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他还能挺过来吗?她耳边又想起他低沉的声音:“见微,杀了我吧。”
他认为自己挺不过去了,若非不甘受辱,不会说出这样话来。
姜严著见那几个吐蕃士兵走开了,悄悄站起身来,看着营救小队已经撤远了,毅然决然地朝着敌营的方向折返,又回到了方才可以眺望到那片空地的位置。
雨已经下起来了,那边的拷问还没有开始,众人都在等那几个抬巫酒的士兵。她将弓从肩上拿下来,装上箭,瞄准好位置,将弓拉满。
救援队撤了,他必然没有活路了,此刻她没有任何办法能救他出来,那就只好让他少受些罪。
嬴华风似乎也感应到了,不再像刚才一样一直低着头,他缓慢地将头抬了起来,靠在背后的板壁上,面朝着一侧,将脖子完整的露出来,像是在等待什么。
雨越下越大,雨水和泪水模糊了姜严著的视线,使她不得不中断三次来擦脸。眼看着那几个抬巫酒的士兵已进到账内,她又一次将弓拉满,瞄准了他的脖子,她只有一次机会。
屏住呼吸,她将手猛地松开,那支离弦的箭在雨夜中飞速向前射去,一箭穿喉。
妘华广听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她本想问为什么不击毁那坛巫酒,但马上想到若酒被毁,对方会立刻发现,那她哥哥还是必死无疑。
只因他泄露了部分军机,所以军队部署都要投入去做调整,并没有余力来营救他,那么怎么走都是个死局。
姜严著见她不语,叹道:“所幸他及时告诉了我,中军营快速做了调整,这个有偏差的情报让主帅将计就计,使我们后来大破敌军,彻底解除了吐蕃对我朝的威胁,也算是为他报了仇吧。”
妘华广擦掉眼泪:“为什么替他瞒着?”
姜严著知道她指的是泄露情报这件事:“我若不说,那他就是殉职。我若说了,那他就有通敌嫌疑,影响他的身后名。”
妘华广低头想了想,那时候她正在为入军做准备,正在接受蜀军的出身背景审查,若嬴华风泄露军机一事暴露,她还怎么可能进入她一心向往的军队,又怎么能坐上骑都尉的位子,还跑到这里来刺杀主帅。
“你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做的,因为这件事耽误三年大好时光,值得么?”
姜严著看着眼前的她,心里想若没有那三年沉寂,也不会有如今面前这个优秀的女将了,于是笑道:“值得。”
这时有月光照进屋里来,在窗边洒下一地白霜,妘华广踟蹰道:“那我…”
姜严著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时间也不早了,回去睡觉吧,今晚的事,就当是一场梦吧。”
妘华广听她这样说,抬起头来看她,映着皎洁的月色,目光明亮。似乎还不太相信她会让今晚的刺杀轻易翻篇:“为什么?”
“你是个难得的将才,你哥哥从前也常跟我提起你来,他希望你将来能出人头地。再说…”她笑道:“也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今晚所说,无半句虚言。否则,我人头就在这里,你随时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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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姜严著一睁眼只见天光大亮,知道是起晚了。这时有亲兵在姜严著门口报道:“将军,城外来了几车货物,说是镇守使叫送来的。”
她听了忙披衣起来,隔着门说道:“是我叫人送来的,你派人去把车赶到校场,再去跟姚副帅说先集合各营,不必开始操练,我即刻就来。”
第42章 年礼
自从姜严著回到碎叶镇以来, 接连收到了几个消息,使当前军镇财政窘迫的处境有了些好转。
先是姒孟白确认了北面的商路可通,她已加派了人手前去拓宽往波斯的商路, 修葺驿站, 想来等过完年, 就能吸引来不少商队。
另一边姚苏锦也从龟兹发来邸报,她给朝廷发的“乞赐度牒”折子获得了批准, 不日即将从洛阳发来一千道度牒。
出售度牒对于西域来说是一项很常见的增收项, 因为这里佛教气氛浓厚, 但僧人必须要有度牒才能正式剃度出家,又因出家人不用服兵役和劳役, 许多富庶人家也乐得出高价购买度牒送孩子出家。
这一千道度牒还没到达龟兹,就已经被争相抢订一空了, 收上来的钱, 姚苏锦分了一多半给碎叶镇。
想到这些,姜严著走向校场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她终于能做她一直想做的事了, 清洗掉不符合条件的兵痞,然后招募新兵。
但在宣布这件事之前, 她还有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要当着众将士, 为在北境因她失误而牺牲的两千战士举行一次集体悼念。
她到校场之后,看到姚章青已集合好了各营将士, 众人在等她的时候,正分营背诵军法。姚章青见她来了, 颔首请她上台, 并吩咐肃静。
她站到台上先是静静环视了一周, 随后简单将悼念一事说了,场下皆静静听着,不少人心中还感到有些诧异。
在西域军区从前并没有这样的习俗,战死了也只是通知家人前来领取抚恤,对于其余人来说,只能在心中默默悼念阵亡的战友。
等姜严著一番话说完,见众人皆不语,她朝姚章青点了点头,姚章青会意,让在台下的军旗及仪仗队走到校场中央,照册子念出阵亡将士的名字。所有将士一面听着,一面默哀,偶尔还能从个别营队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等悼念完毕,姜严著站在台上,踱着步说道:“今日取消操练,我在这里,和大伙儿谈谈心。”
她知道自从哈孜叛逃,他的副将被处决以来,军中许多人惴惴不安,多亏有姚章青时时盯着,才没出现哗变。
但她不愿当做无事发生,觉得还是有必要开诚布公地跟众将士聊一聊,所以昨天找来了各营将领,今日该轮到所有士兵了。
这几天养伤时,她也没闲着,翻了兵籍册子,知道在籍的兵多是龟兹人,也有陕甘一带来的,她派人过去运了些当地土物特产回来,在校场吩咐派发。
她慢慢说道:“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在此地驻守多年不得回家,所以差人带了这些土物来,以暂解你们的思乡之情。”
众人见一向严酷治军的镇守使突然温情起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到家乡土物,还是有不少人颇为动容。因军中服役都有年限要求,许多无心疆场的,想退也不能退。
但今日,姜严著决定给所有人一个退军的机会,她想要的是一支能打硬仗的军队,而不是凑人头凑出来的军队,使她在部署中多有顾虑。
所以她在台上说道:“除朝中派出的西征军外,陇右本地军士兵,不管服役年限如何,若有想退军反乡的,我都批准,仅限今日。”
台下众人听了皆是一片哗然,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一旁有营官准备制止喧嚷,却被姜严著拦下来了,任由大家议论。
过了半晌,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姜严著又说道:“留在军中者,过完年在校场全员参加演练,不及标准者,发配至北庭都护府牧马。演练达标留下的,军饷钱每月增加五成,后面出征按斩杀人头数另外有赏。”
刚刚肃静下来的众人又爆发出一阵议论,姜严著说完这番话,走下台来,吩咐各营的营官收集好要退军的士兵名字,在今日之前如实上报给姚章青,说完便离开了校场。
这一日全军热闹非凡,有人决意要回乡的,等营官一来收集就报上名,也有犹豫不决的,既想多拿军饷和奖赏,又怕演练不达标被发配北境牧马的。相熟士兵们彼此间争论劝说不休,熙熙攘攘乱了一日,最终报给姜严著主动要求退军的有两千三百七十一人。
这人数不算少,也不算多,姜严著看过点了点头:“快过年了,明日照着册子跟本人核对意愿,没有问题后日就给他们办理退军,再多发一个月饷钱叫他们回家过年吧。”
西域诸国虽不过中原春节,但因大部分信奉波斯拜火教,也有自家的新年节日,称为“瑙鲁兹节”,因其历法与中原不同,今年的瑙鲁兹节要比中原春节晚半个月。
年底拜火教活动颇多,往往从中原的腊月开始就不会再有新的军事行动,一直持续到瑙鲁兹节后半月,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姜严著决定在这个时节清洗陇右军。
这日,退军的士兵都早已陆续离开了碎叶镇,雪也已薄薄下过两场,眼看着离年关越来越近,再过一日,就是除夕。
姜严著在营房里,靠在桌边站着,眼睛盯着一张挂在墙上的羊皮地图,里面包含碎叶镇和周边地形。
这时有亲兵在门口报道:“将军,有于阗镇镇守使妫将军送来的年礼到了。”
她听见说,揉了揉太阳穴:“好,我就来看。”过了片刻,她走出营房,来到营地门口,只见一辆堆得高高的车,上面尽是些熏制猪牛羊鹿肉,还有几大袋上好粳米,以及中原的干菜和酒。
装得满满的,几乎将车压垮,她绕着车看了一圈,啧啧叹道:“倒难为这车了。”
这些肉蔬米放在中原自是不够看的,但在西域,都是稀有佳物,妫将军这年礼送的真是有诚意。相比起来,她却是只从姒孟白带回来的波斯毛毯里挑了一个做年礼送给了他,跟这一车相比,稍显敷衍了。
但她知道妫谌英之所以这样殷勤,大约是因为哈孜的缘故,哈孜前脚刚拜访完他回来,后脚就叛逃了。而这次大都护分度牒钱又多偏心着碎叶镇,难怪妫谌英心中不安。
姜严著事后也细细想过,哈孜这事八成与妫谌英不相干,之前她派哈孜去于阗镇也是临时起意,单纯是这个时间节点发生了这样事,使两军镇之间有些尴尬罢了。
姜严著点点头,对亲兵说道:“收下吧,赶车来的人好生招待,等我写个手札拜谢妫将军,叫来人带回去。”
除于阗镇的年礼外,还有安西都护府的年赏也到了,在除夕这日,碎叶镇也并未十分隆重过年,只是召集众将领一起吃了个饭,把妫谌英送来的酒开了两坛。
只是军营中不得酗酒,姜严著笑道:“往日最多每人一杯,今日过年破个例,每人许两杯。”
军中人多有海量的,两杯下肚面不改色,大家桌上仍旧谈笑,不过一个时辰便各自散去归营。
此时姜严著正在营房等一个人,她坐在桌边,正在练字,听到有人敲门,说道:“进来。”
抬头一看正是姒孟白,手里拿着一本书和一个小锦盒,他今日穿着一件深绛色暗纹锦袍,外面罩着缂丝鹤氅,更显得俊雅高洁。
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感叹着欣赏美郎君可真是解乏,直看得他显得有些不自在,才招手笑道:“来,来,今日除夕,我有个东西送给你。”
说罢她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拿出一件东西,打横递给他:“多亏你往波斯走这一趟,前日你送来整理好的路线图以及沿路详细情况,十分细致,日后必大有用处。这次你不但替我开了个财路,还弥补了北面的地形空白。只是这里地处偏远,也没处买什么礼来送你,这把匕首跟了我五六年了,我见你也没个防身的物件,姑且算是个年礼吧,不要见笑。”
姒孟白将手中东西放在桌上,双手接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是一把十分精巧的匕首,刀鞘上有一层工艺繁复的金丝打造的山河简图,抽出刀身只见寒光一闪,刀刃锋利异常,他见她用过几次,果然是随身之物。他将匕首插回刀鞘,笑道:“叫见微割爱实在不该,只是我也很喜欢,就斗胆收下了。”
她哈哈一笑:“喜欢就好,不值什么。”
姒孟白将匕首贴身收好,拿起桌上的锦盒笑道:“正好我也拿了年礼来。”
说罢打开锦盒,正是那柄他从波斯带回来的翻书杖,姜严著十分新奇地取出来,左看右看:“这是做什么用的?”
姒孟白笑着拿过来,拿桌上的一本厚书用翻书杖翻给她瞧:“我在波斯国的一家商店见到的,那商人说此物来自更遥远的邻国,叫做翻书杖,因他们的厚书有些页面容易有油墨粘连,或是剪裁未断,就需要用这个来裁开。”
姜严著果然十分喜欢:“有趣,下次你再去时,再多替我淘些这样新奇玩意儿。”
他哈哈笑道:“我此刻还有个新奇玩意儿给你瞧瞧。”说着摊开手掌,上面有一小块被劈开的石头。
她拿起来看了看,外面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块石头,但横截面内是湛蓝色的晶体,她皱了皱眉:“这是…矿石?”
姒孟白点点头:“对,这是青金石,我在俱蓝村后山捡到的,起初不敢辨认,但这几天我翻阅古籍,愈发肯定是了。”
说着他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那本书,是《大唐西域列传》,他翻到标记好的一页,指给姜严著看,那上面写着:“俱兰国前亦名俱罗弩国,与吐火罗接,南抵雪山,地险窄,物产惟出金精。”
姜严著眼睛一亮:“你是说,那里有座矿山?”
俱蓝村后山的位置,于五六年前被吐火罗强占,只因其地势颇佳,便于防守,但吐火罗人似乎还没意识到那里有座矿山,所以并没有任何开采的痕迹。
姜严著想着,哈孜出卖她的这个仇,她是迟早要报的,但是无利可图的复仇不是她的风格。她一向是“非见利不起兵”,如今有了这座矿山,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见姒孟白点头确定,她拊掌笑道:“卿真乃吾之财星。”
随后她二人又就地图讨论了一番矿山的具体位置,直至夜深才送姒孟白离开她的营房。
他走出几步回头看她房中仍旧灯火通明,心头却不禁有些落寞:“只是……财星吗?”
第43章 矿山
过完了年, 碎叶镇全军演练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此时因吐火罗正准备过他们的新年,所以边境颇为宁静。姜严著吩咐各营整理好士兵,用掣签的方式决定组合和演练顺序, 她则带着一众副帅和将领坐在台上观看。
军中的演练不似武举都是考验单兵功夫, 军中的演练则是考验军阵质量。
姜严著刚到达碎叶镇的时候, 先是观察了几天他们正在使用的阵法,都是颇为老旧的阵法, 且变换阵型时脚步拖沓不够迅速。
于是她定下了五种阵法, 让他们每日操练, 这五种阵法分别是:七星阵、八卦阵、鹤翼阵,锋矢阵和长蛇阵。
各营按掣签来决定组合, 意味着不能够在事先排练好固定士兵的站位,更能够体现出各阵型临场变换的能力。
姜严著等众在上面观看了整整一天, 整体来看这段时间的操练还是颇有成效的, 五种阵法都摆的有模有样,变换阵型也十分迅速。
但还是有跟不上鼓令的, 走错方位的, 这些人会被令官当场纠出队伍,在一旁圈好的淘汰区席地而坐。整场演练下来, 有一千来人因演练不合格而淘汰。
姜严著结束后回营房写了一份手书,派人快马送去北庭都护府, 信中说明缘由,请北庭大都护姚苏兰派人前来押回去牧马, 并在信中说,要用这些人向她换取两千匹战马。
她又在营中算了算帐, 这段时间包含阵亡的、遣散和淘汰的, 目前碎叶镇士兵包括她先前带来的西征军在内, 还剩正好五万人。
接下来,她需要将收回那座矿山和哈孜的人头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