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老太爷知道她所指的旧案, 正是十三年前的御船爆炸案, 也知道姜严著这次起复,就是针对苏州沈家和祁王来的, 于是笑道:“我老啦, 每天颠三倒四的,许多事也顾不得了, 你们心里有数就成,我只管在家听曲儿。”
姜严著哈哈一笑, “您老人家这是最会享福的!”
随后她陪着老太爷听完了两支曲儿,才见姞高悦换了衣服出来, 姜严著便起身告辞,同他一起出城, 往中军大营里来。
营中不少将领在大门口见姞督帅回来了, 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她两个一前一后在门口下了马,直接进了大帐,不一时,里面走出来一个亲兵,叫所有中高阶将领到帐内说话。
姞高悦还坐在他从前常坐的那个大案后面,姜严著则坐在他左后方,静静抱胸看着众人。
等人来齐了,姞高悦清了清嗓子,说道:“朝中的旨意,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只是我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没能亲自过来跟大家说明,如今江南的中军大营要从我这里,移交给新就任的抚远将军姜督帅,我退到二线挂个副帅头衔,以后有什么事,都听姜督帅的就可以了。”
他说完,下面一阵沉默,半晌有个将领壮着胆子问道:“敢问督帅,后面军中还会再有人事变动吗?”
“这个嘛……”姞高悦微微回头往后看了一眼。
“不会。”一直坐在后面没出声的姜严著开口说道,“只要是我在这里,原来是哪些人带兵,以后还是,不过江南分军以后,各地区之间的调动,却是难免。”
众将领听了,放下心来,军区之间的调动是正常的,他们在意的不过是怕姜严著调自己嫡系部下过来,把他们全撸下去。
姜严著扫视了众人一眼,见大家彼此面面相觑,似乎还有些不大放心,于是她又说道:“你们也都是军队里的老人儿了,我且问问你们,在军队里,第一要紧的是什么?是服从军令要紧,还是保住自己的位子要紧?”
众人听她这样一问,一个个低了头,姞高悦“哼”了一声,说道:“姜帅既说了不会,自然不会食言,你们跟了我这些年,一个个都有些托大了,若是不信,现在就脱了军服,回家去吧。”
方才发问的那个将领忙说道:“不敢不敢,只是这几个月来江南军先是分军再是换帅,大家难免有些不安。”
姞高悦也不耐烦在这里跟他们解释,遂挥了挥手,“在军中,你们总归听令就是了,事情已跟你们说明了,若没别的问题,就散了吧。”
众将领行了礼,一齐退了出去,姞高悦转过身来,冷冷地对姜严著说道:“我已吩咐过了,这里就都交给贤姪了,我也不便在此久留,这就回城去了。”
姜严著笑道:“二世伯别着忙,我还有个信件,要请你一起看看。”
姞高悦眉头一皱,“若是跟江南军有关的,如今都是贤姪拿主意了,给我看做什么?”
“的确事关江南军,但也与二世伯有关,所以非得二世伯看了才行。”
听她这样说,姞高悦心里生出些疑窦,却没说话。
姜严著见状,又笑道:“来都来了,我就把需要二世伯过目的都拿出来看看,也省得我以后三天两头地往纯园跑,是不是?”
姞高悦仍是一脸不耐烦,“那就快些,我还要尽快回城。”
“好,好,请随我来。”
说着两人出了大帐,姜严著走在前面,领着姞高悦往统帅的营房里来,这营房原本是姞高悦的办公场所,如今内里仍与前一般无二,只是许多书籍文册都是姜严著来了之后摆上去的,所以这屋子看在姞高悦眼中,是既熟悉又陌生。
她们进屋时,营房内还有两个姜严著的亲兵在里面守着,见她们来了,一齐行了礼,走出房门外看守。
姜严著在大案后面坐了,指着案前的椅子,请姞高悦也坐,随后便开始在案上一阵翻找。
姞高悦坐在那里,有些烦躁,看着她找了一会儿,才从一叠文书中,抽出了一本册子,她笑道:“原来在这里。”
“这是什么?我有些眼花看不真,请贤姪明白告知。”
“我最近呀,派了人去收集整理了江南各军区统帅的出身,意外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所以想请二世伯共赏。”说完将这册子递给了姞高悦,“这一本是扬州军区统帅最近三个月的账目往来。”
姞高悦一听便知事情不妙,没料到做得这么隐蔽的事情,被她一来就发现了。
自从凰平帝下旨拆分江南军,姞家就知道苏州沈家的事恐怕已被朝中查到些眉目了,为了不让江南军被祁王利用,才会有此举措,照这样看,祁王如今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但姞家这些年与祁王的势力盘根错节,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切割的,而且姞老太爷考虑到祁王还有洛阳的禁军在手,未必真的不能一搏。
所以在长男姞高怀调进御史台的同时,也私下让姞高悦把分到扬州的自己人,留给了祁王以备不时之需。
他拿着那账册子,随便翻了翻,看见上面记录得十分详细,随后又一把合上了,皱眉说道:“贤姪果然能干,只是其中有些帐并看不出与这统帅有关,想必其中有些误会。”
姜严著看着他笑道:“原本我看这统帅的军饷和私人账目都没甚问题,可是偶然间发现,他在乡下的家里最近有些不寻常,看来这倒是个孝子,把钱都藏到乡下去了,他的父亲这两三个月来在乡下,是又买地又盖房子,这才被我发现了端倪。”
姞高悦只是皱着眉,看着那册子没有说话。
姜严著站起身来,走到大案前面,靠在桌边,抱胸笑道:“二世伯,世上没有两头吃好处的美事,两边不得罪,就是两边都得罪,若这些事叫晋王和祁王知道了,不知道你们姞家能有几条命填补?”
姞高悦冷冷地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我先前请二世伯从蜀军调来的将领郁久闾阿耶罗,在我到江南军之前,被派去泉州打海寇去了,这想必是二世伯吩咐的,我想让她回来。”
“你现是江南军统帅,调个大将回来算何难事,何必与我说?”
“我想让她回来去扬州军区做统帅。”
江南军中的人都知道,扬州军区当前统帅是姞高悦的心腹亲信,若刚跟中军营将领承诺过不会换将,转头就把扬州军区的统帅撤换掉,恐怕中军营又会生事端,所以姜严著这是想让姞高悦出面,让扬州区统帅主动离军,给郁久闾阿耶罗腾空。
她从姞高悦手中又将那本册子抽了回来,“请二世伯辛苦走一趟,去扬州劝劝那位统帅,否则…”她拍拍那册子,“不仅他小命难保,姞家也受牵连,到时候首鼠两端的事被上面知道了,你姞家老太爷也回天乏术。”
姞高悦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又埋怨起那个心腹统帅的父亲,真是叫花子留不住隔夜的饭,好端端的在乡下搞那些花头,被人发现了与祁王府在江南的田产有瓜葛,叫人拿住了把柄。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就依你之言,我先让他称病避一避。”
姜严著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我这就派人陪二世伯去扬州。”
“现在?”
她和煦一笑,“事不宜迟。”
说着她从自己这些天从蜀军调来的其余的亲兵里选了两个,叫她们陪同姞高悦连夜赶往扬州。
姞高悦本不是个极有城府的人,这些年凭家中的关系在江南军手握大权,巴结他的人也多,官面上又有长兄姞高怀撑场面,他便也懒得动脑子钻研权术。
想自己屡次三番被姜严著耍弄,恨得牙根痒痒,又奈何不得,黑着一张脸,骑上姜严著给他备的马,同那两个亲兵,满腔愤懑地往扬州赶去。
果然几日后,扬州军区发来通报,说军区统帅突发恶疾,需要在家静养,不能再担统帅一职,请中军大营另派人接管,姜严著还郑重地发了问候过去,请他安心养病,然后签了文书,让调去泉州的郁久闾阿耶罗做速赶回,接管扬州军区。
这天,姜严著正在营房里看着墙上挂的地图,有亲兵进来禀道:“郁久闾将军已到扬州上任了。”
“嗯,知道了。”
她没回头,只是看着那墙上的地图,祁王先前在江南时的亲信部队,如今都被分到了苏州军区,沈家的事现在还有御史在那里调查,如果查明了真相,对祁王有影响的话,难保苏州那边不会有异动。
如今她成功把郁久闾阿耶罗安排到了扬州,这样金陵和扬州就能很快在她掌握之中,从地势上来看,可以很好的阻隔苏州军区向洛阳方向发难。
她想了一会儿,回头发现那亲兵还没出去,问道:“还有别的事?”
那亲兵点点头,“苏州军区可能会有异动。”
“可能?这是什么话,说清楚些。”
“苏州军区往北派了一支人马,驻扎在了长江边上,并在江上备了十余条战船,船头朝着扬州方向。”
第125章 真相
苏州军区的统帅, 日前曾递过一份文书来金陵中军营,说要举行水陆军演,但大营南面不远就是太湖, 用得着往北去长江举行军演?
这显然是个借口, 姜严著低头想了想, 苏州军区从统帅到将士,都是从前跟着祁王起兵勤王的那一拨人, 她虽然掌着江南军的虎符帅印, 却对苏州军区完全插不进手, 甚至包括姞高悦在其中,现在也已经有些说不上话了。
自从姞高怀调入御史台, 祁王对姞家的忌惮更甚,即使姞高怀私下还跟祁王府有些联络, 说他来御史台看似投靠晋王, 实则还是为了给祁王效力,但祁王姬山生性多疑, 对此不置可否, 有消息来就收下,但也不像从前那般信任了。
这个微妙的变化, 也影响到了苏州军区的调度,所以即使那边也有不少姞高怀从前的亲信部下, 如今也都开始专心只为祁王和沈家效力了,对中军大营和姞家说的话, 多是敷衍以对。
过了一会儿,她回头对那亲兵说道:“你亲自带几个人, 往苏州那边军演场地走一趟瞧瞧。”
这亲兵本是她从前在蜀军雕枭营带出来的, 也是个做侦察出身的, 有她亲自带人去看看,总归放心些。
那亲兵得令转身去了,姜严著把案上的文书理了理,随后走出营房,往校场悠悠走来,这个时辰,一般都是妘华广带着各营将领在校场练兵。
她在校场外围转了一圈,看着里面用的阵法与陇右和蜀中都不太一样,多是江南这边根据地形独创的阵法,倒有些新奇。
等她从校场大门走进去时,正好妘华广回大帐休息,一抬头见她走了过来,咧嘴一笑,“前辈今日总算有空过来走走了。”
姜严著瞧她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本来圆润的鹅蛋脸也变得有些棱角分明了,从前白皙的皮肤,也黝黑粗糙起来。
她笑着拍了拍妘华广的肩膀,跟她一起往校场边上的大帐里走来,一面走一面笑道:“我瞧着你如今,不像从前那么细皮嫩肉的,终于有点大将风范了。”
妘华广听她这样说,哈哈大笑起来,“前辈这是说我变丑了,是吗?”
姜严著也笑了,“丑当然是不丑的,只是多了些风霜痕迹,我看着很是有气势,再说了,上马打仗,好看能顶什么用?难道会有人见你生得精致,就缴械投降不成?”
她两个说说笑笑的,走进帐中,这里面还有几个将领在此喝茶休息,见她们走进来,都忙站了起来。
因为平常姜严著也不大往校场来,那些将领一时见了都有些局促,姜严著笑着朝众人摆了摆手,“都坐吧,我不过闲来看看。”
但他们见姜严著似乎有话要跟妘华广说,所以也都不敢在这里久坐,便都起身告辞,说时间差不多了,还得再过去练兵,姜严著点点头,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了出去。
等他们都出去了,姜严著才幽幽叹道,“这江南军,女将真是太少了,放眼望去一片都是男将,看着让人闹心。”
说完她在大帐内上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妘华广走到旁边倒了两杯茶端过来,也说道:“我刚来时也觉诧异,这半年我从蜀军还调了两千多人跟这边对换,叫了几个从前跟着我的人来,这才多几个女将,不然更是清一色男将,这就是江南。”
姜严著抿了一口茶,冷“哼”一声,“也就是这十来年倒退了,从前嬴沈氏大姑娘在时,听说江南军可不是如今这般光景。”
说完她又想起今天来找妘华广要说的正事,于是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在校场,感觉这金陵的中军大营,将士可都得用么?”
妘华广想了想,“若说得用,肯定要比蜀军差些,有些男将自负得很,当着军令也有阳奉阴违的,总好像觉得自己比我懂得多似的,带起来甚至比从前在陇右还累,我们刚到西域那时候,陇右军虽然资质弱些,但是拿出实力来,大家都是服的,这边就不一样了,有实力他们也觉着自己是对的,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自信。”
姜严著听她抱怨得有些意思,翘起脚来笑道,“这种父系世家培养起来的男人嘛,都是这样的,不论真正实力如何,都觉得自己比女人聪明些,说出来的一些蠢话,叫我替他难堪,他倒觉得自己很是厉害。”
说完她又摇头叹道:“只可惜,我们眼下也只能将就着用这样的兵了,金陵这边倒还好些,你已在这里管了一段时间兵马了,我今日在校场外面瞧了一圈,排兵布阵练得都还可以,不过阿耶罗是才去扬州的,情况一定比这边更难一些,加上眼下苏州还可能有些异动,所以我不大放心,今日来找你,就是想辛苦你跑一趟,瞧瞧她去。”
妘华广点点头,“好,那我把这边的事交给我手下将领,明日就往扬州去一趟。”
姜严著微微一笑,“不急,我从扬州调了一万人来,大约明日午后才能到,等到了清点完,你交给你手下人带着练兵,然后你把这边练得还不错的几个营,比较听话的,挑上两万人随你去扬州。”
妘华广明白她的用意,这是怕郁久闾阿耶罗刚到扬州,难有趁手的兵用,现练又怕时间紧迫,所以两下对调,看来苏州情况的确有些棘手。
随后她两个又聊了几句军阵的细节,才一起走出大帐来,姜严著站在看台上又看了一会儿练兵,才离开校场,往营房这边走来。
刚到营房门口,就见有个亲兵在那里踱步,见她回来了,忙站直行了个军礼,姜严著看出她这是有事要报,就开门让她进来说话。
等她在大案后面坐了,那亲兵掏出一根像粗木棍一样的东西递给她,她一看便知这是姬燃惯常送信的小筒,忙伸手接过来,将内中花笺展开,里面只一句话:
“御船爆炸案真相已查明,提防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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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姚章青这天巡完宫禁,正往宫外走着,忽然见前面有个士兵在跟一个宫人说话,那两个人站在长廊上,往西内宫门的方向看着,背对着姚章。
那宫人叹道:“祁王殿下都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了,本来腿就不好,跪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方才我去劝了一阵也没劝动,小将军,你看看是不是找你们将军再过去劝劝?”