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熄灭手指间的烟,鬼使神差般地朝奶茶摊走去。
“一杯奶茶。”他敲敲台板。
“好的!一会儿就好!”顾石站起来,摸摸麻掉的腿然后动作起来。
卫途深看着三轮车后的姑娘,很高,大概一米七,是女生里少有的高挑,初次志气啊,她很瘦,脖子上围着那条曾经披在他身上的围巾。
看到这里,卫途深已经知道这就是上次把他捡回家的那个女服务生。不得不说她很漂亮,只是皮肤有点苍白,眼睛颜色很淡,像以前父亲高价买回来放在书架上的一块田黄石。女生眼底下一片青色,显得整个人病态地美。她有一头利落的短发,发量不多,因此温顺地贴在耳后,阳光下的发丝是琥珀色。
原来就是这个家伙那天把自己扔在木板上,鞋子也不给脱,卫途深撇嘴。
顾石没发现卫途深在看自己,她专心搅动奶茶,她的手指骨骼纤细,指甲干净,泛着润润的光,手背上淡紫色的经脉一清二楚。那么干净的一个姑娘,捧着一杯奶茶递给你,卫途深觉得这十五块钱花的值。她应该认出他了吧,卫途深闪过这个念头,突然没来由地有一丝慌乱,那天的他实在是很狼狈,卫途深接过奶茶就飞快转过身去。
顾石一开始没注意客人的长相,收钱的时候才发现又是“小金主”。不过顾石认为他应该不知道她是谁。
这人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明亮,吸引着顾石的视线。他今天穿着黑色的圆领毛衣,可以看见整个喉结,白天看他,才发现他的眉骨很高,剑眉入梢,配上他的眼睛,整个人非常硬朗,但五官精致,漂亮地仿佛在发光。
今天与他面对面,顾石才知道他非常高,比自己还高出不少,怪不得那天把他拖下三轮感觉他的脚一直在磨地。
那人拿着奶茶转过身,留给她一个剃着平头的背影,鬓上剃了两道很特别的平行线。
卫途深没有走远,而是在摊子前等狗爷,很多路过的女生被他吸引,于是都跑来买奶茶。买奶茶的同时,她们也在偷偷打量卫途深,还有几个试图上去搭讪,都被冷冷的表情打消了念头。
十分钟后狗爷终于到了,出租车上还下来个女生,正是雷安萱。
“哇!卫哥!”狗爷狗腿地上前,“我打车过来半路碰到雷安萱,她说她正好没事,我就把她带来了!”
半路碰到?狗爷鬼话连篇巧舌如簧,卫途深虽然不信他但不耐烦理他,管自己走进网吧。
狗爷狗腿地帮他拿着奶茶。卫途深其实不爱喝甜腻腻的东西,但是顾石的奶茶确实挺好喝的,所以他喝了大半,剩下的有点冷,狗爷正口渴呢,一口气全干了,连说好喝。
这是卫途深第四次和雷安萱相处,在学校雷安萱比较收敛,但是卫途深最近总是能有意无意地从别人的嘴里听到雷安萱的事,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偶遇”雷安萱。
卫途深不喜欢雷安萱,他的眼睛很亮,也很毒,他觉得雷安萱并不像她展现的那样羞羞答答,没有理由,就是觉得这个女孩周身散发着一种与乖巧羞涩不符的气息。
除了之前在学校角落看到的一幕,他之后又在学校看到过雷安萱“教训”一个家里条件不是很好的女生。
卫途深不喜欢雷安萱,还因为他放学回家久违的看到了他的父亲,父亲带他去吃饭,当晚,他在父亲的饭局见到了雷安萱。
饭局上的表现是礼貌而疏离。回家后他跟着父亲来到书房,父亲一句话没有多说,只是叫他和雷安萱搞好关系,最近有批项目需要和雷威合作。
狗爷的尿性卫途深知道,贪财、看到漂亮女生就无法拒绝。狗爷帮着雷安萱卫途深一点也不惊讶,估计背后收了不少好处。不过狗爷家条件不好,卫途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狗爷殷勤地帮雷安萱一起开了个座,卫途深以为这次是狗爷要带妹,不想参与其中,本想一起开黑,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要自己玩,正郁闷着。
没想到的是,雷安萱打LOL还不赖,倒是让卫途深刮目相看。
卫途深收起小心思专心玩游戏,一时间宾主相宜,气氛十分融洽。
游戏结束,狗爷就借机溜了,雷安萱羞羞答答地跟着卫途深,卫途深此时心情虽然不佳,但也想起父亲的话,不能做的太过分,于是不得不陪着雷安萱玩娃娃机。
虽然娃娃机一向来坑人,但他不缺的就是钱,几百块钱下去也夹上来不少。不过卫途深也很纳闷,雷安萱这样的女生怎么就看上他了,他表现的并不热络,一般女生这时候都应该知道自己对她们没意思了,雷安萱怎么还是粘着他。
顾石去网吧送奶茶,路过娃娃机看到俊男美女浅笑欢宜,女生很开心地叫着“途深!夹这个!”
那人手里拎着一堆娃娃。原来小金主叫途深。顾石这么想了一下,然后便抛至脑后。
萍水相逢而已,不做牵挂。
这是顾石那时候以为的他们的交集,和这个城市无数的住客一样,匆匆擦肩。大概是前生回眸的次数太多,所以今生注定只能与大多数人草草相遇,草草结束。
寒假只有一个月,很快的过去,假期顾石只休息了一天,正是除夕夜满天烟花熏染的夜空宛若星河的那一夜。
那天她吃了一碗面条,家里没有电视,依旧冷清,她做着寒假作业,今天却没什么心思,题目总是做不对。顾石扔掉作业本,洗漱了一下早早睡了,半夜被烟花轰醒,爬上楼顶,四周是一派烟雾迷蒙。
她对着漫天花火,居然久违地热泪盈眶。在浩瀚的天际,人的那些烦恼是多么地渺小无力,她想在新的一年许愿,她希望新的一年她能赚到更多的钱,她希望她能攒够大学的学费,她想读大学,做一个和父母不一样的人,她想了很多,一直想到天空中只有零星的几点亮色。
卫途深的除夕饭是一家三口吃的,很讽刺的是一桌团圆饭菜只半小时便结束了,母亲抱着手机窝在沙发里默不作声,父亲看了会儿电视便出门了,穿外套的时候还得到了母亲一声嗤笑。
卫途深没有出门找狗爷,狗爷正在家里和家人们过年,狗爷妈妈的手艺很好,包出来的饺子漂亮又美味,他曾经羡慕很久。
卫途深拖出车库里一箱又一箱烟花,在偌大的庭院里放起来。一时间火树银花,亮如白昼,随之而来的硫磺味弥漫四周,钻进他的五脏六腑,呛得他咳嗽起来,咳得他泪流满面,但他却放声大笑。
看啊,这是很多人羡慕的他的生活,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骄傲,一点也不。
过完年,新的学期很快开始,没有什么不同。
顾石交满了新学期的学费,依旧忙忙碌碌地过了一学期,然后春冬去春来,春去夏来,又是暑假。
暑假不能卖奶茶,顾石也不敢全职在酒吧打工了,她的耳朵总是在那之后嗡嗡作响,她去了一个教育机构兼职,帮小朋友们改暑假作业,空余时间可以去别的教室蹭高中的课听,毕竟九中的教学水平实在是惨不忍睹,顾石就是再努力,在九中学习也很难考上好的大学。
日子无聊而平淡。
孤独又可怜。
第5章 汽水
顾石没想到和一个陌生人的相遇会如此频繁。
开学不久,顾石辞去了酒吧的工作,专心在教育机构兼职,酒吧老板让顾石去领工资,这天放学以后顾石坐公交车去酒吧,虽然已经九月中旬,气温却丝毫不减,而且好像要下雨,气压低到让人觉得不舒服。
还有三站就是酒吧,到站下了车还要再走两步。经过一个巷子,顾石在车上看到巷子里有一些人站着,但是画面一闪而过。
等到结算完工资,顾石从酒吧出来时,外面大雨倾盆。
她没带伞,又急着回家,不敢在酒吧里躲雨,因为酒吧没窗户看不到外面,而且酒吧里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怡人,于是她站在酒吧门口等雨停。
雨很大,一时半会儿下不完。
顾石专心盯着人行道上雨水溅起的一个个小水花,还有些许溅到她的帆布鞋上,空气中的热浪和雨水的清凉撞击,抬起路面灰尘沾了雨水的古怪味道。盯了许久,顾石抬起酸涩的眼睛,略过不宽的街对面一排围墙,那里站着一个人,顾石眨了眨眼,是“途深”。
“途深”穿着禄禾高中的衬衫校服,扣子散了两三颗,下摆不是很规矩地露在外面,半个带着泥水的脚印醒目,袖口有一只卷到肘部,小臂上有一片青紫。下身也是他们学校的灰色校裤,裤脚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深深地,盖着脚背。
那个叫“途深”的男孩,缩在围墙不大的檐下,雨水从天上泄下来,密集到几乎要盖得看不见他,他肚子那一块的衬衫已经打湿,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几块腹肌的线条,头发似乎长了点,之前鬓边的两条特别的平行线已经随着头发长长而消失不见,他的指尖夹着一支烟,但是他没有抽,只是点着后静静地夹住垂在身侧。
之前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没有了那种细碎璀璨的光芒,他似乎在看这片雨,但这片雨好像又并没有留在他的眼睛里。
顾石觉得稀罕,她怎么总是能遇到“途深”。
过了一会儿,雨势慢慢变小,变得淅淅沥沥,一滴雨珠从檐上掉下,砸在卫途深的眼皮上,卫途深回神,发现整条街铺满了被雨水打落的梧桐叶,落在漆黑的沥青上,泛着水光。
对面是一家叫“薄荷”的酒吧,他好像曾经来过。
大大的冷绿色的“薄荷”广告牌下站着一个女生,卫途深认出来,是那个叫顾石的女生,她穿着九中土蓝的校服,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站在廊下,身后是一排翠绿的薄荷叶,画面柔嫩的不可思议。
傍晚六点,夕阳透过一片水雾,给女孩渡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
两双眸子对望了一会儿,随即各自淡淡挪开,卫途深偏头的一瞬,顾石已经走进只剩一点点雨的城市,脚下踩着厚厚的梧桐叶发出闷闷的水声。
卫途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一直到顾石跳上公交车才收回目光,烟已经烧完,火星烫了他的手指一下。
他怎么总能遇到顾石。
顾石与卫途深的一番对望并没有引起顾石*多的思绪,她从卫途深的眼睛里觉得,傍晚看到的那人好像已经从星星变成了一颗陨石。
是的,从天上砸落到这世界的尘埃里,苟延残喘地发了一会儿光,然后在砸出的洞穴里慢慢冷却,变成一块普通的石头。
他身上应该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顾石确实有点好奇,不过她无暇顾及别人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已经够多了,更何况她全心全意地兼职、学习,忙得像一只蝼蚁。
顾石高二了,暑假里已经分科,她选择了理科,因为似乎理科在高考后能选择更多的大学,九中换了个校长,将“还能读书”的学生挑出来组了一个班,至少希望这些人能少受其他“不要学”的人的影响,顾石照样坐在第一排,兢兢业业地学习着。
高二上结束,期末考试校长还争取了和其他学校一起联考的机会,虽然总体比试结果惨不忍睹,但顾石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成绩,在其他学校算是中等偏上,这给了她很大的信心。
顾石的同桌是一个女生,叫于潇潇,每天都试图和顾石说说话,或者问题目。但顾石并不怎么理睬她。
说实话,于潇潇的聒噪使她觉得心烦。
于潇潇很是愤愤,于是一学期都在和其他女生背地里暗搓搓地说顾石的坏话,不过这些顾石并不知道。
度过一成不变的年,又是新学期,顾石已经攒了两万多的积蓄,还掉之前借邻居的一些钱,还剩一万多。教育机构那儿拿的钱不如酒吧多,一个月只有1000元,除去学杂和生活费,所剩无几。
顾石在草稿纸上算计着那一点点儿工资,涂涂画画没注意到老师进来,同学的沸腾也没有打断她的思绪。
“我叫卫途深。”头顶有个声音响起。
顾石诧异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从讲台走过的一个背影。
卫途深自顾自地在最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书包大喇喇地摊在桌面,那个桌子平时没有人坐,桌脚也不平,抽屉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
他也不理桌子,只是一只手托腮看着窗外,长腿伸到走道上。
原来他叫卫途深。
顾石很惊奇,她知道卫途深是“禄禾”的学生,看他平时的消费,家里应该很富裕,那种家庭的孩子,怎么会来九中读书?
看来卫途深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事。
顾石这么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继续算计她那一点积蓄,耳边是于潇潇叽叽喳喳兴奋的声音,吵得她头疼。
她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儿趴在桌上,用衣服盖住耳朵试图休息一下,但仍然阻止不了全班那些越来越响的嗡嗡声。
“贪官”、“卫途深”、“禄禾高中”、“破产”等字眼充斥在她耳中。她还听到最后排发出响动,好像是抽屉里的书倒出来的声音,班里忽然就安静了,顾石透过衣服的缝隙看到卫途深在整理抽屉,不过动作很重,发出很响的动静,似乎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对全班吵嚷行为不满的暗示。但偏偏除了垃圾发出的声响,他没有说一句话。
顾石看他默不作声地整理完垃圾,把那些垃圾塞进不知道是谁放在那儿的破书包里,然后踢了一脚碍事的椅子,捧着破书包走出教室。
教室里沉默了一会儿,又喧哗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以至于来上课的语文老师说了一万个“安静”都没有盖住。
顾石不明白卫途深发生了什么,但是接下里的日子,学校里到处都是讨论卫途深的人,顾石也被动的听了满耳朵。
去年国家高度重视反腐,相关部门接到匿名举报,举报北湖市某官员贪污受贿。中央派人来北湖市清查,查出不少财政漏洞。那个官员在调查组刚发现贪腐端倪时就在某高级公寓顶层跳楼身亡。
卫途深的父亲就是那个去年下半年落马的高官卫清明,五个亿的贪墨案惊动全国。说来讽刺,他叫清明,却一点也不清明。
卫清明在事件刚开始就选择跳楼身亡,但之后其藏在情妇处的巨额资金还是被搜查出,情妇和他的私生女在机场被抓获,而卫清明的原配早已逃往美国。
奇怪的是,无人理睬的只有卫途深。
顾石算了一下,这事已经过去半年,那时候满大街的新闻都是卫清明,而顾石没有把这件事和卫途深联系在一起。
卫途深也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会有这样的变化,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他的父亲虽然对他淡漠,但父亲去世,他还是感觉到内心钝钝地痛,父亲在刚刚暴露时就跳楼身亡,他生前不是个好父亲,但却在自杀前安排好了一切,他给私生女留了秘密资金,也给卫途深留了一笔,不过卫途深的那一部分被他母亲苑芳带到了美国。
调查人员似乎也不信卫途深居然一无所有,反反复复询问了他好几次,直到最后才确信卫途深是真的被苑芳坑了。
同时,母亲对他如此凉薄的原因也因此展现:原来他根本不是顾清明和苑芳的亲生子,只不过是收养的一个孤儿。苑芳不会生养,因为这件事,多年以后顾清明开始外遇。苑芳的个性也因此变得很极端,苑芳甚至抱养了卫途深企图挽回即将破碎,但是卫途深显然没能帮这个女人挽回卫清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