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微微发痒,沈顷不动声色地咽了咽,转脸看向窗外。
“待我回来,你自会知晓的。”
要安置好她,是得费些事。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就暂且先住在鸿运镇吧。”
......
第10章 寄物以相思
晚霞时分,黑色洋车缓缓驶停在裁缝铺前。
苏黛还没下车,就隐约瞧见有人躲在铺子的门板后探头探脑的张望。
不用猜,也大约清楚是谁。
刘良自外将车门打开,而后恭敬侧身,请她下车。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初秋傍晚的寒意,便扑在了苏黛面颊上。
她低垂的眼睫轻动,自车上下来,微微垂首,偏头看向车里的人,柔声唤他。
“二爷。”
沈顷搭着腿,姿态清贵,偏头看过来。
苏黛菱唇浅抿出抹笑意,“您能稍等片刻?我有东西,想送二爷。”
姑娘鸦羽般的睫轻颤,莲瓣脸上难掩娇美与羞涩,素白小手紧紧捏着帕子,漆亮瞳珠盈盈悠悠,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的口。
沈顷眸瞳微动,点头的弧度微不可见。
但苏黛显然看到了他的应允。
她唇边笑弧瞬间扬起,旋身抬脚,素腕轻折,拎起裙裾,像只雀跃的小花蝴蝶,翩翩然飘进了裁缝铺。
沈顷靠在车后座上,身形一动未动,视线却已经逐着那小蝴蝶走远。
笑起来时,倒还跟小时候一般纯稚无邪。
刘良和朴淞,齐齐感受到这气氛里的微妙。
二人心照不宣地,眼观鼻鼻观心,陪着自家少帅默默等候。
苏黛一脚踏进裁缝铺,躲在门板后的冯岑月便连忙一把拐住她臂弯,眸光烁烁急声追问。
“黛黛!那车里是沈家那二爷吗?他带你去哪儿了?为何这样久才送你回来?他可有把你怎么样...”
苏黛暂且没心思听她念叨,抬了抬手臂,低声制止她。
“娘,您先别问了,我问你,我先前织的那条围巾呢?还差几针没完的那条。”
苏逢身子骨弱,天一凉,便容易寒咳。
那围巾,原是苏黛瞧着要入秋,提前给他织的。
冯岑月看她月眸烁烁,像是很急,一时没反应过来。
“围...围巾?”
一旁的豆蔻已经脆声接话,“奴婢知道,奴婢收到内室的小壁橱里了,奴婢去取!”
说着话,已经迈着小碎步,转身进了后头的歇息室。
小丫头难得这么机灵,苏黛欣慰一笑,那笑容狡黠,还透着几分势在必得的骄傲。
冯岑月看的直蹙眉,一把握着她手。
“你要干什么?你该不会真对那沈二爷动了心吧!”
苏黛纤眉轻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娘你没见过,他可比我爹俊朗多了。”
冯岑月眉梢跳了跳,强忍着捏拳头,才没给她后脑勺来一巴掌。
豆蔻已经捧着那条围巾出来。
围巾还放在毛线箩筐里,苏黛接过,走到柜案前放下,素手灵巧的快速收尾。
冯岑月亦步亦趋跟着她,瞧了眼自家闺女手里的动作,最后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苦口婆心的劝她。
“黛黛啊,你可不能被皮相轻易迷惑了,有权有势的男人都不会安分守己!若是再长一张好皮相,那指定是要妻妾成群的!”
苏黛不以为然撇她一眼,“您不是总说我爹是当年平宁城里最俊的郎君吗?他那会儿不安分守己吗?我没记得咱们家有姨娘啊。”
冯岑月噎了噎,捏着拳头轻捶胸口,艰难回道。
“他敢吗?”
苏黛扑哧一笑,垂眼笑看手里的针脚,手上不停,声线轻细。
“我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吧。”
冯岑月眉头蹙成的疙瘩更紧了,继续语重心长。
“你这一门心思扑上去了,以后有的是苦要吃,深宅大院儿可不是好归宿,咱有裁缝铺为生,不如找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家,好歹在家不用低声下气伺候人,那男人也不敢轻易提什么休妻纳妾的,这不比你要跟一堆的女人抢一个男人,最后满腹怨怼成个妒妇要好?”
“我看东街书院徐先生家的大公子就很好,读书人,儒雅温润,相貌堂堂,虽然家室清贫了些,但他一看就是个翩翩君子,以后指定疼媳妇儿...”
“停停停!打住打住!”
苏黛哭笑不得,用铜剪了断了毛线,轻轻将围巾叠起来。
“徐星嘉是长子,他下头还有一个阿妹,两个小弟,我养咱们一家老小还不够,还要巴巴去帮别人养家?娘,你还糊涂着呢?”
说罢,苏黛无奈摇头,抱着那木槿白的围巾转身走出了裁缝铺。
“唉~”
冯岑月待要追上去,却被豆蔻丫头一把抱住手臂。
“你拦我做什么?”
豆蔻苦笑,“夫人,那沈二爷在外头,您有话,等小姐回来再说。”
冯岑月轻轻白了她一眼,抽出自己的胳膊,自顾往门的方向去。
“我自是知道,我就到门边儿上瞧瞧。”
豆蔻吐了吐舌头,连忙跟在她身后。
两人躲在门板后,悄悄探头往外看。
少女娉婷立于黑色洋车前,捧着手里的东西送进车里,那双绵白小手,指尖酥粉,瞧着比那木槿白的色泽还要剔透。
“天凉了,二爷您出门在外,要保重身子。”
沈顷墨色瞳珠静谧,视线从她如花小脸儿上下移,落在她手里捧着的围巾上。
默了默,他伸过一只修长的手,稳稳端在了围巾下头,喉结轻滚,声线低清。
“多谢。”
苏黛眉眼噙笑,深深看了他一眼,素手缩回时,尾指似不经意间划过他手背。
细微轻巧的抚触,像是有人持羽毛划过,激起细细密密的麻痒,直窜入人心窝里。
沈顷腕骨微僵,继而面无波动,缓缓收回手。
那叠好的围巾,便稳稳放在了他膝头。
他眼睫低敛,刻意忽略方才的异样,淡声问道:
“还有事?”
苏黛还杵在车门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等她这一会儿的功夫,天边落日已经彻底掩入了晚霞之下,头顶的天色也隐隐渲染出暗意。
听见他问,苏黛捏着帕子,微微弯身,歪着头看他。
“二爷,能不能回我一件礼?”
沈顷黑眸微怔,搭在围巾上的修长指节轻轻敲着拍子,清淡的语气也引出两分笑。
“你主动要送人的,却还来讨回礼?”
苏黛指尖绞着帕子,丹唇浅抿,声线细软。
“我亲手织了许多日的,每一针皆是我的心意,寄物以相思嘛~,您要离开,又不知归期,我跟二爷讨件物件儿,也不为过吧?”
寄物以相思。
这件物件儿回给了她,是何种意义,已是不言而喻了。
沈顷眼底那两分笑意悄无声息地渐消,墨色沉沉压在瞳眸深处。
膝头这条围巾原本分量绵软轻柔的,但此时,却压出了几分沉重感。
沈顷静静望着苏黛,并没开口。
苏黛原本是不甘示弱的与他对视。
但渐渐地,随着他的沉默,那双水莹月眸里的浅光,便黯淡了下去。
她指尖紧紧勾着手里的帕子,旋即眼睫下压,默默退开两步。
启唇时,话已低轻的几乎听不太真切。
“苏黛知道了,愿二爷此去,万事顺意,早日归来。”
沈顷压在围巾上的指尖无意识地微缩,薄唇轻掀想说什么,那人已经翩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如先前那样,翩然飘进裁缝铺里,只是那袅娜倩影瞧着,缺了先头那份雀跃。
沈顷直直盯着裁缝铺看,指腹轻轻摸搓围巾上的针线纹路。
朴淞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小心提醒。
“二爷?”
沈顷淡淡收回视线,偏脸看向窗外,侧颊弧线紧绷。
“回吧。”
......
第11章 来日方长,她总能钻到他心坎儿里
听到洋车远去的动静,苏黛背身立在柜案前,素美小脸儿阴沉沉。
冯岑月凑上前,探头看她脸色,见她这幅神情,不由叹气劝道。
“算了吧,闺女,这种爷们被人捧着奉承惯了的,你的心意在他那儿,全是理所应当。”
“一军少帅,他天生是不会解风情,也不允许自个儿被人拿捏的。”
说着,她安抚地拍了拍苏黛的肩,语声软和。
“咱们还是想想法子,离他远些,尽早寻个人品好又踏实地道的人嫁了了事,你说呢?”
苏黛扬着帕子扒拉开她,抬脚绕过柜案,进了里侧,声线悠凉。
“我说不好。”
沈帅府先来招惹她的。
她初见沈顷时,脑海里萌生的异感,不会错。
这个人,指定是她的命定姻缘。
喜欢她,也是早晚的事。
对,苏黛,不急于一时。
指腹轻搓圆润的算盘珠,苏黛浅吸口气,平定下不悦的情绪。
而后月眸微阖,盯着指尖摸搓的那枚算盘珠出神。
素心佛子是吗?
呵,一方少帅,率兵攻阀领土时,杀戒他都能破,情事他能悟不了?
她偏就不信这个邪了。
冯岑月瞧着自个儿闺女这幅冷面低眉,满腹心事的模样,一时担心的直蹙眉。
她这个闺女有多偏执,她最是清楚的。
看来她是非得跟这沈二爷死磕到底了。
真是造孽。
怎么偏就看上个不好惹的大兵头子了。
不行,这事儿得跟儿子说说,让他来劝劝他阿姊。
想着,冯岑月抿唇看了眼苏黛,柔声交代她。
“行了,别瞎琢磨了,这眼瞧着天就黑了,阿逢也该到家了,我先回去帮着小竹做饭,你跟豆蔻早些收拾了,关门回家啊。”
苏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依然自顾自翻着账本。
冯岑月没再说什么,冲豆蔻使了个眼色,便转身先回了。
这厢,苏黛因着沈顷的漠然和无声拒绝而抑郁不悦。
那厢,回沈帅府的一路,沈顷身姿一动未动,单手支颐若有所思,唯有搭在膝头围巾上的手,时不时摸搓一下。
朴淞自后视镜里悄悄瞧了好几眼,因着自家二爷周身气息深沉冷清,而不敢开口多言。
直到车子驶入沈帅府,停在敞庭里。
朴淞匆忙下车,暗自舒了口气,小心翼翼打开后车门。
“二爷,到了。”
沈顷搭着腿,坐在车里没动。
天色已暗,他唇线往上的大半张脸都隐在车厢内的暗色里,朴淞也看不清他神情,只听见沈二爷低清微哑的声线。
“走了多久?”
朴淞心头一顿,小声回话。
“约莫有半个时辰。”
因着二爷一直在走神,所以他开的不算快。
沈顷低‘嗯’一声,这才长腿一动,下了车。
“鸿运镇离雾城,是有些远了。”
他要照顾那小姑娘,还不太便利。
朴淞心下微动,跟在他身后,低声请示。
“二爷若不想这么贸然将人接进府,那属下先在雾城,选几个宅子备着?回头等苏姑娘得空,让刘达刘良领着她去选选...”
话没说完,见沈顷驻足侧身盯过来,朴淞头皮一麻,嘴巴登时合上了。
沈顷高他半个头,这会儿淡淡垂着眼审视他,也不开口说话,直盯的朴淞后脖颈子都凉了。
“二...二爷?”
沈顷薄唇微抿,声线清凉。
“爷何时说要将她养在外头的?”
朴淞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接话,语气又虚又低。
“那...那直接接进府?属下这就让人知会管事的,安排院子?”
沈顷修眉微蹙,直到朴淞额头都冒了冷汗,他才缓声问道。
“朴淞,连你也觉得,爷是想收她进屋?”
朴淞眼睑缓缓瞠圆,一脑袋的懵圈,冒着死磕磕巴巴开口。
“不...不是吗?”
不是想收人进屋里暖床,那为何这么折腾?
图什么?
沈顷眉心紧蹙,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像是觉得,无甚必要跟他解释。
于是,他无言转身,径直抬脚离开。
朴淞呆立原地:???
他也跟了二爷有些年头,自认算是机灵的。
但这次,他怎么觉得自己又看不懂自家二爷了。
揣着一肚子的忐忑和不解,朴淞硬着头皮追上沈顷。
回院子的这一路,他悄悄观察着沈二爷的脸色,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再乱说了。
直到穿过回廊,掀帘子进了屋。
朴淞杵在门边儿,双手垂在军裤缝上,眼巴巴瞧着自家二爷的背影,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沈顷将搭在臂弯上的围巾随手丢在矮榻的小几上,而后垂眼静默,神色不明。
他是带兵打仗的,何曾戴过这等累赘之物。
何况这不染纤尘的色泽,瞧着就跟他不相配。
那姑娘要是专程为他织的这条围巾,那她这眼光可真不太好。
就这眼光,还开裁缝铺呢...
情绪不明地冷嗤一声,沈顷抬手摘了军帽,转身往西厅的书案前走去。
沈二爷的书案上,堆的不是文房四宝,也不是书籍文件,而是各式各样的木头和刀具。
身边儿的人都知道,沈二爷一手雕琢刻艺出神入化,雕什么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这是他幼年时在庙里养成的手艺。
但凡一闲暇,沈二爷就会刻刀不离手,算是个小小爱好。
朴淞见自家二爷挽起袖管,在书案后坐下,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暂时搁置了,一时还暗自松了口气。
谁知沈二爷刚坐稳,就又开了口。
“派个人,把这件儿给她送去。”
朴淞抬眼一看,连忙提脚上前。
沈二爷握在手里正把玩儿的,正是前些日在从祖籍回来的路上雕的那支。
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支桃木簪。
纤细圆滑的簪身,簪尖儿磨的尖尖,簪头儿是两朵五瓣桃花相依偎,仿佛真真开在枝头一般娇俏,精妙到连桃花的花蕊都分辨的清晰。
桃木簪送到鸿运镇苏家小院,已是深夜。
连着桃木簪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匣子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