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才见医婆在小孙女的搀扶下,慢慢走出来,姒孟白一见,赶忙站了起来,问道:“婆婆,她伤势如何?”
医婆摆摆手:“无大碍,只是伤处颇多,须养些时日。”
姒孟白忙上前搀她坐下,听她慢慢说道:“脖颈有一处利器擦伤,右后肩一处箭头,方才我已替她取出,还有左上臂一处匕首刺伤,入肉三分,倒是不重,眼下顶要紧的是后肩上的箭伤,要好好用些药。”
说罢便吩咐孙女在一旁记录,她口述了所需药材,有用来擦拭创口的,有捣敷的,还有水煎口服的。
小孙女一一记好,姒孟白也起身连连称谢,送了她二人出屋。
姒孟白这才走进里屋,看了看趴在床上睡得正熟的姜严著。他知道近日附近有吐火罗人越境来犯,想必她是带兵前来抵挡才受的伤。
他叹了口气,将被子轻轻往上掖了一掖。过了半晌,医婆的小孙女提了一捅温热的药水来,给姜严著擦了擦创口,又敷上了捣好的药。
随后她又说道:“姥姥说了,今夜很关键,须得有人在这里守着,半夜很有可能会发起热来,到时候就得把这药喂她服下。”说完指了指外屋桌上一个小火炉里煨着的药。
姒孟白点了点头:“好,我今夜在这里。”
果然到了子时前后,姜严著开始发起热来,浑身滚烫,皱着眉,双眼紧闭低声呢喃,好像是做了什么梦。
姒孟白一直守在她床边,听她发热说梦话,忙站起来,要去外屋端药。
不想他刚一站起来,就被姜严著一把拉住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喃喃道:“神风,你别走。”
第39章 回城
姒孟白以为她醒了, 忙蹲下来看,但见她仍是双目紧闭,手烫得像一团火。
他看她实在烧得厉害, 担心没及时服药会有什么问题, 便将手往外抽, 但她力气很大,他越是用力往外抽, 她越是握得更紧, 只听她仍是反复说道:“神风, 你别走。”
姒孟白认识她一年多,从来没听她或她身边任何人提起这个什么“神风”, 他满心疑惑,又着急给她喂药, 只好趁她稍稍放松时, 快速将手抽了出来。
姜严著感觉到他抽走,便将手收回来, 眉头紧锁地抓着枕头。
等姒孟白从外屋将药端进来, 竟然见到她在睡梦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呜呜哭道:“神风, 你一定很疼吧?”
他忙将药放在一旁,拿起手帕, 在水盆里淘了一遍,上前来替她擦拭, 只见她脸上又是汗又是泪,他一点点用帕子轻轻地擦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他见姜严著渐渐安静下来, 便取过药碗来。因她右后肩有伤, 只能趴着睡,但这个姿势没办法喂药,他只好轻轻将她翻至向左侧躺,拿小勺边缓缓喂她,边用帕子接着。
一碗中有一半被吐了出来,但好在小医女走前说了:“喂药肯定会吐,吐也不打紧,能喝进去三成就行。”
等药喂完,果然发热慢慢褪去,姜严著又沉沉睡了过去。
姒孟白将药碗收拾了,又将几个被汗水泪水和药水弄湿的手帕子一条条洗了,添换了屋中的银碳,忙了半晌,才又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他静静看着熟睡的她,回想着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按说他一个还未成亲的公子,这样大剌剌坐在别人床上,若是叫他长姊瞧见了,必要训斥他一番。
但他总是觉得,呆在她身边时,好像自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也顾不上许多该守的礼节。
他就这样在她床边坐了一晚,直到天已大亮,他听见院子里有人喊他,他走出来一瞧,原来是护卫队的队长。
护卫队的人昨日听说将军受伤在此,便又将车卸了,仍旧回他们先前借住的人家住下,这日一早队长带了个部下来看视姜严著的病情。
姒孟白摇了摇头:“用了药,还没醒。”
那队长说道:“公子也辛苦了一夜,回去休息吧,我来换你。”
姒孟白担心他粗手粗脚,做不好这些事情,便说道:“等小医女来给她换药时,请她照看一会儿,我就在这外屋躺椅上睡一会罢了。这里有我就够了,她需要静养,你们仍回去等消息。”
队长见他坚持,也只得说了两句“注意身体”,便带人出去了。
等鸡叫了三遍,小医女才拿着刚捣好的药来,给姜严著换药。姒孟白在一旁说了昨晚的情况,小医女摸了摸她的额头,点点头:“没事了,且得再睡呢,不要吵她,也许要到晚上才能醒来。”
他听她这样说,便请她在此看顾一会儿,他好在外屋眯一觉。
不想那小医女摇摇头:“我还得给姥姥晒药去,你在外屋睡会儿没事,她还没那么快醒来呢。”说着提着药罐子轻快地离开了。
他想了想,担心自己睡去了,姜严著会有什么危险,便又叫来了护卫队的队长,带了八个兵来,在院里守着。
他这才放下心来,在外屋的椅子上躺了下来,但睡也睡不大好,迷迷糊糊地眯了能有不到三个时辰,他一醒来就赶忙进屋里来,看看姜严著醒了没有,结果发现她还睡着。
他走上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了,但不知是不是屋里有点热,他摸着感觉她脸上汗津津的。
于是他又洗了快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正擦着,只见她轻轻睁开了眼睛,缓缓问道:“我在哪里?”
他一喜:“你醒了?我们在俱蓝村里。”
姜严著仔细回忆了一下,哦是的,是她从吐火罗的军队里跑了出来,来这里找姒孟白的。
她皱了皱眉:“口渴。”
“我去给你倒水。”姒孟白赶忙放下手帕,去外屋接了一杯水来,慢慢扶她支起身子,只见她拿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完了一杯,递回给他:“再倒。”
他忙接过来,又出去倒了一杯,就这样里里外外跑了三趟,她喝了三杯水才缓过渴来。
姜严著喝完水,又趴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头晕得厉害。”
姒孟白笑道:“醒了就好了一半了,医女说了,刚醒时头晕正常,今晚也不必再换药了,明天你差不多就能坐起来了。”
她感觉自己趴着比坐起来舒服一点,便趴着轻轻和他说话,问他往西域去的见闻。
姒孟白见她精神好些了,也很开心,同她说了他们一行人,这一路上,怎么选地方扎营,怎么到的甘达拉,又怎么高价出脱了湖绸,又怎么买到的波斯毯,又讲了他们回来,队长如何受了伤,又如何找到这个村子,请到了医婆为他医治脚伤等等。
他讲得很精彩,姜严著也听得很认真,只是她此刻身体还是有些虚弱,所以趴着听会时不时睡过去,过一小会儿又醒来,姒孟白见她睡了,就停下来静静看着她,等她醒来,想继续听,他再接着讲。
一直到三更天,她才又继续睡去,姒孟白就在她床边,又坐到了天亮。
到第二天,姜严著已经能坐起来了,早上小医女又来给她换了次药,看着她的伤口愈合的很好,笑着说:“已好多了,今晚再加换一次药,好得更快些。”
姜严著轻轻点头道谢,让姒孟白好生送了她出去。
吃过午饭,她也能下床溜达溜达了,好在这次的伤都没在腿上,所以不怎么影响行动。她想等伤口不渗血了就赶紧回城,丹羽和知意一定都急坏了。
哈孜叛逃,他在城内那些部下亲信一定不会束手就缚,不知城内现在境况如何,也不知姚章青能不能压得住他们。
她想,还是得先给姚章青送个信儿回去。于是将护卫队队长叫了来,叫他派个妥当人快马回城,只说是商队有事要报,进城后单独找到姚章青,将姜严著此刻在俱蓝村的消息告诉她。
这些商队人马都是她从燕东军里挑的精英,很靠得住,等队长走后,到了晚上,她正在床上靠着,听见姒孟白走进外屋,她轻轻唤他来。
姒孟白走进来,见她精神比先更好了,笑问道:“是要喝水吗?”
“我想洗澡。”
他皱了皱眉,走到她床前,温柔劝道:“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先不洗吧?”
姜严著只是看着他:“我要洗澡。”
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去问问医婆,若她说能洗,我就给你烧水去,等我。”
说完转身去了,到得医婆屋里,才发现小医女不在,原来是村头有户人家生了急病,将她请去了。
医婆听他说姜严著想洗澡,说:“洗也无妨,伤口都在肩膀脖颈和上臂,那院里有坐浴桶,你烧些水让她坐在里面洗洗可以,只别将水打湿伤口,也不要泡太久,别超过两刻钟。”
姒孟白在一旁认真听了记下,那医婆又指了指一旁的一个小药罐:“我孙女儿着人请走了,她捣好的药在这里,你拿了去自家换药吧。”
姒孟白道了谢,拎着药罐回到东小院,找到了坐浴桶,从井里打了水,支了炉子烧水,等水开的时候,他将这桶里里里外外洗了三四遍,又用第一桶烧好的水烫了一遍。
他将洗干净的浴桶搬到外屋,又足足烧了十二桶开水,一点点凉温再倒进浴桶里。
他试了试水温,正正好好,便到里屋来喊姜严著,她走出来见水已好了,几条浴巾搭在一旁架子上,点点头:“你出去吧,我自己洗。”
姒孟白将东西放好,把屏风打开,退出了屋子,将门关好。
姜严著将衣服慢慢脱下来,伤口已不那么疼了,只是脱衣服拉扯到时,还是有些皮肉发紧不适。
她踩着浴桶边放好的小凳,一只脚踏进浴桶,温热的暖流瞬间传遍全身,随后整个人站了进去,慢慢坐下来。
她不禁长出一口气,舒服,真是舒服极了。这几日的疲惫和烦闷,几乎是瞬间消散。
她拿着一条浸了水的手巾,慢慢洗着。姒孟白担心她泡的太久,影响伤口,于是在外面给她记着时间,快到两刻钟时,便在门口敲门提醒她。
过了许久,才听她在屋里说道:“你进来吧。”
姒孟白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来,见她已换好衣服进了里屋,问道:“医女来了吗?”
姒孟白说道:“医女着人请走看病去了,今夜不回来,我拿了药在这里。”
“好,那你来给我换药吧。”
他拿着药罐走进里屋,只见她将头发松松挽了个髻,上身穿着一件白色抹胸衣,下身穿着一条宫绸暖裤,面朝里背对着他,盘坐在床上。
姒孟白有些愣神,她昏睡的时候,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她此刻醒着,倒叫他有些紧张。
见他迟迟没动静,姜严著微微回头:“你在磨蹭些什么?”
他赶忙走上前来,用一条干爽的手巾,将她的后背擦擦干,又检查了下伤口,好在都没有沾到水。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看清她皮肤上的绒毛,能闻到她沐浴完的淡淡香气,这使他呼吸紧促,手也有些微微发颤。
药是他提前温过的,所以敷到伤口上也不会觉得刺激,姒孟白细致地将药敷好,重新将伤口覆住,将一旁的上衣拿来给她披上。
姜严著慢慢将衣服穿起,回身说道:“我先前打发回城报信的兵,很有可能今夜就回来,你帮我留意些,若他回来了,不管多晚都立刻带来见我。”
他郑重点了点头,将外屋的浴桶和杂物收拾完,见里屋已熄了灯,便在外屋躺椅上歇下了。
果然到四更时分,那男兵回来了,因姜严著先前有吩咐,所以他径直来到医婆家小东院里,悄悄扣了三下门,两短一长。
姒孟白听到声音,赶忙坐起身来,几乎是同一时间,里屋灯也亮了,姜严著披衣走了出来。
男兵走进来,向姜严著行了个礼,说道:“姚副帅为找将军,派了数支侦查队过境,获悉了哈孜叛逃一事,随后他在城内的部下起兵被镇压,姚副帅已处决了他留在城中的所有副将和若干亲随。又增派了三千人去落月岭,她说明日会再派一千人前来接将军回城。”
姜严著皱了皱眉头:“落月岭出什么事了?”
那人回:“落月岭无事,只是增兵防守。”
她听完立刻明白了姚章青的意图,看来城内还是不稳,所以她加派人马到落月岭,只是为了在必要时刻让姞项玉带兵回援。
于是姜严著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准备好明日回城。”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神风
第二日一早, 姜严著披衣从屋里走出来,见姒孟白已收拾停当。她走到门口来,遭冷风一吹, 倍觉精神。
先前她来时穿着的衣服, 有多处破损已不能再穿, 只有里衣是完好的,所以她此时身上披的是姒孟白的一件纩衣。
她刚到门口, 就见姒孟白从院里走过来, 手里拿着一件大毛斗篷, 见她站在门口,忙走上来将斗篷为她披上:“风大, 当心着凉。”
姜严著系上斗篷,微微笑道:“这几日有劳你了。”
姒孟白也笑道:“将军这样说, 是同我见外了。”
姜严著歪头看他:“那你口称将军, 就不见外么?”见他一愣,她随即笑道:“以后叫我见微就行。”
话毕她二人相视一笑, 姜严著拍了拍他肩膀:“好了, 走吧。”随后她们走到正院,向医婆道了谢, 姒孟白留了重金相酬,那医婆又给她装了些药, 嘱咐她回去了也要再换两天药。
姜严著将药收下,说道:“可惜医女还没回来, 我不能当面道谢了,请婆婆代为致意吧。”说完二人离开了这座小院。
此时护卫队也已将姒孟白从波斯带回来的货物装好了车, 正在村口等她们。正在她们刚要出发的时候, 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 一匹浑身乌黑的骏马从村外林间往这边跑来。
姜严著远远看见,眼前一亮,激动地挥手喊道:“追风!”
待马儿跑近,她走上前攀住缰绳,抚摸鬃毛笑着感慨道:“好姑娘,你果然还活着!”
说完她又细细上下查看了一番,只见追风马身上也有几处伤痕,屁股和身侧都有箭矢擦伤,好在都不算重,已经在慢慢愈合了。
因追风马身上有伤,姜严著只让她跟随商队一起走,自己换了一匹车队的黄马骑。姒孟白原想请她一起下来坐车,但见她骑在马上兴致很高,便也没说什么。
只是从车上打帘向外望去,看她骑着那匹黄马跟追风马并排走着,时不时伸手摸一摸追风马的头,他心中暗自思忖道:“追风…神风…风…?”
商队行了约有一里多地,只见前方有一队兵马,打着陇右军的旗,在此等候姜严著。这是她与姚章青约定好的,不要将军队开到俱蓝村村口,以免给民众造成不安,所以这支队伍便停在这里等她。
那边显然也瞧见了商队,不一时,一个年轻将领从队伍那边拍马赶来,姜严著不用细看也知道,那定然是知意。
她快马迎上来,见到姜严著,眼圈先红了:“伤可好些了吗?骑在马上颠簸无碍吗?”
姜严著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虽没大好,也已七八分好了,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