巴掌打在背上，“小声点，孩子还在这里呢！先别说这个了。”
当然，一把年纪还被打的大伯内心暗暗反驳，我这已经很小声了好嘛！可惜，再大的年纪，都是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的。
“走吧，希希，你要是喜欢这些画本本儿，你就给他拿走，省的我每次看见都想给他撕了，都高中了，不好好学习天天看小孩子看的这种东西。”姜文希把书放回书架，回头给大伯一个乖巧的微笑，“那我以后还怎么常来大伯这里看书呢？”
“哈哈哈哈哈，我家希希就是会说话，比你哥那臭小子可强太多了！走吧，奶奶已经先下去了。我们去帮你宋奶奶收拾收拾房子，你还没见过你这个奶奶呢吧？”大伯满手的东西，让姜文希帮忙拿钥匙锁上门，钥匙串上还挂着姜辰的大头照，小相框上的白色已经被磨掉了。如果姜文希没记错的话，那是姜辰在某一年父亲节给大伯送的礼物，这个自恋的娃送上了自己的照片，美名其曰他爹肯定最喜欢他了，大伯收到的时候笑着骂了他太不要脸，不知道随了谁，但是钥匙链却再也没摘下来过。
到楼下的时候奶奶正和小区门口水果店的李婆婆聊的欢快，大伯去车库取他的爱车——一辆绿色敞篷三轮车，在后面车斗上放两个小马扎，便是乘客座椅。方向盘上挂着一个小收音机，大伯去网吧往sd卡上下载歌曲的那天，还碰到了放学来网吧打游戏但是却跟他撒谎要去同学家写作业的的姜辰，姜文希记得那天她哥跑来她家求收留，说是被人追杀，结果当天晚上就被大伯堵在她家，结结实实挨了顿竹板炒肉。
这一路上姜文希在奶奶的怀抱里听了大伯饱含深情的一场个人小型演唱会，还是一场双重奏，各种不同嘉宾轮番上阵。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不宽的道路上几辆车得互相让着才能过去，又没有交通信号灯，所以大伯稍微停了下来，等待身边的那辆红色三轮车和白色小轿车过去。
虽然车停下来了，但是歌声没停，姜文希抬头看看前面摇头晃脑唱的正嗨的大伯，一脸无奈，趁着停下来，奶奶在和对面早餐店的老板娘打招呼，“早呀，有庆家的！生意挺好呀！”
“吃了嘛，二娘娘，这一大早的，去干啥呀？”
“这不是以前就在这街上东头的夏国庆要回来了嘛，我跟他家里那口子一直挺好的，她拜托我今天去帮她打扫打扫新房……”
姜文希看着早餐店的老板娘一边利索地扯油条下锅，一边和奶奶隔着半条街唠嗑，买早餐的人们窝在门口，还有几个是被妈妈派下来买早餐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在聊着乱七八糟的事情，突然觉得这世界上人真多，有在这里卖早餐的，有在各自的家里睡觉的，有在准备去上周末的班的，也难怪没有人注意到张磊的饥饿，注意到姜文希的难过。
当然，这样的小心思没容她继续深想，大伯的爱车就又启动了，歌声依旧，伴随着电机的轰鸣和喧嚣的风儿。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
“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啦儿啦 啦儿啦 啦儿啦儿啦……”
“圈圈圆圆圈圈……”
在大伯一会儿深情“想唱就唱，要唱得响亮….”，一会儿霸气“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一会儿又捏着嗓子唱“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的歌声中，姜文希恍然明白了姜辰的中二特质遗传自哪里，再看旁边奶奶已经忍无可忍，一脸嫌弃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坐上这个车纯属意外的表情，“连生啊，你能不能闭嘴啊，你老娘我心脏不太好，我怕被你的鬼哭狼嚎吓到……”
虽然为了维护大伯的面子，她没有在口头上表示认同，但是在心底她的头都快点断了，还好的是在大伯拒绝了他俩的提议的时候，已经到了。走小路的话其实并不算太远的，但是在早上九点的街上骑着小三轮，穿梭在买早餐、上班、送孩子上辅导班的人们组成的车流人海之中，他们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到。
到达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认出这是那天晚上从破庙回家时害她跌倒的那家，门口的木头已经收拾走了，一个穿着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脚上穿着棕色的皮鞋，身板笔直的站在门口。
偷偷瞅了一眼在停车的大伯，他穿着格子条纹的polo衫配齐膝短裤，正向前弓着腰把车上的马扎放到座椅下面，非常不厚道的把他两进行了一个主观的对比，姜文希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好奇越发汹涌。
那衣冠楚楚的男人正在跟一群工人师傅寒暄，姜文希看着他跟各位师傅挨个握手，然后递给领头的一条烟，转头发现他们，便迎了过来，“是陈姨吧，我妈常提起你，还得辛苦您来一趟，我妈总是嫌我不会手笨，弄不了这些东西……”
“你这孩子别这么客气，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要不是你爸在你六岁的时候调去北京，我说不定都能看着你长大呢！我跟你妈那是啥交情啊，过命的交情啊，这么说可就生分了哈！哎，你妈啥时候到啊！”奶奶迎了过去，姜文希拉着大伯的手，打量着这位不一样的叔叔。
“这是连生哥吧，这你丫头？长得可真漂亮，来，把东西给我吧，这边请。我妈和巧梦留在四川再处理一下闻远学校的事情，闻远这学期快结束了，结束了就转过来，我和我爸就先过来收拾一下屋子等他们。”
“我哪有这福气有这么乖巧的闺女呀，这是春生的丫头，他这几年去了深圳那边，这闺女可懂事，比我家那小子强太多了，文希，叫夏叔叔。”姜文希抬头看他，看到他正笑着看着自己，“夏叔叔好，我叫姜文希。”
“好，好，叔叔这边还没收拾好，也没有啥零食，一会儿叔叔给你去买哈～”夏叔叔只有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是这几年他和妻子越来越忙，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于是只能作罢，这个一直求而不得的女儿梦在看到姜文希的时候死灰复燃，于是越瞅她越爱不释手。
“听说巧梦要去国外搞研究了啊，可真厉害，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咱这小县城呢，更别说去国外了！你爸呢？”院子里还没收拾好，墙角堆着几棵树苗，左边还有搭了一个凉亭，中间放了张石桌，右边刚刚搭好一个小小地花圃，还围出一小片空地。
从庭院里走上台阶的时候，夏叔叔拉着姜文希，一边向上走一边往后招呼奶奶和大伯，“我爸他刚刚去找钱叔借钳子去了，这边电线需要整一下，陈姨，小心脚下。”
“文希今年几岁了？读几年级了呀？”跟着进门之后，姜文希还没来得及观察观察环境，就被提出问题，“叔叔，我今年八岁了，马上升三年级了。”
“我家闻远也八岁，转过来估计你们还能成同学，到时候可要帮叔叔看住他呦，他要是不乖，你就跟叔叔说。陈姨，春生哥，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倒茶，一会儿等我爸来了我们再弄就行。”夏叔叔端着几个茶杯向旁边的房间走去。
屋里有姜文希从没见过的大大的电视机，下面还放着看光盘的DVD，姜文希只在张悦家看到过，她家有《猫和老鼠》、《葫芦娃》、《迪迦奥特曼》的光盘，杨华清家也有DVD的，但是杨爸爸只给她买了学英语和背古诗的光碟，姜文希从没在她家看过这些动画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