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皇帝暗地里别劲, 前朝后宫早就见怪不怪, 毕竟太后和陛下可是亲母子,再闹能闹到哪里去,可是也有人暗地里私语,陛下可是在先皇后膝下长大的, 终究是和太后隔着亲。
当年还是贵妃的太后一时失宠, 被先皇幽禁起来,尚在襁褓中的皇帝便交给皇后暂为抚养, 直到韩氏重获帝恩,从冷宫里出来, 皇帝都已经学会说话了。
别人养大的孩子到了自己手中, 却不愿亲近她,韩氏的心里难受许久, 再加上有朝臣从中作梗, 一直到皇后崩去, 这个孩子才算真正回到她手里。
如今两宫不和,臣子们都心知肚明,私下里也都站好了队,就是不知道这暗里的争权何时能摆上明面。
宣帝将淮南王寄过来的书信挨个看了好几遍,无奈地叹了口气。
淮南王在临州城遇刺一事,也已经上报给他,可他又能有什么法子。
前朝的臣子个个心怀鬼胎,他手中能用的人也不多,韩氏一族把握着全局,余下的都是撇清关系,甘愿明哲保身,也不愿意和太后一党硬刚。
先皇遗留下来的祸根,是越来越大,到现在各派势力纠缠在一起,一时间他也无从下手。
宣帝靠在椅子上阖眼休息,轻柔的脚步声从屏风处慢慢过来,美人头顶的珠翠轻轻碰撞,他才起身看向来人。
皇后姜氏将食盒里的汤药端出送到宣帝跟前,“陛下,您该服汤药了。”
宣帝看向她手里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这种事就不要劳烦皇后亲自操劳,交给侍女们就行。”
姜氏生性温厚,行事又端重,就是听见宣帝话里的赞扬,也不动声色,“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只不过尽了人妇的本分,何来辛苦之说。”
宣帝很是欣慰,也暗自庆幸他的婚事是由先皇做主,皇后安分守己,他这后宫比先皇在时要安稳些。
皇后看着宣帝喝完了汤药,便欠身告退,“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宣帝点了点头,便接着批奏折子。
出了殿外,皇后的贴身侍女才开口问道,“娘娘,我们是先回宫?”
姜氏抬头看了眼天,“今日天这么好,本宫记得母后宫里栽种了许多杏花,正好去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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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满城灯火通明。甚至比年夜还要热闹,一来十来日的走亲访友,人都困倦不少,好不容易有了个阖家团圆的节日,二来这上元节里的花样确实多。
这日可以不用管宵禁,就是在街上逛到天亮都行。围在花灯下的人欢笑嬉闹,一齐猜灯谜作诗,还能看皮影戏,耍刀耍枪,喷火踩高跷摞盘子。
荟萃楼前悬挂的灯笼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整栋酒楼一片通明,吃了酒,逛完街还要去河边放花灯,或是放天灯祈福。
商户们自然不会放过此等佳节,早早地就备起货,等着入夜使劲叫卖。
钟予槿将摊子摆在铺子门口,点起炉子,取了些白糖熬了一锅糖浆,打算来个现场制作。
不过要是只卖冰糖葫芦,那可就没什么意思,钟予槿准备搞些花活,糖浆烧热,旁边的箩筐里放了山楂果,苹果片,梨子,还有葱段,芫荽,和各种坚果糕点。
摊子前放了个招牌,上面写着万物皆可冰糖。
路过的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卖法,便上前围观起来。
只见这姑娘拿起一串山楂果,往那糖浆锅里转上一圈,再拿出来搓着竹签一甩,霎时间滚烫的糖浆直接在空中炼化成丝线,缠绕在山楂果子上,晶莹剔透,根根银丝,实在叫人称奇。
紧接着,那姑娘又拿出来梨子,苹果,挨个在锅里搅和一通,插在稻草棍上,要说这些还算正常,她后面拿出来葱,白菜叶子,萝卜干的时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这东西裹上一层糖浆是个什么味。
什么味,还是糖味,钟予槿暗道,卖的就是个奇特,只要能吸引住人,这冰糖香菜也能称王。
摊子上还有五文钱半斤的糖果子,有江米条,黑芝麻糖,米花糖和各种果干,钟予槿给面前的客人每样都来了一点,装在袋子里,满当当地,花几个铜板就能尝遍这摊子上的所有点心。
入夜,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这天上的星辰都没有临城里的灯火闪亮。
熙熙攘攘的夜市,人挤着人,走马灯前趴满了小孩,一边看一边叫嚷着里面的光景如何好看,如何厉害。
“堂姊,你都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能吃完吗?”
陈莹自顾自地拉着江芷兰在前头走着,“让你拿,你就拿,少罗嗦,再说了是你非要跟着我们出来,让你呆着家里你还不乐意,如今让你拿个东西你还推三阻四的。”
陈云帆左手拎着一堆灯笼,右手挎着一篮子的绢花头饰脂粉,还要忙不停地跟着堂姊在街上来逛去。
“堂姊,还不是娘亲非要给我张罗着定亲,这几日我见的媒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有各家的小姐,婶婶姨娘。我现在看人都看不清楚了,这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找你。”
“说来这事跟你们家也有关系,要不是我娘看见大哥二哥全都娶了媳妇,她才不会那么着急要给我寻个老婆,你说我才多大啊,现在就找媳妇,多丢人。”
陈家二房眼看大房的子女娶亲的娶亲,该定亲的定亲,心里头也着急起来。陈家又是名门望族,这一有风声,便涌进来许多人家带着I自家的娇女儿来赴宴,每回来都要呆上一整日才肯作罢。
陈莹作为家里还未出阁的姑娘,自然要被拉去招待客人,连着几日的宴席,她也烦躁得不行。
叫这个婶婶,喊那个姨娘,这些人身边必定要跟着一个远方表妹表姐,瞧见她的模样暗地里夸一顿贬一顿,弄得她头都大,连日扯着嘴角笑,腮帮子都硬了。
“才多大,你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杵在那里比咱院子里的翠竹都要高出一头,怪不得婶婶要给你找媳妇,你站在那多烦人。”
“我看你也别挑来挑去的了,这几日来我们家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好。你长得实在不出众,又文墨不通,礼节全无,若不是咱家还有个好名声,我要是那些妹妹姐姐,来都不想来。趁现在你赶紧服软,早些娶个媳妇回来,别在家里整日晃荡了,明年的上元节,你就该呆在家里看孩子,和你娘子做伴,便不用跟在我身后。”
陈云帆被数落得脑瓜子嗡嗡的,一时也找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
陈莹从摊子上拿起一个香囊吊坠,“给,拿着,千万别给我掉了。”
“你这配饰都买过好几个了,怎么还买啊。”
“瞧你,问这么多干嘛?若是有朝一日你娶了亲,带着你的新媳妇出去逛街,买东西,你娘子才刚拿起一根发簪,你就要嚷嚷着,哎呀怎么又买,这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陈家苛待儿媳,连买个心仪的物件都要被夫家管制。陈云帆,你要真敢这样,到时候有你好看。”
江芷兰听见陈莹对着他一通炮轰,忍不住对着陈云帆笑了笑。
陈云帆却像个焉巴的葱叶,耷拉个脑袋乖乖地跟了上去。
到了东街,江芷兰四处张望,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牌子,她指着远处的槿记糖铺,“那不是槿姐姐家的店铺吗?你看她也在那里卖东西呢,我们去瞧一瞧。”
陈莹两眼放光,“走走,看看槿姐姐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两个姑娘牵着手,脚步飞快,在熙熙攘攘的夜市里穿梭,陈云帆一个没注意就只能看见两人的背影,急忙跟上去,“什么槿姐姐啊,你怎么到处认姐姐。”
东街里的商铺是整个临州城最多的地方,通街的灯火照得如同白昼,商户们都卯足了劲叫卖着货物。
钟予槿正在和一群小孩掰扯。
“姐姐,你会捏糖人吗?”
“姐姐,我要买这个糖葫芦。”
“姐姐,给我称一袋的糖果子。”
这个时代的糖人都是熬好的饴糖浆来做的,钟予槿有这个原料,可是没这个技术,吹糖人那可不是说来就来的。
钟予槿只好用竹签搅了一圈糖,黏糊糊的糖浆很快就凝固成一团,挨个递给这些馋嘴的小娃娃,又指着远处说道:“你看那边有个老爷爷,他会捏小猴子,你们去找他。阿姐现在还没学会怎么吹糖人,等我去找个师父学一学,明年上元节你们再来好不好。”
有糖吃的小孩是最好哄的,一群扎着冲天辫的娃娃一边往嘴里塞糖,一边闹着跑向远处。
很快又来了一波客人,看模样装束应该是一家人同行,为首的母亲在钟予槿的摊子前扫过,“你这摊子上的东西花样挺多,这白菜叶子和青菜也能裹糖浆?”
钟予槿指着招牌道:“便是让我给芝麻裹上一层糖浆,我也是能做的。”
旁边的相公听闻笑道:“正经吃食就行,哪能这般为难店主,我家孩子多,个个嘴刁,今夜都吃过席,正趁着灯节出来消食,这别的孩子手里都拿着个糖人灯笼,也不能委屈了他们。”
“来,你们自己来挑,看看想吃什么,让摊主给你们做。”
家里的大姐姐最先开口,“那能给我裹一根这个吗?”
众人看过去,是一根绿油油的芫荽,这裹出来是个什么味,外面一层甜浆里面是个菜叶子。但是也都没提出异议,毕竟年节还没过完,不能打骂孩子,再者这灯会就图个新鲜,好比那新出的皮影戏,别管剧情合不合理,有看头就行。
钟予槿拿起一根串好的芫荽,将炉火开起,很快锅里的糖浆便翻滚起来,趁着热乎劲将这根芫荽整根放进去,裹上一层糖浆后,“来让一让。”
钟予槿飞快地捻动着手里的竹签,外层的热糖浆很快就在快速翻转下卷出来根根银丝,宛如龙须缠绕在碧玉上。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将这根冰糖香菜接过来,这个时候已经不管味道好不好,就看谁手里的东西更花哨。
不一会这家人的小孩手里个个举着冰糖香菜,冰糖梨,冰糖苹果,炫耀般地高高举起,一时惹得行人纷纷回头。
钟予槿瞧见江芷兰和陈莹走上前,欠身行礼,“二位小姐上元节大吉。”
江芷兰急忙摆手,也回了礼,“可别跟我们见外。”
陈莹的眼睛自始自终都没离开过那摊位上的吃食,瞧见箩筐里装的江米条,山楂片,山楂雪球,“这个我要来一斤,还有那个山楂雪球,再给我来一根冰糖萝卜片。”
陈云帆听见堂姊又买了许多吃食,手里的东西都快要拿不稳了,急忙冲上去喊道:“店主,我家阿姊今晚吃坏了肚子,这些东西她吃不了。”
听着这声着急的呼喊,钟予槿停下,顺着少年挡在她眼前的手往上看去,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又遇见了个俏郎君,看着他微红的脸颊,还是个脸皮薄的书生弟弟。
陈莹拍打他的手,“你拦我做什么,为了少拿点东西就开始胡编乱造,说我吃坏了肚子,我幸好是没事,要是因了你这句话闹肚子,我就要去告婶婶,让她收拾你。”
陈云帆一边听着训斥,一边忍不住瞄了眼钟予槿,灯火阑珊,佳人生得眉眼如画,像是花灯上精心描绘的美人,正好与她清澈的目光相遇,顿时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他原以为这在街上买卖吃食的要么是些膀大腰圆的婶娘,要么就是五大三粗的老汉,谁知道这次遇见了一个绝妙佳人。
陈云帆急忙向陈莹屈服,“是我错了,堂姊,您这果子钱我来付。”
陈莹没料到他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一时语塞,看着他掏出荷包,拿出来一把碎银递给了钟予槿。
“小公子,这果子五文钱一斤,哪里用得着掏银子。”钟予槿看着他手里拎着满当当的物件,“我要是给你找一堆铜板,岂不是更沉。”
陈云帆将手里的银块拍在桌案上,憨笑道:“那姑娘您就全收下吧,这大冷天地出来做生意不容易。”
钟予槿愣住了,这天都回春了,身上都穿着单衣,哪里算冷,她看着也不像是艰难讨生活的模样啊。
“咦?”江芷兰和陈莹也一齐看向他。
陈莹拍了拍陈云帆,“别在这给我丢人,槿姐姐还不缺你那几两银,快收回去。”
陈云帆一下子被拍醒,讪讪一笑,将银子装回荷包里,顺嘴道:“槿姐姐好。”
江芷兰转动着眼睛打趣道,“陈小公子怎么不说你堂姊又乱认姐姐了。”
陈云帆咧开嘴笑道,“这个姐姐不算乱认。”
前后态度转变之大,连书画都看不下去了,撇了撇嘴,伸手拉着钟予槿的衣袖,直摇头。
正说着,江上刹那间亮了起来,耀眼的烟花如同流星般在空中一闪而过。
街上众人纷纷抬头,喧闹的人声戛然而止,只能听见烟花炸裂的声音,烟火放完一波后,街上的人像是约好了一般全都往江边赶去。
陈莹惊醒道:“临江边今晚要放烟火,我们可不能在这里磨蹭了。”
“槿姐姐,你也收摊吧,这客人都跑到江边了,你带着书画也去看看江上的美景。”
说罢,她便拉着陈云帆和江芷兰一溜烟地跑了。
钟予槿看着手里的纸袋,和书画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收起摊子,关上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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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边的光景确实美得如同仙乐圣地,靠江的一条街灯火辉映,江水流转间,一层层的金光慢慢波动,江中的画舫笙歌阵阵,还有歌姬在跟着唱曲。
遇见卖莲花灯的摊位,钟予槿便蹲下身挑选,这灯芯里都放了一张祝词,她左右挑选,拿不定主意。
转头看了眼书画手里的,里面没有祝词,只有一张织女图。
书画捧着灯,眼里满是希冀,“但愿织女娘娘能赐我一双巧手。”
钟予槿笑她,“书画的绣工若是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我看你这个愿望织女娘娘都要犯难。”
书画自有她的道理,“圣贤书上讲,君子之学什么好比天动,好比日月,就算天塌下来,太阳和月亮都不转了,这求学也不能停。”
钟予槿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万分欣慰,只是卖莲花灯的阿婆有些不耐烦道,“哎呀,两个女娃娃,再不去放灯,求的愿就不灵了。”
钟予槿递过去几枚铜板,牵着书画沿着江边前行,绚丽烟花在头顶散开,江边已经围满了人,就连放个莲花灯都无处落脚。
人群将整条街堵得严严实实,江上也没个护栏,钟予槿想起之前去看江潮的经历,下意识地拉着书画往前走了走,找了个僻静而又宽敞的地方。
只是这僻静地也有其坏处,钟予槿起身时没注意到脚下湿滑的石板,一下子踉跄起来。
“慢点。”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钟予槿有些恍然,低头看向扶住自己胳膊的手,怔怔喊道,“书画。”
书画见此景,更不知道如何开口,看了刊谢有尘身后跟着的一帮侍卫,还是大着胆子上前扶住了钟予槿。
莹莹灯火间,钟予槿抬头看见谢有尘,耳边是闹哄哄的人群,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同他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