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苏锦听罢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老弟也艰难,我们为朝廷分忧的,哪个不艰难?我原本在我那观中做神仙多自在,要不是我姪儿晋王百般求我,陛下又抱怨西军无人,我怎么肯跑回西域喝风来?”
那刺史听她抬出陛下来,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知道这军饷是再推辞不得了,于是举杯笑道:“大都护这样能体恤我,我又怎能不体谅大都护的难处。今日既来了我这里,决计不叫大都护空手而去。”
说完他又指着坐在一旁,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胖子说道:“长安府库都由司马掌管,明日就请大都护随他一同开府库查看,不管哪里省一抿子,为西军添些彩头,也是我们的诚意。”
那司马听刺史突然指向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后马上举起酒杯,来敬姚苏锦和刺史,口重连连称“是”。
到第二日,姚苏锦带着姜严著,在司马的陪同下,来到长安府库,听那司马絮絮叨叨地介绍,哪个郡哪个县税粮还没收上来,哪处灾荒要拨赈灾粮食,说了一大通话,最后说道:“只得从我们长安官员的俸禄里省出五万贯钱来,送给大都护西征之用。”
姚苏锦看了一路,听他这样说,连连摇头:“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呀!”
因刺史有言,务必要使姚苏锦满意,所以那司马战战兢兢地问道:“那依大都护想法,需要多少呢?”
姚苏锦悠悠说道:“怎么也要个四五十万贯。”
那司马听罢吃这一惊不小,忙道:“大都护言过了,就是把下官的家当全赔上,也变不出这许多钱呀!”
姚苏锦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家当赔上,我瞧可不止这区区五十万。”
那司马干咳了两声,踧踖不安地笑道:“大都护说笑了,大都护说笑了。”
随后姚苏锦便抬脚往外走,一行人从府库回到衙门,刚到衙门大门口,只见那里站了一群人,一个中年男人见司马来了,赶过来跪下说道:“司马大人,您家公子强抢民女,您老得做主啊!”
司马皱了皱眉,因有姚苏锦在一旁,不好发作,只得说:“你们先去,待我详查,本官必不包庇。”遂有吏人走上前来将人群驱散。
那司马一脸赔笑地请姚苏锦和姜严著往里走,一面说:“其中定有误会,让二位见笑。”
众人刚到堂中坐下吃茶,忽有个体型肥胖的青年男子,瘸着条腿闯到堂上来,朝司马说道:“阿大,这事还像从前一样,赔些钱就完了,有什么好查的?”
姜严著瞧这来人,竟还是个熟面孔,正是她去年回京路经长安时,挑衅她被她敲断了一条腿的那个肥腻男子。
她不禁失笑道:“嚯,不想在长安竟遇见了‘熟人’。”
那男子听她说话,转头看到她,一脸震惊地指着她道:“是你!”
“大胆!”司马喝道:“这二位是安西都护府新上任的大都护和西征军的统帅,不得无礼!”随后命几个人将那男子连拖带拽地押下了堂,向姚苏锦和姜严著赔笑道:“犬子唐突无礼,请二位见谅,见谅。”
姚苏锦却没理会,转头问姜严著道:“怎么?你认得他?”
姜严著冷笑道:“去年我回京路上在长安歇脚,险些也被司马的公子掳了去,依我看这强抢民女之事定是真的,司马还是好好查查吧。”
姚苏锦听见这话,站起来冷冷说道:“既然司马有事要查,我们也不叨扰了,军饷之事请司马再努努力,莫叫我为难。”
那司马站起身来,口中连连说道:“一定!一定!”,点头哈腰地送了她们出门。
回到姚苏锦的行馆,姜严著忧心忡忡地向她说道:“大都护,依我们今日看长安府库的情形,这钱怕是难。”
姚苏锦悠闲地喝着茶:“府库没钱,是因为钱都在某些人家里,这些人都是废帝亲信妫林英的旧党,陛下才登基不久,西域地远,还没清算到这里。这些年陇右道也不知贪了朝廷多少拨款,我们既来了,就少不得榨出些他们的油水,再走不迟。”
姜严著笑道:“既这样,正好拿这司马开刀。”
姚苏锦翘起脚来:“贤姪懂我,正有此意。”
第二日,姚苏锦独自一人去找了长安刺史,二人密谈了整整一日。
不外乎威逼利诱,劝其丢车保帅,那刺史也是个精明人,这两年司马替他办了不少事情,愈发拿大了,不再似从前谦卑。
又因办的事情里面有不少机密,知道了他太多内幕,他也渐渐觉得是时候借此机会除掉此人了。
况且凰平帝新登基,他们这些废帝旧臣迟早要被清算,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寻找新的靠山,之前给祁王送过一回礼,但祁王并未理会。
如今见姚苏锦亲自上门,劝了他一番好话,他想到姚苏锦是晋王的姨妈,若借此机会攀上晋王,也是个好出路。
于是他最终应允,将司马献出,算作是投名状。
有了刺史点头,这事情就好办了。
正碰上近日有人因司马公子强抢民女,每日在衙门口聚众。刺史将此事接手来查,令司马停职在家避嫌。
这一查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司马公子不仅这一次强抢民女,还在家中被吏人搜出圈禁优伶。
有人见司马家中被查,以为他倒台被抄家,跑来告发其收受贿赂,接连不少商户也来告发其索贿,这下司马是真的被抄家了。
查抄那日,姚苏锦带着姜严著在他府外街口茶楼雅间里吃茶,见到吏人将带着封条的箱子一箱接一箱搬出来,搬了整整一日,才仅半数。
刺史也十分卖力,连着三日三夜亲自审问司马及其子,整理出了一份口供,还有查抄物品金银的单子,要着吏人送去京城。
姚苏锦看过后,大手一挥:“我城外现有燕东轻骑,回京城是再快不过,何必麻烦府吏!”
刺史连连应声,将文书交给了一位燕东骑都尉,快马疾驰回到京城,因姚苏锦先有信进京,所以此案直接由晋王在御史台审理。
第32章 悍兵
不过旬日光景, 已有御史台的人来长安查明此案,将长安司马及其长男押送京城受审。
所涉及的财物中,只将一些珍贵摆件和古玩字画运了十大车进京, 其余金银钱全部登记在册, 以充长安府库。
刺史从其中拨出了五十万贯钱, 交割给姚苏锦作为陇右军的军饷和安西都护府开销。
御史押送人马离开长安一日之后,司马父子在路上被悄无声息地结果了性命, 负责押送的御史上报此二人因“水土不服, 忧心惊惧”, 在途中暴病身亡。
长安司马出了这样大的贿赂案,刺史自然也有失察之过, 因有姚苏锦为其做保,上奏称其对司马受贿毫不知情, 朝廷便只罚了他一年俸银以做惩戒。
此事一完, 姚苏锦也不必再在长安逗留,于是择定吉日, 由姜严著帅西征军护送她前往安西都护府的驻地龟兹镇上任。
姜严著离城时, 同姚苏锦一起坐在车上。此时城门口,由刺史带着一群人, 毕恭毕敬地为她们送行,姜严著打帘看去, 不禁小声感叹:“这刺史能屈能伸,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姚苏锦正在车上闭目养神, 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听她说这话, 挑一挑眉, 笑道:“他可比司马更富裕, 这五十万贯暂时卖他一年太平。”说完这句她睁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这样好肥羊先留着,等什么时候西军缺钱,再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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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这一路往西,气候越来越干燥,风沙也越来越大,连续行进十数日后,队伍抵达了敦煌。
她们驻扎在城外,有城中郡守出来请姚苏锦进城安置,被她一口回绝,她说西域诸城连年萧索,不必铺张招待。
将那郡守打发走,她们仍都留在城外大账中过夜。
姚苏锦虽入道门,对佛家也颇有研究,因敦煌有大量洞窟壁画和佛像,她兴致勃勃地在此处盘桓三日,也让随行将士好好修整了一番,这才吩咐大军开拔,继续西行。
又走了约有十数日,西征军才终于来到龟兹镇。姜严著留了五千人马在龟兹,由一名燕东军骑都尉率领,以护卫姚苏锦的安全。
在龟兹停留了三日,姜严著带着其余一万五千人马继续西行,去往最西边的碎叶镇。
抵达碎叶镇这天已近黄昏,姜严著一行人在军镇外,看着有些破败的城墙,萧条凄凉。
姜严著摘下防风面纱,觑着眼望向城门,她一个时辰以前就打发了人来报,此刻却无人出城来迎,城门紧闭。
她朝后面看了一眼随行人,姚章青和姞项玉还是精神抖擞,知意也摘下了面纱,神采奕奕地看着前方城墙。
倒是姒孟白,明显有些体力不支,这大概是他出生以来骑马走过的最远的路了,走了这将近两个月,没有因水土不服而掉队已是难得。
姜严著叫了带兵在前头的妘花广来,带着一小队人马到城门口叫门,过了半晌,妘花广回来禀道:“将军,无人应门。”
姜严著点点头没说什么,仍旧让她归队,又看了看后面长长的队伍,人与马看起来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黄沙,疲惫不堪,若城门一直不开,就地扎营休整是最好的选择。
但作为新上任的镇守使,被关在城外扎营,实在有些不像样子。姜严著前后想了想,先吩咐下去:“所有人下马,原地休息一个时辰。”
然后她叫知意到身边来:“陪我到城下走走。”
她们带了一小队亲兵走到城下,慢慢骑着马踱步。这时她注意到城上有人探头探脑,所以是分明知道她来,却不开门。
知意也瞧见了,她二人对视一眼,知意立刻会意,大声抱怨道:“将军,这碎叶镇的统帅也忒不知好歹,我们大老远拉着这几大箱钱,特特来酬军,竟叫我们吃闭门羹!”
姜严著说道:“既不领情,也罢,你去点一千人,把军饷拉回龟兹,向大都护禀明缘由。然后吩咐下去,让其余人分散在四面城墙外扎营,我看军田都在城外,城中几万人,围上他几个月,不攻自破也。”
知意又故意问道:“将军为何要围困城中大军?”
姜严著道:“拒不开门,形同谋反,叫我怎么办呢?再派一队人回中原招些兵来,填上也就罢了。”
知意听她说完,脆生生答道:“遵命!”
随后二人在城下又转了半晌,细细看了看城墙,方才悠悠回到城外大队伍中。
刚回到队伍中,还没来得及点兵假意运军饷回龟兹,只听“轰隆”一声响,城门洞开。
只见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带着几个人,从城内拍马赶来,走到阵前,那人在马上拱手笑道:“末将记错了时辰,未能出城远迎镇守使大驾,罪过罪过!”
这来将自我介绍名叫哈孜,是龟兹人,他们族群没有姓氏,人人都以名相呼。他介绍了一番城内的情况,请姜严著带人马进城安置。
姜严著一挥手:“不急。”
回头吩咐姚章青:“丹羽,你在这里带人马继续原地休息。”
随后她自己带着知意和姞项玉,以及一队亲兵,同哈孜进了城。
及至进了城,却见一片萧条景象,城中大路上一个人不见,临街店面也皆关着门。
哈孜叹道:“自从疏勒镇失守,咱们碎叶镇成了边地,常有吐火罗人前来滋扰,所以平民都跑得差不多了,只剩军队和一些些军属在城中。”
姜严著皱眉问道:“可有安置城外人马的地方收拾出来?”
“有,有。”哈孜连声答道,但随后面露难色:“只是还没怎么收拾,都护府连年欠饷,大家都有些惫懒,我时常也支使不动。”
经过方才拒开城门一事,这她也是料到了的:“先带我们去瞧瞧地方。”
走了没多远,经过一个破败的校场,他们一行人来到一处荒凉的营地。
自打出了玉门关,她们一路越往西走,越感到和中原仿佛是两个世界。到龟兹镇时,看着还算有些人烟,到了这最西边的碎叶镇,真正是民生凋敝,百业萧条。
“难怪安西都护府,近年总是关不出饷来。”她默默想道。
她们走进营区的房屋中看了看,床柜桌椅倒是都齐全。从营房内的设计和屋中物品,还能窥见当年西域兵强马壮、商业繁荣的盛况。
只是这盛况如今已被厚厚的黄沙掩埋。
哈孜见屋中灰尘甚重,也有些尴尬,随手掸了掸,说道:“这两年跟吐火罗交战,折损了不少将士,所以这些营房空置已久,不过擦一擦灰,还是能住的。”
姜严著皱着眉头没说话,带着其余人在营地巡视了一圈,眼见日头西落,也不能让西征军一直在城外。
于是她回头吩咐姞项玉道:“你去城外,和丹羽一起,带人马进城吧。”
等人马都进了城,分派了营房,每十人一屋,由什长管理内务。姜严著挑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在她右边还有个小屋,分给了姚章青住,左边的一间屋子暂时给了姒孟白,又在营地另一头,单分出来个屋子给了姞项玉。
而知意只是个百户,不能因是统帅的义女就搞特殊,所以她仍旧同她的部下女兵,一起住在普通的多人营房里。
众人收拾了一整晚,总算有个了干净的住处,收拾完胡乱睡了两个时辰,天就大亮了。
姜严著早早爬了起来,稍微整了整衣服,洗了把脸,独自提前去了校场。
此刻校场空无一人,她在里面悠悠转了一圈,看见不少地方围栏已倒,并未修善,不过整个场地还是很宽敞的,可以容纳下几万人在此操练。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姚章青和姞项玉带着西征军来到了校场,所有人在东边整齐列队,站姿挺拔,一声不闻。
又过了片刻,只见哈孜一个人跑进了校场,对姜严著笑道:“将军请稍等,我已叫他们来了,许久不曾集合操练,有些拖沓,请您见谅!”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驻扎在碎叶镇的大军才稀稀拉拉到齐。
姜严著坐在台上冷眼瞧着,没说什么,只问哈孜:“人都齐了?”
哈孜在一旁点头:“齐了,齐了。”
姜严著微微点头,吩咐下去:“发饷吧。”
只见一队人在校场看台下,抬了十个大箱放在地上,前面摆了张桌,由营官在桌上拿着花名册点名登记发饷。
碎叶镇的守军一见箱子齐开,里面果然是一贯一贯的新钱,这一批“凰平通宝”比从前的旧钱份量重些,颇受民众喜爱,西域亦不例外。
于是他们纷纷拥上前,还是几个西征军的百户带着人,维护了好一会儿秩序,才安静下来,依次排队领取。
姜严著就一直坐在台上,看着他们领饷。足足发了两个多时辰,才全部发完,众人领了钱,才有了些精神,列队也比先整齐了不少。
这时,姜严著方才站起来,在看台上来回踱着步,看着下面的守军,片刻说道:“你们先将军守土无能,朝廷派了我来重整西军。在我这里比不得你们从前轻松,但我的规矩却也简单,有过者罚,有功者赏,如此而已。若能同舟共济,你们得赏,我也好向朝廷交代。若不然,就休怪我军法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