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氛围诡谲,千娆只看了一眼,就被摄去了心魂。
画里是一个大山谷,山色朦胧,流水缥缈,宛如一处人间仙境,俨然便是惊奇谷。千娆越看越出神。
画里的人似乎开始走动、交谈、劳作,她仿佛看到了蔻园,柳儿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忙进忙出。过了一会儿叶云泽走来了,帮着柳儿提水桶,两人有说有笑,时不时地还哈哈大笑一通。接着千娆看到了落英山里的叶寒川,他的眼睛如仙子一般漂亮,像一股春风,轻暖抚面。突然,谷里阴云密布,叶寒川的眼神变得阴狠,他抬起手,手里便是那血淋淋的人头。
千娆蓦地回过神来,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再定睛看那幅画时,只见一片山水云雾、亭台楼阁,哪里有什么人?甚至根本不是惊奇谷。
林青崖这时从门帘里走了出来。
“这画挺有趣吧?”她望向墙上的画,神色蓦地柔顺婉娩。千娆已猜到这不是普通的山水画,不知林青崖在画里看到了什么。
“当年我离开惊奇谷的时候,”林青崖说,“你还未满三岁,那会儿就偏爱川儿得很。不想时间过得这般快,你已长成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可人儿。”
千娆有些意外,想:原来我小的时候与川哥哥很亲近?——是了,他又不是生来就住落英山,以往自然也在庄里住的,他是我大哥,我与他亲近一点也不奇怪。我年纪小对那时的事情已全然不记得了,川哥哥那会儿已有七八岁,应该是有记忆的。
“当年,”林青崖接着说,“我忍痛将川儿独自留在谷中修习,母子分离十多年,他却功败垂成。我本想着这拟佛心经确实难练,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别的缘由。”
千娆脸上一下子火辣起来。
“想来那些年在谷里,他并非孤零零的独自一个,”林青崖又说,“想是很受你的照顾,看你打他也不懂还手——别说还手了,连躲也不知道躲。”
千娆简直无地自容,想:我哪里照顾川哥哥,只有川哥哥照顾我,我还害了他。
林青崖突然伸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
千娆猝不及防,张嘴想叫却叫不出声,捂着挨掐的地方痛得弯下腰来。
“疼吗?”林青崖问。
接着,另一边腰上也挨了一下,比之前那下更重,仿佛连皮肉都撕裂了。千娆想躲已来不及,徒然拿手捂着,痛得眼里直滚泪花。
她恨不得与林青崖扭打,但看看她腕上的小青蛇,只得忍了下来,暗想:那会儿果然被她瞧见了,这会儿报复我。真是心狠手辣,掐得我这么疼。不晓得川哥哥是不是也有这么疼,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
她这么想着,便在心里懊悔。
“疼不疼?”林青崖又问。
千娆怕她再下毒手,慌忙点头。
“知道疼就好。”林青崖指了指墙上的画,“方才你在这幅画前,我看你神色惊恐,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千娆明白过来,想:原来是特地要我来看这画的。
“不是会说话吗?”林青崖说,“怎么突然又哑了?”
千娆想起画里叶寒川阴狠的眼神,和他手里血淋淋的头颅,心里阵阵发寒。
林青崖看出她神情微动,又说:“这幅画有个名目,叫作描心山水,是你们父亲生前最得意的画作。他在墨汁中掺入药草,情之所至作了此画。观画人摒除杂念,便可在画中看到自己的所思所念,就好像思念了多时的人儿都住到这画里去了似的。”
千娆想起那本《惊奇要录》上,记载着许多能使人产生幻象的药物,那些幻象有喜的,也有悲的,有悄无声响的,也有吵吵嚷嚷的,花样百出。
我也听说过爹爹生前爱作画,她暗暗地想,但没想到他能作出这种奇画来。我还以为谷里那些药物虽千奇百怪的,无非就用来或强强身或害害人罢了,不想还有这种用途。
“只可惜,”林青崖叹息道,“十多年了,药效渐渐消散,画里的人也渐消渐少了。”
千娆亦觉可惜,想:只可惜爹爹当年一声令下,旷废了我们叶家这百年祖业,真不知是因着什么想法,为着什么事由。
“你方才那般神情,”林青崖又说,“必然是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你心中执念。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看到了川儿,是吗?”
千娆忽然意识到或许能从林青崖这里套出点什么。她驱动蓄真眼中的内力,说道:“是。”
“你看到什么?”
“他,砍下,我娘的,头。”
林青崖双眉一蹙,露出猜忌神色,说:“既然如此,你竟然还能和他同席而坐,小小年纪,就如此城府。”
千娆看她误会,慌忙接着说下去:“我……我想……”
“你想什么?”林青崖轻蔑地说,“你这副人畜无害的小模样儿,装给男人可以,对女人可没用。”
千娆欲说“我想这个事情肯定有隐情”,无奈她本就生疏,此时越是急忙,内力越不听使唤,硬是说不出口。
“川儿自恃能耐,”林青崖接着说,“对你很是放纵,我却不会惯着你。你若敢动他,我必在你身上还回来。你就算逃回惊奇谷,我的蛇儿蝠儿们可不怕谷道剧毒,会循着你的味儿找上你。”
她话音刚落,腕上的小青蛇忽然蹿到了千娆身上。这小青蛇极其灵活,一下子钻进千娆衣襟,在她腋窝打个弯,又从她脖子后方钻了出来。
“啊!——”千娆拼尽全力尖叫起来。
那小青蛇倏一下跳回了林青崖身上,躲进了她衣袖。林青崖也“啊”地一声低叫捂住了耳朵。
“砰”一声,房门被推开,叶寒川走了进来。
千娆崩溃至极,跳着脚跑了出去。叶寒川想要追过去,但被林青崖扯住了胳膊。
叶寒川回头见她犹用一手捂着耳朵,担忧地问:“娘,你没事吧?”
“奇怪,”林青崖揉着耳朵说,“我刚看她身上毫无内力,怎么突然之间又冲出一股这么强劲的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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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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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望叶寒川,这才发现他脖子里少了样东西。“你的蓄真眼呢?”她明白过来,“你给她了?”
“您要不要紧?”叶寒川问。
“我有什么要紧?”林青崖急道,“是你要不要紧?你是傻了吗?你到底给了她多少内力?还嫌她害不了你吗?”
“我有分寸。”
“这叫什么分寸?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马上把蓄真眼拿回来。”
“娘既没事,”叶寒川只说,“还请把东西给我,夜色已深,我就告退了。”
“呵呵,”林青崖冷笑,“何必惺惺作态,你哪里把我放在眼里?你不如自己去拿,想拿什么拿什么。”
“寒川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我看你敢得很。”
叶寒川看林青崖当真动了怒,一张本就苍白的脸此时都气得惨白,低下了头:“寒川无状,忤逆了娘,请娘重罚。”
“罚你?你能服气吗?”
“寒川心服口服。”
“那我罚你,即刻跟我回万蝠岛,面壁思过!”
叶寒川皱了眉:“您也知万蝠岛地质阴寒,只怕……”
“你看,”林青崖说,“我就说你不会服气。你还找借口,说什么地质阴寒,你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发作的迹象,或许那些全都是杞人忧天。”
叶寒川叹了口气,说:“请娘宽限一段时日,待我将阿娆和宋简心的头颅送回惊奇谷,就回岛领罚。”
“此话当真?”
“当真。”
林青崖的眉目总算舒展了些,说:“那我在岛上等你,你可别教我空等。”
千娆崩溃万分地跑到自己的卧房,赶紧除下身上的衣物,将衣物抖了又抖,确定蛇已经跑了。然后,举起镜子,将自己前后左右照看,确定身上没有蛇牙印,这才惊魂稍定。
她坐在椅子上喘气,想:这下没能拿到娘的首级,该怎么办?
她想了又想,实在不敢再去找林青崖,只得往叶寒川的卧房去。娘亲的首级终究得拿回来,看来还是得指望叶寒川。
叶寒川也已回房,见她开门进来,脸上有一丝戏谑:“来找我?这深更半夜,不怕了我吗?
“你、骗、人。”千娆气鼓鼓地说。
听到她用内力说话,叶寒川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哪里骗你?说来听听。”
“辟、蛇、丸……”她气呼呼地控诉到一半,没了耐心,转而在桌上写道,“根本没用!”
“怎么没用,有蛇咬你吗?”
千娆挥舞着胳膊在自己身上一通比划,示意刚才就有条蛇在自己身上乱钻一气。
“我只说毒蛇不会咬你,”叶寒川说,“可没说它们不会碰你。不过你要留神,有时死蛇也会咬人,死蛇没有嗅觉,是不会管你身上有没有辟蛇丸的。”
千娆飞快地写:“你娘放毒蛇咬我,没拿到的东西你去拿!”
“不是没咬你吗?”叶寒川说,“不过是在采集你身上的气味,便于日后追踪。但你身上放了臭药,所以这气味采了也没用。”
千娆想起刚才身上那冷冰冰滑溜溜的触感来,又崩溃地跳脚,嘴里叫:“洗澡!”
叶寒川好笑地看着她。“你等着,”他说,“我去备水。”说着走了出去。
千娆崩溃地满屋子乱跳,一边将身上这里抓抓那里挠挠,总觉得哪儿都痒。
正跳着,她忽然踢翻了桌边的一个木盒。
木盒一下子打开,一股稠浓的水泼了出来,接着咕噜一下,滚出一个东西来。
那东西在地上摇摆了两下,就停住不动了,拖着一团恶心的湿发,露出半张浮白的脸。——那是一颗头颅。它的脸只剩了一半,左边脸颊从颧骨至下颏被削去,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头,和两排诡异的后槽牙。另一边嘴角微微翘着,似乎还在笑着。一双眼睛不曾睁开,也不曾闭着,而是微微地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点黑白分明的眼珠,好像还在向外窥视。
那一成不变的发髻和发簪,使千娆认了出来,这就是娘亲的头颅。
她从来白天怕娘,黑天怕鬼,但她没想到,有一天她的娘也会变成鬼,还会变成一个最吓人的鬼。
她一下子跌倒在地,慌忙朝门口爬去,她好像听到那张脸湿淋淋地从地上爬起来追赶她。
她好不容易爬到门口,叶寒川刚好走来,一把将她扶起。
千娆望望他,透过朦胧泪眼,她看到眼前这张脸也扭曲起来,变成了一个她从不认识的怪物。
她挣脱他,慌忙跑回自己的房间。
叶寒川一眼望见地上的头颅,回身跟了上去。他在衣柜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千娆。
柜门被打开时,千娆整个人一颤,更往里缩了缩。
叶寒川心如刀绞。他在柜门前蹲下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千娆低着眼不敢看他,断断续续地问:“你,还是不是,那年,我在落英山,遇到的川哥哥?”
“我不知道。”叶寒川低声说。
“拟佛心经,还练不练?”
“我已经练不成了。”
千娆泪如决堤:“都是,我的错,是不是?”
“不,”叶寒川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若不是,我给你下毒……”
“错不在你,”叶寒川打断她,“你只是受到陷害。”
“你,不怪我?”
“我没有一刻怪过你。”
“那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娘的死因?”
“我只是……”叶寒川顿了顿,“不能说。”
千娆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你变回,以前的川哥哥,好不好?”她呜咽着说,“只要你,说出来,你就会,变回来了,对不对?你,告诉我吧,就告诉我一个人,好不好?”
但即便千娆这么呜咽着,哀求着,他仍旧没有回答。
千娆彻底绝望,捂住脸呜咽。“我哥怎么办?”她问,“你和他,只能做仇人吗?”
“恐怕如此。”
“那我只能……站在他那边。”千娆抬起眼,怒视着他,绝望而气恼地再次说道,“我会站在他那边!”
叶寒川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温顺,一如六年前。“好。”他柔声说,“就这样做罢,我不怪你。”
恍惚间,千娆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眼前的叶寒川又变成了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宅心仁厚的川哥哥。
但紧接着,她清醒过来,悲伤便愈发铺天盖地。她恼恨地哭叫起来:“你走开!”
叶寒川站起身,说:“我就在门外。”说着走了出去,点上了檐下的灯笼。
千娆又是悲伤又是惊恐,眼前随时都会浮现出那张可怖的残缺的脸。好几次她探出衣柜去寻窗户上叶寒川的剪影,好几次她想把叶寒川喊回来,但每一次她都生生忍住。
虽然,她早知娘亲的死与叶寒川脱不了干系,也早知叶寒川砍下了娘亲的头颅,但之前这一切都只是像个臆想一样,直到真正看到头颅的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知到,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她瑟瑟发抖着,无声哭泣着,直到歪在衣柜里沉沉睡去。
一整夜,叶寒川守在门外,静静地听房里每一丝动静,寂寂地看夜空斗转星移,直到东方天白。
第二天,千娆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明媚。经过一夜的休憩,在这天明之时,心中的郁闷似乎不那么强烈了。
她梳洗齐整,开门出去,只见宣沛已笑嘻嘻地等在门外。见了他,千娆心中开朗不少,两人无声地打个招呼,一起在厅堂找到了叶寒川。
千娆径直走到他身前,冷冰冰凶巴巴地问:“什么时候走?”
龙嫣、武妍正热乎地上着早饭,听到这一声,都十分扫兴。林青崖更是一个犀利的眼神射了过来。而宣沛,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吃过饭就走。”叶寒川说。
林青崖面露不悦。
宣沛凑过来,说:“阿娆,你能说话啊?——我以后也同师父一样叫你阿娆吧。”
林青崖愈加不悦,说:“怎么,一个个都会说话呀?装哑巴给谁看?”
宣沛惊觉穿帮,连连作揖,连说:“小子无状,小子无状,夫人海涵。”
林青崖转向叶寒川说:“这是你徒弟?你就这样管教徒弟?”
“是我没管教好。”
几人尴尬地吃着饭,林青崖忽然说:“龙嫣,你跟着公子一起去,事了之后马上把公子带回岛上。”
龙嫣抬起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将叶寒川望望,点头应道:“是,夫人。”
叶寒川心知拒绝的话都徒然无用,干脆一言不发。
临行之时,林青崖教龙嫣牵来了后院的马车,对叶寒川说:“从这里到惊奇谷,大概十天的路程,你快马加鞭,正好赶上十五,你送她进去便回来。从惊奇谷再回岛,十五天总也够了。下个月初一,我要在岛上见到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