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举比试不同于草原比武,光膀上场,是十足的蔑视,姜严著见了,心中怒气不觉又涨了几分。
此时监试御史已确认了双方身份,令她二人分开站在比武台两侧,准备开场。
姜严著在常人中也属于身量高挑的了,但此刻站在呼延烈对面,竟被衬得有些瘦小,场外观众见了,不由得都为她捏了把汗。
郡公坐在御账内也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眼睛盯着场上,手里不停地摩挲着把件,生怕她会受伤。
监试御史将手中令旗一挥,呼延烈当即便挥着刀冲了上来,姜严著立刻一脚踢起杵在地上的锤身,挥起来格挡。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兵器碰撞的“锵锵”之声不绝于耳。
姜严著起初一直在格挡,过了几招之后,她屡次用挂、砸、擂、冲等招式打乱了呼延烈的刀法,逐渐摆脱了下风之位,势均力敌起来。
呼延烈见状,怒喝一声,变换了招式挥刀朝她近身攻来,因速度极快,姜严著躲闪不及,肋间被浅浅划了一刀,好在她穿了锁子甲,并未受伤。
他一边挥刀,一边飞快伸出另一只手来朝她肩膀一扯,姜严著反手挥锤格挡,却还是被他扯掉了一边护肩。
她倒退了几步,这时身上锁子甲随着护肩掉落也敞开了一角,不仅防御力大打折扣,且还会影响她的行动。
对战中扯人甲衣,手段十分下作。姜严著低头一看,当机立断将锁子甲单手解下,扔在了一旁,又将长柄锤横在胸前迎战。
郡公方才远远地看见她被划了一刀,此刻又见她脱了甲衣,心早提到了嗓子眼,又不敢看,又挪不开目光。
呼延烈看她自己把锁子甲扯了下来,冷笑一声,又挥刀冲了上来。姜严著一改方才的防守姿态,也向他冲来,招招紧逼,一记擂锤几乎砸到他的脚面。
他一直注意着防备被锤沾身,因为钝器不似利器。人若被利器划伤,只要伤的不是关键部位,仍能辗转腾挪,但若被钝器击中,内伤会使人难以动弹。
正在他寻找机会的间隙,姜严著却看到了一处破绽,迎着他的刀,抬脚踩着他的膝盖凌空一跃,还没等呼延烈反应过来,他的后背已经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就是现在!
姜严著抡起锤在空中借着惯性朝他的后心狠狠砸去。
呼延烈挨了这一锤,超前踉跄了几步,将刀撑在地上,稳稳站住了。
姜严著落在地上,也背朝他站定,这时她忽然感觉到右臂一疼,用手一摸,上臂有一股血涓涓流出。
嬴崔雪和姞项玉坐在台下,离得很近,见她受伤流血都不约㳖㳸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
按照武举规则,先倒下者判输,但若双方最后都站在场上没有倒下,那么最先受伤见血的一方则判输。
监试御史此时也看见了,正待要挥旗宣布呼延烈获胜,不想呼延烈却因方才那一锤所受内伤严重,终于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口血来,轰然倒在了台上。
监试御史见呼延烈倒下,挥舞令旗,走上前宣布:姜严著获胜。
场内场外立刻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中,就连稳坐御账中的凰平帝也不禁拊掌大笑,连声叫好。
原本今日呼延烈是赢面较大的那一个,朝廷本也不介意他拿到状元,有异族人夺得武状元,更能显出上朝雅量。但众人都没料到,姜严著竟能顶住压力获胜,真是意外之喜。
这时已有太医为她右臂敷药止血,包扎了伤口,她换上礼服,前来御账觐见陛下。
晋王姬燃坐在凰平帝右手边,见到姜严著折桂而来,心中狂喜,但因在御前,所以面上只是淡淡微笑。
凰平帝笑吟吟地看着姜严著,说道:“今日见你比武,颇有你大祖母忠毅候年轻时的英姿,朕满心里要额外赏你些什么,却不知你有什么想要的?”
姜严著跪在御前,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她酝酿了许久的一番话:
“臣斗胆请陛下的旨意,改一改武举规则。这百十年来,极少有女子在武举比试中得进三甲,状元更是屈指可数,臣今日侥幸得胜,不敢有自诩之心,只想为其余女将说句话。
“臣以为,终场械斗女男同台的规则很不妥当,女子在体格上本与男子差异甚大,同台竞技有失公允。臣见过许多颇有才干的女将,因与男将体型相差悬殊而在武举中折戟,输给文试骑射皆平平的男将,深感惋惜。
“臣今日斗胆进言,望陛下恩准,下届起武举金榜亦分为坤乾二榜,女男分台械斗,这样也不埋没了那些优秀的女将,陛下也能有更多良将可用。”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篇话,仍低头跪着,等着凰平帝开金口。
作者有话说:
[1]本文采用唐尺,一寸等于30.7厘米,女主身高五尺七寸,相当于175cm。
第29章 授职
凰平帝听她说完, 呵呵一笑:“你倒有心,能够这样推己及人。”又因心情实在大好,并未同众臣商议, 当即许诺道:“下届武举开始, 就依卿之言, 分坤乾二榜,两榜选取同样数量勇将, 分派至各军当中。”
待凰平帝说完, 一旁祁王、晋王, 以及一种群臣皆起身行礼,姜严著也朝上磕了一个头, 众人皆呼:“陛下圣明。”
凰平帝点了点头,又叫姜严著起身, 让她走上前来, 和蔼地问了她几句话,问起她在蜀军的经历, 又问了问忠毅候身体是否安好, 半晌才说身子乏了,命起驾回宫。
众人恭送她起驾后, 方才按照品级依次离开了校场。
见人都陆续散了,郡公忙拉着姜严著坐到身边问道:“我的儿, 胳膊伤得重不重?我听见人说流了好多血。”
姜严著挽着她笑道:“姑妈别担心,一点也不重, 只是划了个口子,已上药包扎好了。”郡公仍是左瞧右看, 见她气色还好, 遂放下心来。
回到家中, 郡公忙写了一封信,又附上武举金榜榜文,绑上大红花,命人飞马送至蓟州城,将这个喜讯报与姜严著的大祖母、母亲姨妈等知道。
虽然朝中也会下发邸报到蓟州,但到底不及自家报信亲切。
接着郡公便在鹿园连摆了三日大宴,宴请各路亲朋好友。第一日请的是官面上的贵客,晋王姬燃,燕安王世子姬夕等都来道贺,还有中书令、门下侍中、御史台大夫等朝中重臣都赫然在列,一时间鹿园门口香车宝马云集。众人在鹿园喝酒看戏,整热闹了一天才散。
第二日请的都是些老亲少故,有姜严著大祖母和母亲在洛阳的亲友,也有祖父秦国公姜严氏这边的亲戚老友,还有姜严著在洛阳的一些幼时好友,以及嬴崔雪、姞项玉、鸾镜儿等,来了有近百人,又庆贺了一日。
最后一日则是在鹿园门口的勒马听风街,搭了长条大帐,请流水大席,整整一天来者不拒。京城任何人来,都可以饱餐一顿,喝上两杯酒,沾沾武状元的喜气。
只可惜姜严著臂伤未愈,郡公不许她饮酒,这几日坐席都是以水代酒,着实给她憋坏了。好在过了几日,她手臂上的伤终于逐渐愈合,太医来复诊见恢复得很好,也说不必再包扎,只是切勿沾水,再过几日结了痂,就无须忌口了。
姜严著听了也很开心,忙忙着人去请郁久闾阿耶罗,说还欠她一顿酒要还,还请了嬴崔雪、姞项玉和鸾镜儿等人作陪,约定十日之后在东市新开的玉君酒楼,喝她个不醉不归。
这几日,就在鹿园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当中时,祁王姬山的府上却异常压抑,姜严著夺得武状元一事,令祁王十分不满。
与姜严著对垒的呼延烈,是祁王十分欣赏的将领,因他是北境降将,按理即便拿到状元也不能到神策军带兵。所以祁王早在械斗之前就私下求了凰平帝,将呼延烈赏给他去江南军带兵。
没想到一场械斗下来,呼延烈被姜严著一锤几乎砸成了废人,元气大伤,需要调理很久,还未必能够恢复如初。
损失一位完好的大将,这是头一等使祁王不悦的事情。另外姜严著在获胜之后,向凰平帝求旨,后届武举金榜分为坤乾二榜,陛下竟没有同众臣商议便一口应允,也使祁王十分不满。
往届武举选取进士五十名,其中有三十名会进入到终场械斗,最终放榜的名单中,女将的数量大约只有男将的一半,而且都在末尾。
若依了姜严著的办法,分坤乾二榜,那么女将男将数量必须相同,许多资质平平只能靠械斗力量取胜的男将,便没有能够混到进士的资格了。
这使得许多旧派武将世家感到不满,这些世家往往以父为尊,加上这些年不知从何处刮来的一股“恢复汉唐旧制”的风,吹入了这些旧派世家和太学中,渐渐地生了根,隐隐形成了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原本有废帝做靠山,自从废帝倒台,他们开始寻找新的代表人物,并将目光投降了祁王姬山。
祁王回到洛阳后,也需要朝中和世家的势力傍身,以增加夺嫡的砝码,于是这两者一拍即合,悄悄合作了起来。
作为这股势力的代表,祁王必然不会让姜严著顺利进入禁军做将领,一则不愿她在禁军身居高位,铲除一些旧派世家在禁军的二代们;二则也不希望她掌握神策军,使得晋王过于得意。
于是在确认此次武举进士所授官职的时候,祁王十分积极地参与其中。凰平帝原本要封姜严著做禁军正三品神策上将,祁王见了,私下缓缓进言道:“臣以为,小姜侯文武双全,若能在战场上为我朝收复失地,开疆扩土,到那时功成名就,再回到禁军中来统管神策军,岂不更能服众?”
凰平帝听了,微微偏头问他道:“收复失地,你是指西域?”
祁王点点头:“正是,如今安西四镇,疏勒镇、碎叶镇、于阗镇和龟兹镇,因最西端的月氏都督府辖区失守,大宛都督府四面受敌。最新战报称大宛守将已投降,这样一来,地处最西的疏勒镇已是名存实亡。若吐火罗国与吐蕃联手,得寸进尺,恐危及我河西走廊。”
他见凰平帝沉吟不语,又说道:“此时正需朝中,派遣一位与西域素无瓜葛的大将,重整安西四镇重兵,兴利除弊,方能不破不立,一扫西军颓势。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小姜侯乃洛阳世家出身,这次力争状元,要留在洛阳禁军,难免有恋家之意。若她顾念着洛京繁华,不愿到西域吃苦,臣江南军中也有不错的人选供陛下考虑。”
凰平帝听他这样说,皱了皱眉,只说道:“你且先去,此事朕却待理会。”
安西都护府过去在前兵部尚书妫林英的把持下,只管从西域贸易中肆意敛财,造成西域各军镇之间利益不均,矛盾重重,彼此不仅难以合作,反而互相拆台之事甚多。
凰平帝早要重整西域,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方才听了祁王进言,心中已有了几分想法。遂下了一道旨意,召姜严著第二日入宫觐见。
到第二日,姜严著来到上阳宫观风殿外听宣,等了半晌,有宫娥前来,宣她入内觐见。她走到御座阶下,俯身行礼道:“臣著叩拜吾皇圣安。”
凰平帝坐在御座上,笑问道:“爱卿臂伤可好些了?”
姜严著恭敬回道:“已大好了,多谢陛下垂爱。”
凰平帝微微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朕欲封你到禁军做神策上将,但如今西域接连失城,没有合适人选可待派选,叫朕十分为难。”又问她道:“若许你自己选择,你愿意留在京中还是去西域呢?”
姜严著听到凰平帝这样问,吃了一惊。她低着头,飞快地思考着,陛下这话听起来是让她自己选,但她听出了其中的考验意味。
她想,往届武举状元都是会进入神策军,凰平帝今日这样问,必然倾向于派她西行。但去西域是大事,此刻却容不得她回去同郡公或晋王商议,她也不能在御前踌躇。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中飞快思考了很多,当即附身拜道:“臣愿去西域,替陛下收复失地,扬我国威。”
凰平帝听了,点头笑道:“好,好,有魄力!”随后又道:“你跪安罢,朕再想想。”
姜严著倒着退出大殿,出了皇宫,拍马回到鹿园,将自己关在小院书房里,静静回想今日的御前召对。
她坐在案前闭目沉思着,陛下为何突然提起要派她去西域。她思前想后,认为大约是她那日在校场御前说的那番话,得罪了禁军中的人。
又兼因她与晋王亲厚,看来也是有人唯恐晋王羽翼渐成,所以要提前把她远远打发走。
姜严著想了许久,打定主意,见此时天色已暗,便换上了一套不引人注意的深色常服,戴上面纱,悄悄从梅香院的角门出去,直奔随园西南角湖边的一个隐蔽小门,这是姬燃留给她秘密出入的,不过今日是她第一次走这个门。
她出发前放飞了一群灰鸽,其中一只来到了这里报信,所以姬燃已遣了人来小门处接她。
此时已是盛夏,姬燃正在湖中凉亭等她。此亭位于湖中央,翘角朱栏,翠幄轻纱。
亭中烛光闪烁,桌上有一壶沏好的青茶,旁边冰盘中摆着瓜果葡萄。不时有夜晚微风从湖面徐徐而来,吹得亭中香风阵阵,好不惬意。
姜严著坐了个小船儿来到湖中亭与她相见,将今日面圣一事同姬燃讲了一遍。
姬燃若有所思地喝着茶,半晌说道:“依我看,去西域也未必是件坏事,现今天下这四个地方军,只有陇右军势力混乱,有机可乘。若把握住了,在朝中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姜严著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只是若去西域,我还需要殿下帮我一个忙,请姚司马出山,出任安西都护府大都护。若能如此,西域可保无虞。”
姜严著口中所说的姚司马,正是姬燃的姨妈姚苏锦。
原来姬燃母亲姚先皇后家中姊妹三人,先皇后排第二个,现任北庭都护府大都护姚苏兰是姚家三妹,这位姚司马,则是姚家长女,姚先皇后的长姊姚苏锦。
姚苏锦二十年前曾任河西节度使,后因被废帝猜忌贬为瓜州司马,屡次下狱,后来看破红尘请旨辞官,如今在洛阳城外玄妙观出家为道士。
姬燃想了一想,应允道:“好,明日我就去城外走一遭。”
也不知她是怎样说动姚苏锦的,又怎样向凰平帝进了言。总之十日后,朝中就下了旨意,命姚苏锦出任安西都护府大都护。
同日武举在榜之人也都授了职,姜严著被封为正三品征西将军,同时出任安西碎叶镇镇守使。姞项玉仍做她的副手,与她同去西域。
这日姜严著来到洛阳城南的营地,来接从蓟州城赶来的姚章青。因姜老太尉知道她要去西域,精选了一万人马送给她扩充西军,帅兵前来的将领正是姚章青,不日也将随她一起去西域。
她见姚章青风尘仆仆赶来,握住她的手笑道:“姥姥听说我要去西域,可着你带了什么话没有?”
姚章青笑道:“老太太倒没让我带什么话,只是看到邸报那天,她跟大都护说话,我在旁边听到了一句,她说:‘去便去,我们姜家女儿没有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